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马里提着几条相当新鲜的黑鱼和黄鱼,来到韩靖大姐家。他有过上次来的经 验,怕韩靖那个姐夫又在家里和那个高个女军人干事,所以就故意在门外先用力 跺几下脚,然后再敲门。门几乎很快就开了,确实是韩靖姐夫,但看来只是他一 个人,所以也就大方地让他进去。不过,马里察觉到韩靖姐夫的眼睛里有些失望, 看来他正在盼望有人来,当然这个人不是他。韩靖姐夫肯定喜欢吃鱼,所以两眼 总是闪闪发亮地对着马里手里的鱼。 马里趁韩靖姐夫到厨房里放鱼时,飞速地将各个房间扫了一眼,确信没有藏 着什么女人,不禁也有些失望,因为他来的目的是韩靖大姐。这时韩靖姐夫走过 来告诉马里,为了学习贯彻伟大领袖关于医疗卫生方面的最新指示,韩靖大姐那 个部门集中学习,为了学得深学得透,一周不让回家。马里两眼发直,他这是白 来了。 这时,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那个细高个女军人,韩靖姐夫称她为郑干事。 郑干事笑容可掬,她还俏皮地向马里歪了一下脑袋,马里这才看出她也许只有马 云那么大。当然,南方女人长得比北方女人嫩,也许她比刀鱼头还大呢。 马里这个时候继续坐在这里,就有些讨厌了。但他咬了咬牙,还是厚着脸皮 坐在那里不动,因为他太想听到韩靖的消息了,也许能从她姐夫这里听到点什么。 另外,郑干事总用好奇的口气对他问长问短,没有要他走的意思。郑干事一口南 方那种软软的普通话,声音极甜,显得极有教养,坐在那里的姿势也相当优雅, 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端着一杯水,很长时间才动作缓缓地啜一小口,就像资 产阶级小姐。如果海碰子们要是这样喝水,非渴死不可。 郑干事问马里多大年龄,家住哪里,读几年书,干什么工作等等,问得很详 细,几乎就像考试官面试。马里很坦言,照实说来。郑干事有点惊讶,又对马里 歪了一下脑袋说,噢,你可是个革命的漏网分子哟! 马里并没对这句话生气,因为她的声音太甜蜜了。马里同时感到韩靖姐夫为 什么会和郑干事耍流氓,这个没有真枪实弹的胸部,也绝不漂亮的郑干事,却有 一种让人感到极温柔的女人味儿。 相比之下,韩靖姐夫倒显出粗鲁来,他坐在那里,一条腿歪斜地支在地面上, 一条腿却放在凳子上,与屁股一个水平位置。 韩靖姐夫对马里说,你应该劳动,应该有正式工作。一个革命青年,要投身 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马里听了心下羞愧万分也委屈万分,但他不能说他父亲 是特务,不能说他更想投身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他无论怎样热烈地投身,都 会被革命一脚踹出来。马里有些后悔,他应该在郑干事刚进门那阵走掉,就不用 听这些令他尴尬的训话了。 郑干事还是那样甜美,她对马里说,好健壮的体格哟,比大李健壮多了!大 李其实不是健壮,是虚胖,哎,昨天大李又有点不舒服,我给买了一只甲鱼熬汤 喝,你们北方不懂甲鱼…… 韩靖姐夫说,懂那玩意儿干吗?王八有什么吃的! 马里终于听出,郑干事所说的大李竟然就是她的丈夫。马里心里一阵阵发毛, 他不能相信一个与别人丈夫搞流氓活动的人,竟然还能用这样正常的口气谈自己 的丈夫。 韩靖姐夫又继续讲革命,他说肉体的生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生命,伟 大领袖当年要是不闹革命,哪有今天的光辉!韩靖在革命中遭遇挫折,我就劝她 不要气馁,要奋进。领袖当年遭遇多少挫折呀,我们算老几! 