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大龇牙的死使海碰子们心情沉重,他们不知道这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海碰子们不但不再去乌鱼湾,连别的海湾也不去了。他们一连几天无所事事地坐 在昌盛街道最凉爽的房檐下,心神不定地说着一些无聊的话。刀鱼头说,再过一 个多月就要下霜了。三条腿说,下霜以后海参就出洞了。马里说不出话来,大龇 牙的尸体始终漂在他的脑海里。 刀鱼头推了马里一下,说你小子在想什么? 马里说,还能想什么?……想海参呗! 海碰子们都笑起来,但笑得不自然。各人都心照不宣,都在等待发生着什么。 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平日里看似软弱的大龇牙,怎么会干出这等惊天动地 的大事呢,他一个人怎么会将刘向前弄到海边?刘向前尽管比较瘦弱,但毕竟是 个大活人呀!如果是大龇牙在刘向前家里下手,然后将尸体运到乌鱼湾,这绝对 是不能想象的。用刀鱼头的话说,死人比活人沉,骑自行车能载两个活人,也载 不了一个死人。如果说,大龇牙把刘向前骗到海边,刘向前这个狡猾的坏蛋,怎 么会听他的骗呢?……不管怎么说,大龇牙敢于暗杀革命积极分子,这是犯下了 滔天的反动罪行,真是他妈的天胆!海碰子们说不出是佩服还是恐怖。尽管刀鱼 头曾咬牙切齿地骂大龇牙无能,但大龇牙真正显示出能耐时,刀鱼头也目瞪口呆。 不过,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他们是多么的大胆和莽撞,竟然从中为大龇牙 做了手脚,这不是瞪着两眼往火坑里跳吗?据说公安局有高级仪器,对着尸体一 照,就能照出凶手的模样来。 三条腿甚至有些迷信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刘向前不会显灵来害我们吧? 刀鱼头故意壮着胆子说,他罪该万死,显不了灵! 马里说,他显灵,田中力也会显灵,他斗不过田中力。 刀鱼头如释重负地拍了一下马里,说得好! 正当海碰子们心神不定地胡乱说笑之时,谁也没注意大龇牙他妈就出现在他 们面前。她真是个影子一样的女人,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她小声地问,你们看见 小力了吗? 也许她的出现太突然,大家都愣怔了。 大龇牙他妈声音略微大了些,你们看见田中力了吗? 刀鱼头第一个摇头,没看见。 三条腿紧接着说,我们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马里没说话,他盯着大龇牙他妈那忧伤得已经看不出忧伤的脸,觉得不说实 话是对的,但却又不忍心说假话。 大龇牙他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说你们要是看见他,就告诉他快回家,好吗? 大家都赶忙点头,但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大龇牙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刀鱼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刘向前身上的刀口,其实不是刀口,是牡蛎 壳子刺穿的。 三条腿说,对,牡蛎壳子又尖又锋利,比渔刀厉害多了,我身上就被划了许 多伤口。 马里干脆就捋着袖子,将胳膊露出来,那上面有牡蛎壳留下来的伤疤。他说, 我绝对就是长征干部了。 刀鱼头轻蔑地斜了一下眼睛,然后掀起衣服,露出满身伤痕累累的疤痕,说 就你胳膊上那点花,算个什么呀,顶多是抗战干部,老子才是爬雪山过草地,飞 夺泸定桥的英雄呢! 三条腿笑起来,说咱街道最老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尹大头,身上的伤疤和你的 一样多,全是八路军打的。 刀鱼头说,反正,刘向前身上的洞是牡蛎壳子刺穿的。 