十一 马里在沙滩和礁石上跑惯了,练得两腿坚如钢筋。在校园平坦的地面上,他 就更是快如猎豹。几个冲刺式的飞速奔跑,马里就从学院大墙的一个缺口处逃之 天天。然而等马里冷静下来后,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还扔在学院里。他立即止住 了脚步,想转身回到学院,但耳边却老是想到“杀人啦!”的呼喊。进而他又惊 恐地想到,也许那可恨的大个子被他打死了。这个恐怖的想法使马里不得不驻足。 不过,马里并非惋惜大个子的生命,他敢对韩靖如此凶恶,马里早已气得炸肺, 打他几个死都应该。问题是打死人的事毕竟人命关天,学院革委会不会罢休,公 安局当然要来调查,他那辆自行车说不定就会成为被怀疑的罪证。 马里开始冒汗了。一会儿想冒险回学院取自行车,一会儿又觉得还是跑回家 里为好。于是,他这个腾波踏浪的山狼海贼,第一次像胆小鬼那样徘徊不止。突 然,他想到刀鱼头,在这个关键时刻,只有这个老练的家伙才能拿出高招儿来。 刀鱼头正坐在那里编织下海的网兜,看到马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而且神色 不正,便朝一旁的张素英努了一下嘴,张素英心领神会地走出去。 刀鱼头笑着说,慌什么,不就是丢了一个韩美丽嘛! 马里第一次听到刀鱼头称韩靖是韩美丽,这个绰号绝对优美和准确。但他此 时也没有心情多想了,见张素英的身影消失后,就急速地将在学院里发生的事和 盘托出。刀鱼头听马里气喘吁吁地讲完后,并没有太紧张,只沉吟了不到一分钟, 便做出一个分析和一个决定。一个分析是,人死不了;一个决定是,他刀鱼头去 学院取自行车。刀鱼头说,人绝对死不了,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死了的,人有时比 动物还抗打,怎么打也打不死的。不用说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女人也相当抗打。 马里如释重负,看到刀鱼头穿衣服准备去学院,他大为感动,说我给你一百 头海参。 刀鱼头说你小看我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我怎么会要一百头海参呢!再说, 一百头海参就能买我去冒险吗?刀鱼头推出他的自行车,要马里坐到后座上,然 后跳上车子,猛力地蹬了几下,口中学着革命现代京剧的腔调:明知山有虎,偏 向虎山行! 在离师范学院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刀鱼头将自行车交给马里,然后大步地朝 学院大门走去。 刀鱼头走后,马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咕地直叫。马里抬头看天,天空还是布 满乌云,他只好注意路上行人手腕上的表。马里的目光特别敏锐,十步开外,他 就能从路人不断晃动的手腕上看清表针跑的时间。原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激烈革命使人们没有任何首饰,只有手表是人们身上最亮的炫耀。但一块国 产的上海牌手表,至少得十斤干海参,仅仅为了一块能看时间的小表去卖命,海 碰子们觉得太不合算了。再说,在海边看太阳,比手表强一百倍。不过,此时看 到一些戴表的男人,个个风度翩翩,马里这才感到,他应该有块手表,否则对不 起韩靖的美丽。 马里尽管饿得要命,却没有吃饭的心情,他现在最盼望的是学院大门口出现 刀鱼头的身影。然而,刀鱼头却一去不复返似的,总也不出现,让马里备受煎熬。 按正常速度,刀鱼头十分钟就可以走到学院里的主道,马里的自行车在主道最显 眼的大树下,刀鱼头最多再浪费十分钟,也就是说半个小时就能回来。可是刀鱼 头去了至少有一个小时,竟然还是不见踪影。马里有些紧张,这说明刀鱼头遇到 麻烦了,也许大个子真的被打死,也许此时刀鱼头被学校专政队抓住,正在交代 问题。想到这里,马里感到大事不好。他撒目四周,全是开阔之地,只有零星的 小房子和一些各自孤立的树。但马里还是灵机一动,跑到一棵稍粗一些的槐树下, “噌”的一下就爬上去。爬到树上的马里居高临下,视线更佳,但这却更让他恐 慌,因为从更上一层楼的视线中,还是看不到刀鱼头的影子。 正当马里心急如焚之时,刀鱼头却从另一个方向骑着车子飞奔而来。马里迅 速地跳下树,把刀鱼头笑得差点跌下自行车。他说他~进校门就发现了自行车, 他这是故意在学校里转了一大圈,找到学校卫生所的方位,然后从另一个大门转 回来。非常巧的是他在卫生所门口真就看到那被打的大个子,他从校卫生所刚出 来,手臂和脖梗上包扎了一些白药布,但从走路的姿势看来几乎就是健步如飞。 你小子不行,武艺不高,只能让对方受些毛皮之伤。 