马里眼睛发亮,尽管韩靖姐夫满口让他尴尬的革命词儿,但谢天谢地,他终 于说到韩靖了。 郑干事说,你爱人的妹妹长得好漂亮呀!机关里的人都以为军区歌舞团的演 员来了。 马里不由得佩服,郑干事确实文雅,她在韩靖姐夫面前不说韩靖是小姨子, 却说你爱人的妹妹。如果在海碰子们的嘴里听到“爱人”两个字,绝对就能让所 有的牙齿酸掉了。但郑干事说这两个字,却说得那么动听那么得体。马里心里开 始沸腾了,他的脑海里又闪出韩靖在海边的情景:一铺万里的大海,一道金色的 沙滩,韩靖从远处向他跑来,头上是蓝天白云,脚下是浪花朵朵,其间是一个充 满青春朝气的韩靖。马里张开双臂,拥抱这飞来的鸽子…… 马里的尴尬一扫而光,当今世界上最光彩最革命也最了不得的人是谁?就是 解放军。可这个让最了不得的解放军最赞美的女孩,却是我马里的!我马里亲吻 过她,拥抱过她,这种关系就是郑干事所说的爱人呀! 郑干事问,你爱人妹妹的头部伤很重吗? 韩靖姐夫很流畅地说,是呀,在学校里干革命打冲锋,被阶级敌人暗算,打 伤了脑袋。 马里对韩靖姐夫又惊愕又感谢,这家伙还真有一套。 郑干事说,怪不得天天戴个帽子,要是头发长齐了,真要倾倒整个机关的首 长哟! 马里心下“咯噔”一声,他从刚刚涌起的得意浪尖上一下子跌进险恶的漩涡 之中。韩靖很危险,她的处境比在山狼海贼的海碰子中间更危险一百倍。 马里心情复杂地离开韩靖大姐家,走着走着,他心神不安地回过头来看了一 眼,发现韩靖大姐家的灯光暗下来,那两个革命的家伙可能已经紧密地团结在一 起了。 刀鱼头抱着才满月的小刀鱼头在大街上溜达,摆出一副当爹的架势。邻居们 都说,嘿,看这小子长的,真是什么爹生什么儿呀!刀鱼头傲气地说,我的种儿, 当然要长我的苗啦!大家哈哈一笑。 张素英的身体实在是太棒了,刚满月就能扛着一大筐海菜海螺什么的,把母 亲送到汽车站,让她回农村老家歇着。她又像往日一样大干家务,风风火火地一 会儿去市场买菜,一会儿锅灶旁刷碗,一会儿到河边洗衣服,又跑又颠的就像从 来没生过孩子的新媳妇。 夏天的雨水旺,河水暴涨,不禁吸引了城里女人来洗衣服,更吸引了一群小 海碰子在这里热身。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高高的岸上凌空飞下,“扑通”一声扎进 水里,洗衣女们一声尖叫,那个矫健的孩子从深深的水下冒出头来,大声地咳嗽 着,原来是二龇牙。 大龇牙在一旁当教练,他不断地逼着胆小的弟弟往水里扎,这样,二龇牙很 快就成了河边的高手。刀鱼头抱着孩子来看热闹,他远远地喊着,练憋气,练憋 气!然后他加快了几步跑到河边,对二龇牙说,别练花架子,要练憋气,当海碰 子最关键的是憋气。 这时,张素英从后面赶上来,嗔怪地说,外面风大,你也不怕孩子着凉了。 刀鱼头说,做你的饭吧,我的孩子不怕风!话虽然这么说,还是把孩子交给 张素英抱走。 大龇牙把二龇牙带到刀鱼头面前,神情郑重地说,这可是碰海高手,你以后 要跟他打天下。 刀鱼头笑起来,你他妈的老啦,要退休啦?这么早就培养革命接班人? 大龇牙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什么。 刀鱼头走到河边,选择岸上一棵最高的大树,他把外衣一脱,光着膀子, “噌噌”几下就爬上树顶,然后站到一棵树杈上,伸开双臂,做出跳水的预备姿 势。 大龇牙和二龇牙都紧张地仰望着,还有不少在河边戏水的男孩子也跑过来, 都屏住呼吸,等着看刀鱼头的表演。 刀鱼头吆喝了一声,就展开双臂,以燕子展翅的优美身姿从树杈上飞起,竟 然在半空还翻了个跟头,这才箭一样扎进水里。河两岸响起一片欢呼声,却不见 刀鱼头浮出水面。有些洗衣女都有点怕了,她们扔下正在洗的衣服,从水边站起 身来,朝河心里探望。