马里和三条腿心领神会地说,绝对是。 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辆面包车开进昌盛街道革委会,里面坐满了公 检法人员,葛主任上了车,带着面包车开到刘向前的家。办案的警察们在刘向前 的家里检查了一阵后,好像没有查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好又开着面包车到发 现刘向前尸体的乌鱼湾。 刀鱼头几个骑着车子抄近路斜穿到乌鱼湾,远远地瞄着。他们看到警察们在 礁石和沙滩上走来走去,有几个警察还捡起一些鹅卵石,用放大镜细看。 刘向前的老婆接到通知,从她妈家跑回来,假心假意地干嚎了几声后,连滴 眼泪都没掉。等公检法的人员到海边时,她就开始翻箱倒柜,因为她怀疑刘向前 有钱藏匿在什么地方。下午,办案的警察们回来,看到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 气得要命,说是现场被破坏了。 整整一天,昌盛街道被一阵恐怖的消息搅动起来,人们在街上奔走相告,刘 向前死了!“死了”两个字咬得挺狠,细心的人一下子就能听出“终于死了”或 “早就该死”的意思。看起来在运动中表现得太积极,也不是件好事,这就像张 开针刺的豪猪一样,大家都怕被它刺伤。 公安人员在昌盛街道派出所设了个办案小组,他们一个一个地传讯被怀疑的 人。但大多被传讯的都是刘向前的邻居,当然这也包括大龇牙他妈。不过,大龇 牙他妈很快就从派出所出来,因为警察只向她了解刘向前与他老婆的关系,作为 邻居,听没听到他们之间有过激烈的争吵。大龇牙他妈说,过去听到过刘向前夫 妻二人吵架的声音,但后来刘向前的老婆回娘家住,就没再听到吵架了。 办案人员更多的是在刘向前老婆身上下功夫。没想到刘向前的老婆很坦直, 说她那个可恨的丈夫早就该死了,早死早好了!警察们其实怀疑刘向前是被老婆 害死的,因为死者的身上有个很深的伤口。可是看到刘向前老婆如此爽直,有些 不知所措。刘向前的老婆感觉到警察对她产生怀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早 就想杀了这个流氓,可惜没等我动手就见了阎王,你们最好是能查到谁杀了他, 我还要感谢他呢! 据说,办案的警察与葛主任有些争论,葛主任说刘向前生前是革命的积极分 子,从他高涨的革命热情来看,是绝不会自杀的。他说刘向前死的那天早晨,还 和他谈吃海参的好处,说是吃海参能强身健骨。刘向前还说他有办法弄到不少海 参,可以分给葛主任一些,滋补身子。一个想强身健骨的人怎么能自杀呢? 海碰子们从这个据说当中,推测出大龇牙的作案线索,这小子一定是用海参 把刘向前诱到海边,然后干掉他的。然而,办案的警察们却没注意到“海参”的 细节,他们最后按照伟大领袖的指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在街道召开了公开 办案大会,动员广大革命群众提供线索,分析案件。所有的革命群众都可以发表 对案件的看法,也可以写小字报交到派出所。折腾了一些日子却没有结果。最后, 来了一个很有经验的公安领导,他一头雪白的发丝,还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用刀鱼头的话说,你只要看见这双眼,就立即觉得自己是罪犯。 人们暗地里叫这个老领导是老白毛。老白毛快刀斩乱麻,他只是坐在派出所 里寸步没动,就拍板定案。但定案之前他却意外地把昌盛街道的海碰子们找了去。 警察们要刀鱼头、马里和三条腿三个人在门外等着,然后一个一个喊名字进去, 当然,首先喊的是邵元胜。刀鱼头进去不到十分钟就走出来,他抹了一下头上的 汗,对三条腿和马里悄悄地说了三个字,“牡蛎壳”,就赶快走过去。三条腿第 二个进去,也不到十分钟走出来,他和刀鱼头一样,对马里挤了个眼,说得更简 短“蛎壳”,就飞快地走了。 最后轮到马里,老白毛很和蔼地用手势让马里坐下,然后说,据我们了解, 你们经常在海里发现自杀者的尸体,他们身上一般都有伤口吗? 马里说,有的有,有的没有。 老白毛问,为什么? 马里说,如果自杀的人撞到礁石上的牡蛎壳什么的,那就像撞到刀尖上一样, 所以就有了伤口。 