马里如释重负之时,却又后悔万分,甚至恨自己怎么没打死那个坏蛋,他感 到对不起可怜并可爱的韩靖。 刀鱼头要马里去饭店里喝酒,不管怎么说,那个家伙身上有白药布,成绩还 是肯定的,但要总结不足,以利再战,下次一定要打他个腿断胳膊折。 刀鱼头喝下两口酒后,话就多起来,他教训马里,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做无 谓的牺牲。当然,这个女人要是你老婆,至少和你上过床,那才值得你为之拼命。 可是你在韩靖身上捞到什么了?不就是亲了向下,摸了向下,搂了几下吗?这全 不算数,只要你没捣她的鱼酱,一切就等于零。 马里说,韩靖早晚会是我的。 刀鱼头笑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想想,她现在被斗成这么个倒霉样, 更不可能再找你这样的狗崽子了。那就等于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个鳖亲家, 黑上加黑!刀鱼头说,他有个亲戚认识韩靖她爹,听说韩靖她爹被打成特务头子 那天晚上,韩靖从学校跑回家里,用手指着她爹的鼻尖,怒吼着,你要真是特务, 我一辈子也不认你这个爹!刀鱼头说,韩靖确实长一身让人爱的肉,但她的心太 硬,没什么意思。马里大口地喝酒,韩靖在他的心里不仅有意思,而且还有决定 他一生的意义。 两天以后的一个早晨,马里已经来到离城二百多里远的靠山屯,靠山屯是马 云下乡的村子。马里坐在靠山屯青年点的土炕上,两眼暗淡无光,浑身暴涨的怒 气已经烟消云散。他这时才明白临走时妹妹那惊恐的表情,他还以为是为他担忧, 所以谎说他是到县城卖海参,他才不会去见那个狗男人呢!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真 蠢,其实妹妹是为农村这个狗男人担忧。 这个青年点是马云的青年点儿,马云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林晓兰坐在马里的 对面,她是青年点的炊事员。她一面削着土显皮,一面对马里讲了马云的事,讲 得马里目瞪口呆。 原来母亲说的只是一面之词,事情其实不是那样简单。 当初写了血书下乡的马云,不但与当特务的父亲,也与特务的老婆,就是与 母亲也断绝了关系。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到农村广阔天地,寻找能使她脱胎换骨的 革命道路。她在极其勤奋的艰苦劳作中发现,要想真正摆脱厄运,只有一条捷径, 那就是嫁给政治地位高的男人。一个十八岁的连中学还没读全的女孩子,被强大 的政治强化成熟,而且马云把这个可怕并可悲的想法对好朋友晓兰说了。她说政 治生命是第一生命,否则你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为此,下乡不到一个月,马云 主动地朝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频闪秋波。支书儿子叫郭卫东,是村里的民兵队长, 整天背着大队里唯一的一支半自动步枪,很有些革命的威武,不少农村女孩子也 朝他闪秋波。然而,城里漂亮女孩子的秋波比村姑的秋波厉害多了,使这个乡巴 佬心神荡漾。乡巴佬能找一个城里女孩子当老婆,郭卫东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幸 福。为此,他对马云也很激动,并破天荒地让马云当民兵。公社武装部不批准, 他三次到公社武装部去求情,他说马云绝对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并与反动的父 母彻底划清了界线。这样马云不但骄傲地成了基干民兵,还经常在民兵大会上慷 慨激昂地朗读保卫革命江山的决心书。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郭卫东在村口站岗放哨,马云半夜里跑去陪他说甜蜜 的悄悄话,站岗的地方有干爽松软的草垛,很快,所有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事全 发生了。几个月后,就在马云幻想自己将要成为红五类家庭一员,成为民兵队长 媳妇的美好时刻,郭卫东突然大张旗鼓地吹着喇叭与邻村支书的女儿结婚了。这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在郭卫东人洞房的那一刻,马云疯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 嚎,却羞愧得不能说出一个字。只有林晓兰知道事情的缘由,最后她给马云母亲 写了一封信,马云母亲才来到靠山屯,把要死要活的女儿劝回家去。 