突然,有人惊喜地发现,在河下游很远的地方,刀鱼头一 下子从水里冒出来,像一条大鱼,挟带着浑身的水花,一个灵巧的旋转,游向岸 边。 刀鱼头得意洋洋地回到家里,问张素英,你想吃什么? 张素英受宠若惊,说我不想吃什么,我吃什么都香。 刀鱼头说,我问你想吃什么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邵军,你吃得健康,邵军 才能健康,懂吗! 张素英说,你这个宝贝已经很健康了,冯大婶儿媳妇的孩子十个月了,软弱 得连身子都不会翻,只能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等着大人摆弄。可邵军,现在就 像个小老虎似的,要是看得不紧,都能从炕这头爬到那头了。 小刀鱼头确实是茁壮成长,当他过“百日”时,已经是真正的小老虎了。为 此,刀鱼头的父母带着山东的小米和鸡蛋,风尘仆仆地赶来。但刀鱼头父亲脸上 没露出多少欢喜,反而像犯了什么错误。老人有自知之明,他这个反动的爷爷只 能给孙子带来黑暗的前程。 刀鱼头却兴高采烈,绝对像生了个革命的红宝贝,为此他卖了一大批海参和 鲍鱼,在红卫饭店摆了两桌酒席,把马里几个连同邻居等方方面面的人都请来, 大吃大喝以示庆祝。可以看出来,刀鱼头是故意这样张扬,冲一冲反动家庭的霉 气。 张素英在酒桌前抱着小刀鱼头转了一圈,向众人展示,然后就先走了。她说 孩子太小,怕饭店里的油烟呛,怕喝酒人的吵闹声,再说,也要回家喂奶了。刀 鱼头已经喝了一大杯酒,他不耐烦地朝张素英挥着手,说你别哕嗦了,快走快走, 别影响我们喝酒。刀鱼头总愿意在众人场合下摆出一家之主的大丈夫作风,显示 他在家里的地位。 张素英抱着孩子,健步如飞地走出饭店。 夜里,刀鱼头和父母从饭店回到家里。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却发现炕上空 荡荡的,只有小刀鱼头睡在那里。他醉眼蒙咙地骂了一声,妈的,半夜也出去疯 跑!骂完,刀鱼头往被窝里一倒,却听到“哗哗啦啦”的声响,只见一张白光光 的纸在被窝里。刀鱼头吃了一惊,他抓起白纸,看到上面写着大大的字:元胜, 你的儿子生出来了,我也算对得起你了。 刀鱼头猛地跳起身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赶紧看墙上挂衣服的地方,这才发 现老婆的衣服全不见了,他又看桌子下面,老婆陪嫁过来的柳条箱子也没了踪影。 刀鱼头又在屋子里转着身子,这才看到小刀鱼头枕头边上放着一个奶瓶子,还有 一大包奶粉,刀鱼头这才相信,他老婆是绝对地跑了。 刀鱼头迅速地冲出屋子,前门后院地扫视了一番,然后又迅速地冲到外面大 街上,茫然地转了几个圈子,最后无奈地站在那里。 一阵夜风吹过来,刀鱼头彻底醒酒了。他抬起头来,只见满天的星星都在朝 他眨眼睛,嘲弄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大丈夫,却在自家的小河沟里翻了船。 刀鱼头突然听到屋子里小刀鱼头的哭声,他赶紧跑回家,小刀鱼头醒了会乱 爬,掉到炕下可就更他妈的倒霉了。 但小刀鱼头正安然入睡,小脸上沾满奶渍,看来老婆最后喂一次奶喂得太多。 刀鱼头下意识地弯腰用舌尖舔了孩子脸上的奶渍,觉得很咸,这才明白是老婆的 泪水。他不禁火气冲天地骂道,鳄鱼的眼泪!然后又恨恨地自语着,他妈的,你 这个臭破鞋竟然会来这一套,哼,明天我到农村抄你家老窝,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这时,在另一间屋里睡觉的父母惊慌地推门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刀鱼头故意拉长声调说,张素英享福享得不耐烦,跑回农村自找苦吃去了! 