老白毛没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马里,马里这时才感到那双眼睛像渔枪一样 闪着寒光。这使他有些不自然,他顿了一下,突然就灵机一动地捋起袖子,让老 白毛看他胳膊上的伤疤。 老白毛并没看马里胳膊上的伤疤,而只是让他在讯问记录上摁上手印,然后 说,谢谢你。马里就轻松地走出派出所。 海碰子们又来到了海边,他们感到万事大吉了。 三条腿嘲笑刀鱼头,说你这个堂堂大男子汉,竟然被老白毛子吓出汗来了, 可我三条腿绝对大义凛然,就像李玉和面对日本鬼子鸠山一样。 刀鱼头第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对三条腿反唇相讥。他说,我承认,那 个老白毛子的眼睛太毒了,我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 马里说他也有同感,那两个眼睛确实太吓人了,比宣传画上画的眼睛还有威 力。 刀鱼头站起来,对着大海高声呼喊着,田中力,你安息吧!…… 三条腿说,在这儿喊不灵,得到乌鱼湾去喊。 刀鱼头说,鬼的耳朵比人的耳朵灵一百倍,你现在就是跑到外国喊,他也照 样能听见。 马里却摇晃着脑袋说,田中力可能安息不了,等过些日子人家发现他失踪, 就会联想到刘向前的死了。 刀鱼头认为马里说得有道理,但他又说,小车不倒尽管推,车到山前必有路。 中国老人说的话往往都是生活中的真理,车到山前必有路。公安部门最终宣 布,刘向前是因为夫妻感情长期不和,而产生精神忧郁,导致最后自杀。自杀是 自绝于人民,是与革命原则相背离的反动行为。所以,后果自负。 然而,一直持怀疑态度的葛主任,终于发现大龇牙失踪了。其实葛主任一开 始就将刘向前的死与大龇牙家联系在一起的,他密切注视大龇牙家的一举一动。 不过他的目标是对准大龇牙他爹的。其实大龇牙他爹就是喝酒有点酒量,除此是 废物一个,所以葛主任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但大龇牙的影子不见了,使葛主 任一下预感到什么。他立即将这个发现报告给公安部门,但得到的回答是,公安 部门已经定案,革命的公安部门能错吗?还有人暗示葛主任,老白毛是公安革委 会的负责人,你可别乱说话,这可是给新生的公安革命委员会抹黑。葛主任只好 敢怒不敢言。 四个人的海碰子队伍少了大龇牙,立即就让大家感觉少了半边天,开始几天, 马里他们下水时,总有点不那么对劲儿,甚至还有点孤独和忧伤的心情。但生活 必须得继续下去。太阳继续从东方升起,大海继续涨来退去,三个人又开始光着 屁股让阳光照进屁眼儿,又开始新一轮的撒尿比赛,又开始鬼哭狼嚎般地大唱 “我们都是穷光蛋,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们都是阔大爷,海参鲍鱼就干饭”了。 但这歌声略显干巴、单调,再也不似以往那样雄浑中听了。 大海哗哗地退下去,三条腿吆喝着,退潮了,发财了!三个人欢天喜地地冲 下海去。 刚扎进水里,他们就看到一群过路的流浪汉黑鱼,它们排着大队,浩浩荡荡 地涌过来。黑鱼其实分两种,一种是“坐地户”,一只或几只大公黑鱼带着一大 群母黑鱼盘踞在暗礁洞里,终年守着一个海湾过活。这样的坐地户黑鱼体形浑圆, 老态龙钟,并且老于世故。无论海碰子怎样进攻,它们也死守礁洞,决不会远走 他乡,逃之天天。但过路的流浪汉黑鱼却恰恰相反,它们像候鸟一样跨海越洋, 寻找温暖的海域。由于总是长途跋涉,所以大量消耗体力,再加上一路掠食,总 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就比“坐地户”的黑鱼瘦,尖头刀尾,很有些流线型。 但流浪汉比“坐地户”还要傻一百倍,它们对海碰子视而不见,成群结队地涌过 来,简直就像革命群众听革命领导讲演似的。这令海碰子们心花怒放,他们挥动 渔枪,前打后射,左右开弓。 三个人满载而归,爬上沙滩后,刀鱼头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这群黑鱼会送 到我们的眼皮底下? 