马里在青年点的土炕上沉默不语,一直像傻子一样地坐到中午。最后,他还 是有些愤怒,要去会会这个忘恩负义的郭卫东,这个家伙扔下马云去与另外的女 人结婚,比强奸犯好不了多少。马里为妹妹报仇,是有备而来的,他在袖筒里藏 着一支改装过的渔枪,所谓改装就是将渔枪枪身改短,以适应在水下暗礁洞里打 鱼。没想到短的渔枪可以藏在袖筒里,正好去为妹妹报仇。马里走进郭卫东家门 口时,暗暗地将袖筒里的渔枪拉上栓。马里真是有些胆大包天了,郭卫东可是有 真正的武器,可以射杀几百米外生命的半自动步枪。 马里也学着刀鱼头的样子,临进郭卫东家门之前,在心里喊着,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 农村百姓家的门总是敞开的,所以马里可以长驱直人。进门第一眼马里看到 郭卫东的老婆,一个奇丑无比,并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模样比马云差一百倍。 郭卫东老婆看到撞进来一个陌生人,刚要说什么,马里却早已大步跨进了里屋, 因为从卷起的门帘里,他看到郭卫东正躺在炕上打盹。这时,郭卫东老婆跟进来 并喊道,卫东,来人了! 郭卫东懒散地抬起眼皮,看到来人不仅陌生,而且表情不善。他愣怔了一下 后,赶紧爬起身来。马里看到那支步枪斜倚在炕沿边上,他立即坐到炕沿边上, 将那支枪一脚踢翻。然后他对愣愣盯着他的郭卫东,大声地自报家门,我是马云 的哥哥! 郭卫东似乎打了个冷战,因为马里的声音低沉,有种大型动物的低吼。但他 还是条汉子,只是用手指着炕沿上的黄烟说,抽烟。接着他对满脸狐疑的老婆说, 小娥,你先出去一下,县里武装部来人了,有重要事。 小娥看到马里一身的灰军装,加上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军书包,将信将疑地 走出去。 郭卫东说,马云她……她怎么样? 马里说,你少他妈的装孙子,马云怎么样你糊涂呀! 郭卫东脸色有些紧张,我确实………确实不知道…… 马里发现郭卫东用眼角扫了一下步枪,便恶狠狠地说,我是来和你拼命的, 怎么,想要枪吗? 郭卫东脸红了,说,我心里一直是爱马云的,但我的爹妈逼我……其实,这 些马云都知道的,我们俩在一起哭了好几个晚上……这些马云都知道的,都知道 的…… 马里愣了,他没想到郭卫东这个乡下佬竟然能讲出“爱”字,另外,他没想 到妹妹和他哭了好几个晚上。马里说不出话来,他环视了一下房间,糊着旧报纸 的天棚和土墙,破烂的家具,一股泔水和粪便的气味从门外不断地涌进来。农村 真是穷,比他家还穷一百倍。 郭卫东嗫嚅着,你可以问马云……爹妈逼我逼得……我都想开枪自杀……马 云吓得直哭……是马云最后劝我听父母的…… 马里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没什么意义了,他突然站起来,吓得郭卫东也“呼” 的一下坐起身来。马里用轻蔑的目光斜视着他足足有一分钟,却又一句话不说就 转身走出郭卫东家。 在院门口马里看到一只瘦猪,这肯定是郭卫东家养的,那只瘦猪歪着脑袋看 马里,眯着肮脏的眼睛,似乎在嘲弄他。马里猛地朝猪“啪”地打了一渔枪,那 支早就上了栓的渔枪憋得时间太长了,尖亮的枪刺迫不及待地飞出来。但没想到 那口猪非常灵巧,转身就逃,瞄准猪脑袋的渔枪打到猪屁股上,一声嚎叫,瘦猪 朝山坡上疯跑不止。 黄昏,马里站在靠山屯村头等返城的汽车,想到母亲和妹妹也曾站在这儿等 车,马里心里涌上来说不出的难受滋味。陡然,马里看到郭卫东和一个女人急急 地走过来,马里一惊,觉得大事不好,他看到脚下有一块石头,正要捡起来当武 器,却发现郭卫东身旁的女人不是他老婆小娥,是青年点的林晓兰,而且郭卫东 手里还提着一个有点重量的篮子。马里有些放心,但还是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 郭卫东很快就走到跟前,他不太敢直视马里的面孔,只是小声地说,我刚听晓兰 说了马云的事……我没有别的,这些鸡蛋和小米……给马云补补身子……说着将 手里沉甸甸的篮子递上来。 马里一动不动,猛然拽过篮子,高高地举起来,狠狠地朝地上摔去。随着碎 裂的声响,稀溜溜的蛋黄蛋清,在压有车辙沟的土路上,像一条条难看的虫子朝 四处爬行。 马里回到城里已经半夜了,走出灯光昏暗的汽车站,刚要甩开大步往家的方 向走,却发现妹妹马云正站在前面。马里站住了,他万万想不到如此深夜,妹妹 会在汽车站等他。但同时,他也知道妹妹等他的目的。 马云用带点恐惧的眼神扫视着马里,似乎能从马里的脸上看出什么。她的声 音同样恐惧得发颤,哥,你把他怎么样了? 马里这时只有一个想法,狠狠地扇马云一个耳光。