父母一下子就像明白了什么,几乎是一齐问,你是不是和她吵架了。 刀鱼头竟恶狠狠地笑起来,早知道这样,我他妈的就不是和她吵架了,而是 打断她的腿! 刀鱼头母亲说,元胜,今晚你和你爹一起睡吧,我在这屋照看孩子。 刀鱼头哪能睡得下,他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就穿上衣服,匆匆走出门去。父 母在后面追出来,问他到哪里去。刀鱼头说,你们睡你们的,我出去散散心。 刀鱼头一出门,就直接来到马里家。 马里一家三口都去参加小刀鱼头的“百日”庆宴,所以还没睡下,看到刀鱼 头敲门进来,不禁都很吃惊。 刀鱼头有点气急败坏地讲完了事情的经过。然后说,马里,你得帮我。 马里说,大哥放心,朋友有难,我马里绝不会袖手旁观。 刀鱼头说,你陪我到张素英农村家去一趟。 马云说,她肯定不会在农村家。 马里母亲说,你小小、r 崽子,懂个什么,别乱说话。 刀鱼头对马云的话有些重视,便问,你说她能在哪儿? 马云说,她肯定去找刘树林了。 刀鱼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刘树林在哪儿? 马里母亲说,你们还是先去张素英父母那儿问一下,素英是你的老婆,但也 是父母的女儿。不过,你不要难为老人家,女儿大了,什么事都自己做主,不关 父母的事。 刀鱼头点头说,这个我明白。 第二天一早,刀鱼头就和马里乘长途公共汽车来到张素英农村的家。 天气已近夏末,贫瘠的农村被深绿色的庄稼包裹着,挺那么滋润的。再加上 漫山遍野的丛林中点缀着“农业学大寨”的大红标语,村头村尾彩旗招展,挂在 大槐树上的广播喇叭,惊天动地地高唱着雄壮的革命歌曲,真是形势大好,一片 欣欣向荣的景象。 快走到村头时,刀鱼头站住不走了,他对马里说,咱不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去 张素英家,倘若她跑回家里,肯定会藏匿起来。咱俩要是贸然被两个老东西发现, 他们一定会狡猾地抵赖,为他们的女儿打掩护。 马里说,那怎么办? 刀鱼头说,咱们先来个秘密侦察。说着就走进村边的小店里买了两顶草帽, 他和马里一人一顶,并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另外,刀鱼头还买了两包不要粮票的 点心,在农村称高级点心,很少有人买得起,所以点心放的时间太长,都有点 “反油”了。刀鱼头提着两包点心对马里说,一旦被两个老东西发现,我就说是 回来看望岳父岳母大人。 马里觉得刀鱼头真是足智多谋,这样了不得的人让老婆跑了,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农村是个令人奇怪的地方,如此广阔的天地,只要来个生人,方圆数 里地很快就会知道。刀鱼头和马里尽管小心翼翼,但在村里还没转上几个圈子, 就被人认出来,并迅速地传信给在田里劳动的张素英父母。 刀鱼头和马里正自以为狡猾和隐秘的时候,张父却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手里 还拿着一柄锄头,高兴地喊着,这不是元胜吗?怎么,不认识家啦?说着就热情 地拽着刀鱼头和马里往家里走。刀鱼头只好红着脸说,走迷了路,转了好几个圈 子了。张父说,你只要随便问一声村北老张家,没人不知道的! 张母看到女婿突然出现在眼前,有些发蒙,她说素英怎么没回来?这死丫头, 孩子也不抱回来让他姥爷看看。 刀鱼头只好照实说出他和马里来的目的,张母一下子怔住了,但毕竟是她的 女儿,所以泪水就涌出来。 