他甚至已经要挥起手来, 但看到妹妹瘦得吓人的小脸,他的喉咙里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妹妹比韩靖还小 两岁,但却比韩靖老得多,也许由于打胎流的血太多,她青灰的脸在夜色的笼罩 下,简直就可以说像鬼了。如果穿上母亲的外衣,眼前的妹妹分明就是小了一号 的母亲。马里说不出是恨是爱是伤心还是可怜,他咬了咬嘴唇,努力克制自己复 杂的情绪,绕过身前的马云,大步地向前走去。他听到马云在后面急步追赶,并 又发出恐惧的颤音,哥,你把他怎么样了? 马里依然无声地大步向前。却听到马云在后面有些急切的哭声,哥呀,你把 他怎么样了呀!…… 马里再也憋不住了,猛地回过头来,大声喝道,我把他杀了! 马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马里停下来,但决不回头,他等着马云哭嚎。 但坐在地上的马云却无声无息,马里有点奇怪,也有点担忧,他只好回身走过去, 弯下身来看坐在地上的马云。马云慢慢地仰起头来,小声地说,哥,你……你到 底把他怎样了…… 马里看出,他刚才故意夸张的吆喝声,恰恰使马云有些放心,这使妹妹觉得 姓郭的没有什么事。马里真有点要火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惦记姓郭的 安全,真他妈的不知羞耻。刀鱼头说对了,女人全是贱货!她们就是吃一百粒豆 子,也不知豆腥气! 马里也坐下来,因为他想到韩靖,看起来男女之间只要是产生了感情,就会 永远说不清了。马里看着可怜又可恨的马云,良久,扔出一句话,那个流氓活得 比你健康。 马云看着马里,眼睛开始闪出亮晶晶的泪花,闪着闪着,突然,她伏到马里 肩上,大叫一声,哥呀!……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马里抱着妹妹抽动的双肩,渐渐也鼻子发酸。 夜更深了,马里站起来,整整衣角,拉起马云,开始朝家里走去。高大的马 里在前面迈着有力但沉重的大步,瘦小的马云在身后迈着轻快但虚弱的小步,从 旁看去很有些滑稽。月亮这时也从云层后面探出脑袋,银亮的天底下,呈现出一 个寒光闪闪的城市。在这冷漠而坚固的建筑中间,只有两个动感的生命,拖曳着 一长一短的影子。 快到家门时,马云这才说了句,哥,有个姓韩的女人来找你。 马里站住了,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脑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云,像等着 宣判。 马云说,有三十多岁,脸挺黑的,但是个解放军。 马里略有点失望,但毕竟是韩靖的大姐,这肯定会给他带来韩靖的消息。他 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马云说,没什么事,她说她来买海参,家里老人有病,需要补养。 马里问,你卖给她了? 马云说,她说她必须见到你才买,她竟然能叫出你的名字。所以妈妈有点怀 疑,说她可能是军管会派来的……马云没敢往下说,那意思就是马里可能犯了什 么事儿,军管会派人来调查。 马里说,别胡思乱想了,那个女解放军我认识,过去卖过海参给她。 马里一宿没睡好觉,他反复猜测着韩靖大姐的来意。本来给她海参,她不要, 但隔两天却又假装来买海参,这绝对是找他有事,当然绝对是为韩靖的事。也许 他打了大个子学生,最终还是给韩靖带来麻烦了? 马里折腾到天快亮时才昏睡过去,而且一直睡到中午,醒过来一下想起韩靖 大姐,急得直跺脚。马云这时端来热气腾腾一大碗面条,她对马里特别殷勤,好 像犯了什么错误,很有点对不起哥哥的样子。马里说,看看你那个小脸,还是你 自己多吃点吧。妹妹说妈妈一早就去开会了,最近又来了新的革命运动,要查 “怪人怪事怪现象”。 马里什么也听不见,他脑袋里只有韩靖和韩靖大姐。他跳上自行车,就朝海 军大院飞驰而去。可他刚出门不到几十米。却见韩靖大姐走过来。 韩靖大姐见到马里,满脸惊喜地说,你可回来了! 马里急速地刹车,慌张得也许是激动得差一点跌倒在地。 韩靖大姐告诉马里,韩靖在学校闹革命站错了队,可她脾气又倔,所以被专 政了。 马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胡乱点头。 马里大姐说,问题是,与韩靖一派的同学却不服气,暗地里进行报复,把革 命派的头头打个半死。所以,专政队要对韩靖他们严加批斗,有人偷偷来报信, 所谓严加批斗,就是给挨打的革命派头头报仇……这会斗死人的!说着,韩靖大 姐竟然哭了。 马里很快就明白,韩靖大姐要救她的妹妹,她正想办法把她的妹妹从学校里 救出来,但这需要马里帮助。 韩靖大姐说,报信的同学带来韩靖写的条子。马里接过一张揉搓得发皱的小 纸条,上面写着五个字:鲁滨孙,救我!马里的手有点哆嗦起来,他觉得纸上每 个字都在闪动,因为每个字都是韩靖亮晶晶的眼睛。 