张父立即气呼呼地说,一定是跟刘家老三跑了,这个死东西还没忘了他! 刀鱼头知道刘家老三就是刘树林,急着就要去刘家。 张母说,刘树林全家早就去东北了,这些年都说东北伐木挣大钱,村里有好 几家都走了。 张父说,好像是大兴安岭那边,那边人少地广,不要户口,包米饼子管够。 张母说,不是大兴安岭,是北大荒,坐好几天好几夜的火车,下车后还要走 好几天好几夜呢。张父说,北大荒就是兴安岭,反正树林子多的地方。 刀鱼头傻了。 女人愁了哭,男人愁了唱。自从张素英消失后,刀鱼头就歌声不断,但他无 论怎样用力,却始终“不是驴叫胜似驴叫”。而且唱得越用力,越让人听了毛骨 悚然。 三条腿对大龇牙说,你他妈的怎么啦,任这个叫驴嗓门占领革命舞台! 大龇牙不语,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三条腿,好像没听懂三条腿说了些什么。 这时,远处的沙滩上走过来一群赶海的人,男女老少,花花绿绿又破破烂烂。 大龇牙猛地跳将起来,放开嗓门大唱起来,他竟然狂妄地唱起反动的日本歌 曲,而且唱得比过去更有节奏更抑扬顿挫更令人动心动肝。大龇牙并随着这歌曲 的节奏扭着舞着,使尽了浑身的解数。 赶海的男女老少全都停了下来,他们被大龇牙的表演吸引住了。大龇牙当然 就越发放肆地大唱大跳,直至最后累倒在沙滩上。 刀鱼头对累得气喘吁吁的大龇牙说,你这是穷凶极恶,你这是赤膊上阵,你 这是以卵击石,你这是丧心病狂垂死挣扎! 刀鱼头如此熟练地运用大批判语言,马里和三条腿一起大笑起来。 大龇牙此刻却眼神发呆发直,恢复没唱歌之前的倒霉样子,似乎刚才唱歌的 不是他。可怜的大龇牙,他的特务母亲一个多月前又被省一级的革命专政队提走 了。说是“涉外”反动分子要重点集中,以防他们自杀或逃跑,当然更防他们与 国外的“帝修反”再度勾结。据说,到了省一级的专政队,待遇比市里要好多了, 而且每顿饭有青菜,不像市里光是咸菜。问题是大龇牙不管这些,他只要是看不 到他妈,就像没了魂儿。这小子为此已经坐火车去省城两次了,他背了满满一书 包海参,回来后书包空空如也。刀鱼头问他海参哪去了,他不说。但不多日子, 他那个特务母亲竟然就放回来了。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母亲却随身带回 大龇牙那包海参。她说那是革委会领导交给她的,领导说海参里面的上告信收到 了,但海参原封退回来。 昌盛街道盛传,大龇牙是咬破手指用血写的上告信,把革命领导感动了,所 以就把他妈宋子芳放回来。但日本特务宋子芳并不是完全自由,每天还得要接受 革命群众的监督,葛主任指定宋子芳的监督人是刘向前。刘向前监督宋子芳很卖 力,他用白布制作了一个牌子,在上面写上“日本特务宋子芳”,并勒令大龇牙 他妈自己将白布缝在胸前。这家伙怕大龇牙他妈缝得不结实,还用手去扯了扯大 龇牙他妈胸前缝的白布。刀鱼头说,刘向前绝对流氓,他对大龇牙他妈垂涎已久, 这是借检查之名,行摸奶子之实。这还不算,刘向前还要大龇牙他妈每隔一天就 向他汇报思想情况。因为刘向前发现,大龇牙他妈本来就三门不出四户,所以压 根儿也不穿缝着白布的外衣。这使刘向前无法发泄对反动特务的愤恨,所以要大 龇牙他妈向他汇报,因为汇报之时必须穿缝有白布的衣服。 有一天,刘向前训斥大龇牙他妈,宋子芳,你不能吃海参,你这个日本特务 不配吃高级的营养!宋子芳说我没吃,我也不吃海参,我觉得海参像毛毛虫子, 不用说吃,就是看这样的东西都恶心。刘向前说,我们革命群众认为是高级营养 的海参,你竟然感到恶心,就是反动到极点了! 