韩靖大姐看到马里不吱声,以为马里不相信这张纸条是真的,就说她妹妹是 为了怕泄露出去,才写的暗语,其实鲁滨孙就是你马里的意思。马里只是鸡啄米 般地点着头,其实他心里已经在流泪了。这不仅是韩靖给他写的这张纸条,不仅 是韩靖在危难之时最信任的是他,还有另一个方面,使韩靖处于危险的境地,是 他马里一手造成的呀!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必须救出韩靖才是他要干的事。正如革命的大标语 上写的,为革命上刀山下火海,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关键时刻到了。马里对韩 靖大姐说,你放心,为了韩靖我可以死。马里觉得只有这句话才能代表他对韩靖 的一片心意,才能让韩靖大姐信任他的能力。可没想到,韩靖大姐被他这句话吓 了一跳,她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马里,她没想到这个没多少文化的傻小子,为 她的妹妹竟然陷得这样深。韩靖大姐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不让马里说这样可怕 的话,她来求他不是什么动刀动枪的事,只是要马里弄点海物。 马里想不出救韩靖与海物有什么关系,但他立即就说,你要什么海物?海参 海胆扇贝鲍鱼黑鱼黄鱼牙鲆鱼我全有。 尽管马里说了一大串海鲜的名字,但韩靖大姐却摇头。其实她早已秘密策划 了一个营救韩靖的行动,这个行动绝对大胆,却又绝对安全。韩靖大姐找几个要 好的战友,假扮军管会人员,到学院押韩靖出来,理由是部队开始搞政审,所以 要韩靖去给她大姐做一些证明。在激烈革命的年月里,解放军像神一样得到敬重, 学院肯定会唯命是从。但要完成这个绝妙的营救行动,得需要一辆军用吉普车, 才能显得很像那么回事。能坐上军用吉普车,那就是革命首长的象征。伟大领袖 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就是乘坐北京吉普。所以,借用一辆首长车牌号的吉 普车,绝对艰难。韩靖大姐找到首长的儿媳妇帮忙,首长的儿媳妇刚怀孕,一天 到晚要死要活地吐酸水,发了疯地要想吃蟹子。麻烦的是首长的儿媳妇是海岛长 大的女人,只爱吃渔船从深洋里打来的梭子蟹。这种梭子蟹体形长而尖,像织布 的梭子,在水里动作灵敏,速度极快,犹如鸟儿长途飞行那样,成群结队地跨海 越洋,属深水里的海洋生物。因此,辽东半岛的打鱼人称梭子蟹为飞蟹子。而海 碰子只能是在海湾的暗礁缝隙中捕捉笨拙的武士蟹。其实武士蟹的肉更肥更香, 但首长的儿媳妇害口就是要吃梭子蟹,而且必须是辽东半岛海边的梭子蟹,山东 半岛的海水温度高,蟹肉的鲜味就差一成了。可倒霉的是,现在正是梭子蟹交配 季节,这些平日里排着大队浩浩荡荡横冲直撞的家伙,都潜到海底秘密的地方谈 情说爱了,渔船的渔人也无能为力。万般无奈之时,韩靖大姐找到马里,只要能 捕捉到梭子蟹,就能贿赂首长的儿媳妇,借用一辆首长吉普车就没问题。 当然,韩靖大姐并没告诉马里营救行动的内容,只是说,只要你能弄到梭子 蟹,就等于救了韩靖。她看到马里面有难色,便又说,如果需要钱,花多少钱都 行。她哪里知道马里的难处,在水下凭一口气扎猛子捕捉飞蟹子,绝对等于一个 人空着手去捉空中飞的鸟儿。但为了救韩靖,就是上天摘星,下海捞月,也不能 有半个字的含糊。马里当场就在韩靖大姐面前拍了胸脯,说你转告韩靖,只要能 救她,我马里不怕拼命。 马里大姐突然有些感动,她的眼神就像第一次看到马里那样,又重新闪出对 男子汉赞赏的光泽。她甚至情不自禁地用手抚弄了一下马里的肩头,小声说了一 句,你真棒! 马里找到刀鱼头,在这个关键时刻,只有经验丰富的刀鱼头能想出点办法来。 刀鱼头见到马里,立即就兴奋地说,最近又来新的革命运动了,这个运动绝 对有意思,要查怪人怪事怪现象。整个街道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参加,每天从早 到晚都要去开会,一要交代自己的怪人怪事怪现象,二要揭发别人的怪人怪事怪 现象。你他妈的这两天跑哪儿去了,想逃脱革命呀!马里刚要说什么,刀鱼头却 打断他,并更兴奋地说,有人揭发邻居因高血压中风的老吴头,说他的脑袋老是 摇晃,就是怪人怪事怪现象。很可能表面假装有病,实质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刀 鱼头说到这里笑疯了,马里不明白刀鱼头有什么可乐的,老吴头脑袋晃来晃去绝 对是中风,没什么可笑的。刀鱼头说,你不笑死才怪呢,因为老吴头老婆采取了 革命行动,用绳子和木板将老吴头的脑袋固定得结结实实。不过,老吴头的反动 本质却相当顽固,脑袋动不了,两个眼珠子还在那里继续晃动。刀鱼头又笑疯了。 刀鱼头说马里你别乱跑了,葛老坏给我派的任务,限我三天之内找到你,不 参加开会本身就是怪人怪事怪现象。刀鱼头说这次运动来得挺厉害,咱们得少下 几次海了。 马里说不行,就是枪毙我也要再下一次海,我要抓飞蟹子。 刀鱼头大吃一惊,说你是要钱不要命呀,谁出高价买这玩意儿? 马里说我不是为了挣钱,但我必须要弄到飞蟹子,否则人命关天。 刀鱼头说,要海碰子扎猛子捉飞蟹子就是人命关天,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马里说,大哥,你就别问了,我死也要捉几只飞蟹子,捉不着真就得死了。 刀鱼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要是敢游到海港里面的灯塔礁下水,那里是淤泥 底子,有一片海藻,也许能有飞蟹子成对上床的。不过,我劝你还是考虑考虑你 这条小狗命! 马里有些蔫了,敢潜到海港里扎猛子抓蟹子,他确实要考虑考虑他的小狗命 了。 全城的海碰子都对两个地方眼红,一个是军港,一个是海港。军港有军队把 守,海碰子们不敢轻易进去,所以大量的海生物得以保护,也就是说那里的海最 富;再就是海港,因为港口里总有外国船进出,成为反动分子投敌叛国的方便之 门,激烈革命也确实使几个胆大包天的反动分子铤而走险。当然,在强大的无产 阶级专政的铁拳下,他们最终是难逃法网。不过,其中一个差一点成功,他趁着 夜色在港边偷偷下水,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一艘外国船跟前,顺着锚链往船上爬, 眼看就要爬到船舷,反革命目的即将得逞之时,却在探照灯光的照射下被发现, 这个绝望的家伙知道完蛋了,便松开手掉进大海里妄想自杀,但被港警迅速擒拿。 最后五花大绑押在汽车上游街,游到城市专门枪毙罪犯的老黑湾旁,一枪崩碎了 脑壳。从此,海港成了比军事要地还重要的禁区,军队和警察守卫得铁桶一样严 密。正因为这样,“禁区”里的海参鲍鱼又多又肥,梭子蟹可以放心大胆地到这 里娶亲生崽儿。 刀鱼头是碰海的高手,他可以带领马里他们深夜偷袭军港里的马面纯鱼,但 对有外国轮船停泊的海港,也只能是望而却步。因为谁胆敢在港湾里下水,无论 你干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地被打成投敌叛国的反动分子。看到马里跃跃欲试的样 子,刀鱼头冷笑道,你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可是马里却想,如果这个世界 上没有韩靖,他活着还不如灭亡。 马里绝对要铤而走险,为了确保自己能有充足的体力,他告诉马云,他要找 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睡觉,他告诉马云的用意就是要她在母亲面前给他打掩护。 然后马里就跑到海边的一个礁石洞里大睡一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当马里回 到家收拾下海的武器时,看到马云投来关注的眼神。马里从靠山屯回来后,马云 对这个哥哥就无微不至的关注,这既是她对哥哥的负疚之感,又是手足之情的真 诚流露。苦难使马云成熟多了。她喊了一声,哥。马里抬起头来,不明白妹妹为 什么只喊哥,却不往下说话。马云又喊了句,哥。马里看到妹妹的眼睛里流露出 担忧。马里没理会马云的表情,只是迅速地将渔枪、鸭蹼、水镜和橡皮圈等装进 特制的马桶包里,站起身来刚要往外走,马云突地跑上前,拽住马里的衣角说, 哥。 马里不耐烦地说,怎么,你以为我又要去靠山屯呀! 马云还是不松手,并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马里,说,哥,我怕…… 女人也许有一种预感,马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却总感觉到哥哥要去干一件 危险的事。 马里有些火了,用力一甩,挣脱了马云的扯拽,说,你怕什么?你最应该怕 的是你自己!说完大步流星走出家门。 海港其实紧贴着城市繁华地区,只要坐几站公共汽车就行。马里在心下已经 周密策划一百次了,潮水退到最低点是下午一时左右,但他必须在上午十时就提 前下水,因为他要在海港之外的地方游向大海深处,然后真正像特务那样从海里 再绕进海港。这样就会躲过港岸上站岗的警察。感谢老天,刮起了西南风,西南 风是从干燥的大陆刮过来的风,所以只在海面上扬起一层开花浪,这种开花浪看 起来吓人,其实是浮浪,整个海面上浪涛翻腾,浪涛下面的水域却纹丝不动。马 里恰恰可以借助海面上涌动的浪花,保护自己的形迹。 马里并未因开花浪的保护而掉以轻心,他还是尽量将整个身子潜进水里游动, 只是换气时飞快地探出脑袋,然后再潜进水里。