大龇牙他爹屁股上的伤早已痊愈,他的嘴巴又不老实了,只要喝点酒就喷着 唾沫星对众人乱说,刘向前这是报复,因为当年他偷看我老婆洗澡,被我打了个 耳光,他怀恨在心…… 大龇牙他妈活得更加像个影子了,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无声地干家务,伺候丈 夫和孩子的一日三餐。但在她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哼着反动的日本歌 曲,只不过是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叫。但无论她的歌声多么小,刘向前都会及时地 听到,因为他每天都将耳朵贴在隔壁的墙上倾听。激烈革命已经使一切变得简单 而透明,城市绝大多数的建筑都不隔音,张家放了个屁,李家听得非常响亮;李 家摔碎了盆,张家以为地震了。要是将耳朵贴在墙上,绝对比录音机还清晰一百 倍。独居的刘向前长夜难眠,窃听大龇牙家的声音是他最美好的享受,然而也是 最可怕的刺激。特别是大龇牙父母干那个事时,从最初轻微的喘息,到最后疯狂 地咆哮,刘向前从头至尾听得一清二楚。大龇牙父亲粗鲁的低吼,大龇牙母亲细 柔的哼叫,犹如一只饥饿的狮子正在撕咬美丽的小鹿。刘向前在墙这边浑身颤抖, 真是要了他的命。 令刘向前不能容忍的是,大龇牙母亲从省城释放回来的当天晚上,刘向前就 听到大龇牙父亲粗野的吼叫,由于夫妻两人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久别如新婚, 那猛烈的低吼和尖细的叫床声,已经超过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频率和高度,刺激得 刘向前几乎就要一头撞过墙去。 刘向前愤怒了,反动分子被镇压到这种程度,还敢如此猖狂地寻欢作乐,这 真他妈的要翻天了!第二天一早,刘向前就凶狠地质问大龇牙他妈,宋子芳,你 昨晚干什么了? 宋子芳小声地说,睡觉。 刘向前继续凶狠地问,睡觉干什么了? 宋子芳更小声地说,睡觉就是睡觉…… 刘向前暴跳如雷,你他妈的少耍无赖,你今天要是不交代清楚,我就把你再 送回专政队! 宋子芳流出了眼泪,其实,我不让,可是他爹非要…… 刘向前说,不要抵赖了,你也很兴奋,以为我没听到吗?你老实交代,为什 么兴奋…… 大龇牙本来因母亲释放而高兴得要命,但没高兴几天,就发现母亲在刘向前 的监督下,活得比在专政队看押时还忧伤满面。大龇牙愤怒却又无奈,他甚至后 悔到省城里告状,他觉得他妈押在省城里更好。 三条腿又进入第二轮幸福和甜蜜之中,他和葛心红在沙滩上重新过上了“夫 妻”生活。三条腿用小铁锅烧各种海鲜,尽心尽意地伺候着葛心红。曾几何时, 他们发了疯一样地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折腾掉,现在却又像保护八十岁老太太那样, 三条腿恨不能步步搀扶着葛心红走路。就是干那个事,三条腿也不敢像往日那样 疯狂,即使到了高潮也痛苦地克制自己,怕压着葛心红肚子。他们已经不叫肚子 里的孩子是小鬼头了,而改叫小宝宝。 葛心红现在可以扬眉吐气地挺着肚子走在大街上,她再也用不着使劲地往肚 子上缠布带了。工厂里的领导都来看望葛心红,说你葛心红以后用不着去医院开 疾病诊断书,你想休息多少天就休息多少天。言外之意,葛心红肚子里揣着革命 烈士的遗孤,倘若上班干活出现个闪失,那就对不起革命烈士的在天之灵了。 赵英烈的父母有时也来看望葛心红,并给她送来很多营养品,这都是区革委 会领导每月的特供营养券买来的,他们舍不得吃,送过来,也算是对儿子的一种 情感。至少,葛心红的肚子里还有儿子遗传下来的生命。 葛心红为此很尴尬,她不敢正视工厂领导们的眼睛,更不敢正视赵英烈父母 的眼睛,她甚至在赵英烈父母与她亲切握手的一刹那,想放声大哭一场。