这很消耗体力,但马里身经百战, 再加上浑身燃烧着对韩靖的激情,很快就游进大海深处。一些挂着中国国旗和外 国国旗的巨轮在远处缓缓航行,不时地发出让人略感恐惧的低吼。游在浪涛中的 马里总感觉那巨大的船身就要压过来,这就促使他更加奋力击水。 马里就这样偷偷地前进着,一直游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接 近港湾的灯塔礁了。 太阳在高天上朝他直射,这种直射的光线可以增加海碰子对水下的能见度。 可如此良好的能见度,水下依然是一片黑蓝色,说明这里的水很深。马里长长地 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垂直的姿势扎下去,扎下去……终于,黑蓝色的海底一下子 亮堂起来,他才看到一大片麦田一样整齐的海草,随着海底暗流的涌动,简直就 是麦浪滚滚。有时,摆动的海草叶尖反射着穿透水层的阳光,一阵金一阵银地忽 闪着,景色绝对的美妙无比。但马里却毫无感觉,他的身子在“麦田”上潜艇般 地滑行,眼睛正努力地瞪大,扫描着海草的根部。突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嘁哧 咔嚓声响,心下一阵窃喜,这绝对是蟹子交配的声音。用三条腿的话说,那是男 女蟹子正在耍流氓。 果然,从未有人光顾过的港湾水域深处,一大群男女蟹子正在举行盛大的集 体婚礼。平日里凶猛有力,速度如飞的大公蟹,正忘乎所以地搂着身材娇小的母 蟹,如醉如痴地享受着爱情。它们压根儿也想不到在这个安静的海草丛里,会有 什么危险,所以全都放松了警惕。马里兴奋若狂,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地扎下 去,而且一抓就是一男一女两只。这对可怜的新婚夫妇,直到被扔进网兜里,还 如胶似漆地搂在一起。 马里为了加快潜下去的速度,扎猛子时绝对狼一样的凶狠;为了能准确无误 地抓到蟹子,接近海草丛时,他又似蛇一样的沉稳。但这里的水实在是太深,马 里扎了不到十来个猛子,就筋疲力尽。但已经到手二十多只飞蟹,绝对就是大功 告成。马里还要留有回程的力量。他升出水面,窥测远处静静的港口,到目前为 止,一切都是平安无事。马里感到一种胜利的自豪,但他还没自豪到一分钟,却 惊讶地发现,灯塔礁上的灯塔离他越来越远,原来他的身子已被湍急的海溜子拖 到港湾更深的中心地带。 从太阳的高度,马里测算大概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也就是说潮流开始回涨, 海流的速度加快了。马里不敢怠慢,开始向与港湾相反的方向游动,想回到最初 下水的岸边。但他发现他无论怎样用力地游,却似乎是原地不动,而且只要稍微 松懈一点儿就会感到自己在倒退。马里觉得大事不好,就拼尽全力地拍打脚蹼, 几乎就是拼命挣扎了。然而无论怎样挣扎,也只是原地不动地折腾而已。呛了几 口苦咸的海水后,马里只好放弃了挣扎。问题很明白,不用说带着沉重的一网兜 蟹子,就是空着两手怕也游不回去了。 马里沉重地喘着气,使劲瞪着被海水泡得昏花的眼睛,他有些绝望了。现在 他只能是不断地游动,而这游动的目的其实只是保持原地不动。马里之所以抓飞 蟹子成功,其实是灯塔礁坐落在港口的边缘,离港口的警察岗哨还很远。但马里 如果不能再游向深海,绕路回到原来下水的岸边,那就只能是从港口登陆,自投 罗网了。更倒霉的是,此时港口里正停泊着一艘外国巨轮,上面挂满了花花绿绿 的反动国旗。马里知道,只要港口进来外国船,站岗的警察就增加一倍。 涨潮的水流简直就像阴险的阶级敌人,狠命地把马里往港口里面推,有一阵 子,筋疲力尽的马里真就想停止抗拒,只要四肢不动,就会轻松顺流漂动,到达 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整齐陆岸,他就不会被凶恶的浪涛淹死呛死或累死。然而,只 要看到货轮上的外文字,看到那花花绿绿的旗子,马里的脑袋就像挨了一枪,轰 然地凝固在浪涛中。他要是落到如临大敌的警察手里,绝对必死无疑。马里绝望 地挣扎着,抗拒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世界暗下来,明晃晃的太阳竟然那么 快地要落下去了。 高高的灯塔开始工作,巨大的光束在头上一闪一灭,有节奏地照耀着茫茫夜 海。海水也骤然变得冰冷,浑身瘫软的马里开始了轻微的痉挛,最后只能是任波 浪摇晃了。马里的脑袋里还在挣扎着,但身子却离外国货轮越来越近。猛然间, 马里看到货轮码头上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警察,他正用望远镜朝马里这儿观望。 