赵英烈 父母看出葛心红的表情不自然,他们觉得这个儿媳妇真是让人心疼,儿子都死了 这么多日子,她悲伤的情绪还没缓过来。 三条腿对“烈士遗孤”几个字特别敏感,并痛苦不堪。他觉得他不像个真正 的男人,他觉得他活得无耻而窝囊。赵英烈活着使他感到危险,惶惶不可终日; 但赵英烈死了,他却又有一种比危险还危险的沮丧感。他不敢想象葛心红肚子里 的小宝宝生出来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在真正自己孩子的面前,当不成真正的 爹,还他妈的活个什么意思! 只有大海才能使三条腿和葛心红忘掉这些烦恼,他们在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 丛里捡小海螺,抓小香蟹子。辽东半岛的海滩礁石里出一种小蟹子,虽然小,但 却和深海里的大蟹子一样,有子儿有肉,腿脚构造完美,五脏六腑俱全。这些小 家伙全都胆小如鼠,所以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壮胆,成百上千条腿刷刷挠动,豆 粒般四处活跃地滚爬。因为它小且香,人称小香蟹。大潮过后,海水哗哗退下去, 裸露的海滩雾气缭绕,沙石间浸润着新鲜的味道。这些小家伙犹如囚犯见了天日, 从石板底下和礁石缝隙中钻出来,东冲西撞,四面乱爬。一般弄潮人不耐烦捉它, 更不耐烦吃它。所以它们日渐大胆,肆无忌惮,密密麻麻地爬满礁石上下,自以 为占领了这个世界。不过,这些小东西决不掉以轻心,两个针尖大小的鬼眼时刻 向上方空间扫描,一旦有人影闪现或有一点点不祥的声音,犹如一声令下,炸弹 般轰然爆开,进然四射,眨眼间无影无踪。 葛心红好不容易捉住一个,手指被小香蟹子夹住了。小香蟹子其实没有多少 劲儿,夹得不疼,但葛心红却立即发出尖叫,要三条腿来救她。三条腿从远处飞 速跑过来,他的脚尖在坎坷不平的礁石上灵巧地跳跃,很有些杂技演员的水平。 他冲到葛心红的身前,夸张地去打那个小香蟹子,用舌尖轻轻地舔着葛心红的手 指。葛心红摇晃着手,嘟嘟个小嘴说,不是这个手指,不是这个手指! 最后,三条腿将葛心红所有的手指都甜甜地咂了一遍,并把那个罪魁祸首的 小香蟹子一口吞下肚子,还假装狠狠地嚼了一阵,说万恶的反动派已经判处死刑! 葛心红这才笑起来,又蹲下身子抓小香蟹子,但哪里能捉得到,便气得用石 块朝逃跑的香蟹子乱打。 三条腿笑起来,说看我的水平。他蹲下身子,但男人的大手更笨,他东一下 西一下子地乱抓,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葛心红笑着说,你比我还笨。 三条腿说,我比你笨,却能把你捉到手呀! 葛心红气得用小拳头打三条腿,三条腿逃跑,于是两个人完全像两个孩子那 样,在礁石上疯闹起来。葛心红不小心一脚踩到水湾里,弄湿了鞋子和裤腿,不 由得假装懊恼。三条腿就跑过来赔礼道歉,说我背你上岸。葛心红老老实实地趴 在三条腿的脊背上,三条腿的两臂挽着葛心红的两腿,蹒跚地走着。走了一阵, 却又俏皮地用手指去挠葛心红的屁股。葛心红在三条腿的脊背上扭动着,哈哈大 笑。 他们两个人玩得太开心了,太忘情了,完全忘记了在这激烈革命的年月里, 革命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警惕性是相当高的,对一切不符合革命原则的错误行 为是坚决打击,毫不留情的! 葛心红的一个邻居凑巧发现了三条腿曾鬼鬼祟祟地到过葛心红家,所以他就 对三条腿和葛心红格外留意,最后跟踪到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