马里不仅惊惶失措,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相反的方向拼搏,但两条频繁摆动鸭蹼的 大腿竟猛烈地抽搐起来,又呛了好几口苦咸的海水。马里彻底绝望了。他想,这 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太贪心了,太他妈的不自量力了。 一阵伤感涌上来,他觉得他辜负了韩靖对他的信任,但更痛心难过的是,可 怜的母亲不仅有个反革命特务的丈夫,从此还多了个“投敌叛国”的反动儿子。 马里就这样一直在冰冷的海水里随波逐流,但由于停止了抗拒海浪的动作,他似 乎又积攒了一丝气力,用这最后的气力,马里可笑地挣扎着,不让自己漂到外国 货轮那儿。 马里大概昏迷了一阵子,因为他突然看到天地间变得黑咕隆咚,这黑咕隆咚 使马里看不到外国轮船上的文字,为此竟然涌上来一些勇气,反正在水里在岸上 都得完蛋,干脆就豁出去了。于是,马里一咬牙,就硬着头皮朝外轮停泊的港口 一米一米地靠近。趁着夜色,马里有点侥幸地想,也许黑夜能掩护他过关。其实, 在极度困乏和冰冷之中,马里已经几度昏迷,正是这种昏迷,模糊了马里的政治 恐惧,才使他产生了愚蠢的侥幸心理。 昏昏沉沉之时,一阵快艇的马达声由远而近,马里努力地睁开眼睛,那快艇 已经驶到马里的面前,上面正高高地站着一个面孔阴沉的警察,那真是政治宣传 画上画的那样,“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铁塔般耸立”,警察两眼放射着正义的光 芒,正等着马里自投罗网。从他脖子上挂着的望远镜,马里就明白了一切,只好 落水狗一样老老实实地往小艇上爬,但哪里爬得上去。这时警察伸出一只有力的 大手,把他一下子提上去,完全像抓到一只落水狗。因为过于恐惧和疲劳马里竟 站不直身子,“扑通”一声就跌倒在甲板上。 小艇的马达又轰鸣起来,缓缓地绕过外轮,一直朝前面开去。此时马里有些 清醒了,但他只能是躺在那里装死。令马里奇怪的是这个警察始终没说一句话, 这倒更让马里恐惧得也许冷得浑身打抖。不过,马里却又有些疑惑,因为按照快 艇的速度,几分钟就可以到岸边的,可快艇的马达却老是那么强劲地轰鸣。陡然, 一阵巨大的光束在头上一闪一灭,马里这才明白快艇是拉着他又回到灯塔礁。然 而这种明白却让他更加糊涂,他不知这个警察想要把他怎样。也许激烈革命使这 个警察充满气愤,要把他这个投敌叛国的坏蛋扔进大海葬身鱼腹?正当马里胡思 乱想之际,马达停止了轰鸣,原来快艇开到他上午下海的岸边。 严厉的警察对马里喝了一声,下船!马里战战兢兢地爬下船,没敢回头去拿 那些宝贝蟹子。但那个警察却把马里的碰海工具和蟹子一股脑儿地从快艇上扔出 来,紧接着一阵马达的轰鸣,快艇开走了。 马里足足僵硬地站了好几分钟,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子,那个警察真的走了! 他愣住了,他绝对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他肯定是因为虚脱而出现幻觉。但那个 警察和快艇确实是千真万确地消失了,只有海浪在有节奏地摩擦着岸边的礁石, 发出沙沙的声响。马里真的自由了,真的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逃走了!马 里有点虎口脱险的惊喜感觉,这个感觉使马里猛力地抱住网兜里的梭子蟹,就好 像抱住已经逃脱出来的韩靖。他正想往前迈步,却不知怎么身子一软跌倒在沙滩 上,却又不知怎么突然就失去了知觉。 马里真正是香喷喷地休克过去,也可以说是香喷喷地大睡过去。醒来时发现 自己躺在黑沉沉的天底下,还有点莫名其妙。听到一阵阵浪涛声,才渐渐明白是 怎么回事。一个小时后,马里背着水渍渍的网兜和水镜鸭蹼,大踏步地走在城市 空旷的大街上,突然他大声唱起来: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快要到家门口时,却发现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好像发 生了什么交通事故似的。马里赶紧加快脚步走上前,这才吃惊地看到,虽然是深 夜,母亲、妹妹和韩靖大姐等一些人,全都站在街道的中央,一个个满脸恐惧地 朝远处眺望。马里故意昂首挺胸地走过去。韩靖大姐迎上来问,你抓到飞蟹啦? 马里没回答,只是有力地摇晃了一下手中一网兜的梭子蟹。坚硬的蟹壳摩擦声音 此时是最美妙的回答。 这时,母亲无声地走到马里身前,死死地抓住马里的手,浑身颤抖着说,我 以为你……说到这里母亲戛然而止。马里知道母亲要说“以为你死了”的话,就 笑起来,说我死不了。母亲赶紧用手捂住马里的嘴,紧紧地捂着,她不让马里说 “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