马里和三条腿大惑不解,不知刀鱼头什么意思。 刀鱼头说,你们他妈的真是没长良心,这还看不出来吗?是田中力在水下给 我们帮忙呢! 三条腿一拍大腿,说没错,我也感到奇怪,怎么这么巧,下水就能撞到这么 一大群鱼,大龇牙在天有灵呀! 刀鱼头说,你他妈的别一口一个大龇牙好不好,活着怎么都可以,死了咱就 要尊重点儿,否则鬼魂儿就能把你拖进老洋里,这辈子别想出来! 马里笑起来,那样三条腿也变成鬼魂了,怎么会饶他? 三条腿却认真地害怕了,连忙朝大海抱拳作揖,煞有介事地喊着,田中力呀, 我不是不尊敬你,我是对你太亲热了,所以忘记称呼你的大名了…… 马里不笑了,他想起母亲给父亲烧纸的事,便站起来,到稍远一点的灌木丛 里捡些发黄的树叶回来,放在火堆上烧。一面烧,一面念叨着,田中力,这是给 你送钱花了,现在没有卖烧纸的,用这些黄树叶代替,因为纸就是用树木制作的, 肯定好用! 一阵风吹过来,一些冒着火苗的树叶飞离火堆,在半空里打旋儿。刀鱼头也 连忙抱拳作揖,说这是田中力来接钱了。 三个人争先恐后地去捡拾发黄的树叶,烧得海边一片鬼气缭绕。 这时,远远地晃着一个人影,三条腿有些恐怖地说,大龇牙来了,这小子真 的显灵了! 刀鱼头却没慌,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越晃越近的身影,最后终于看清 楚,那是二龇牙。 二龇牙虽然长相比他哥秀气,但走路的姿势却他妈的一模一样,这真是一奶 同胞。在十米开外,二龇牙有些胆怯地站住了。他手里拿着的,身上背着的,全 是大龇牙的碰海武器。 刀鱼头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吧! 二龇牙过来了。 刀鱼头突然拍着巴掌说,欢迎田中男光荣入伍! 马里和三条腿也赶紧夸张地鼓起掌来,这使二龇牙很不好意思。他说,我哥 哥叫我来的。 三条腿吃了一惊,你哥叫你来的!你哥现在在哪儿? 二龇牙说,他对我说完这句话后,第二天就不见了,直到今天也没找着他。 刀鱼头小声地对马里和三条腿说,我们从今天开始,谁也不准说大龇牙和田 中力几个字,千万不能让二龇牙知道他哥死了! 刀鱼头转过头来对二龇牙说,你哥曾经说过,他要去北京上访。 三条腿说,现在上访太难了,可能几年也回不来呢。 马里说,在北京上访的人多着哪,大家都住在一起互相帮助,你哥就是多少 年不回来,也没事儿。 三人说完,顿时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海浪拍打沙滩那单调的咣咣声… … 二龇牙看着他三个人不说话。良久,他猛地蹲下身子大哭起来。这猛然爆发 的哭声使三个人心里发毛,弄不懂二龇牙怎么会这样。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发现, 二龇牙手里握着一张纸条。刀鱼头上前去把二龇牙握紧的手掰开,展开握得皱巴 巴的纸,上面写着: 弟弟,我一定会给妈妈报仇的!我死后,你就跟几个哥哥去当海碰子吧,多 给爸爸和妈妈捕捞些海物吃,让他们身体永远健康…… 三条腿和马里要将纸条拿过来,再仔细地看看。刀鱼头却不松手,而是将纸 条朝身旁的火堆一扔,那纸条还没落在火堆上,就化作一股烟儿飘向大海,永远 地消失了。 刀鱼头对二龇牙喝道,你他妈的别哭了! 二龇牙立即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刀鱼头。 刀鱼头说,你从来也没看见过这张纸条,你哥哥也从来没给你写过这张纸条, 明白吗? 二龇牙还是愣愣地。 马里和三条腿立即说,哪有什么纸条呀,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呀…… 二龇牙这时有些心领神会了,他站起来,哽咽着说,我没告诉妈妈……我其 实什么也没看见…… 略带寒意的西北风一夜扫平了浪涛滚滚的大海,辽东半岛的秋天似乎瞬间就 踏过来冰凉的脚步。 马里精神抖擞地走在大街上,海水变冷对海碰子们来说是大好事,肥大的海 参就要结束夏眠,从藏匿的泥沙里和礁石缝中钻出来。刚出洞的海参真是惨不忍 睹,本来平日里粗短的海参,却能把自己身子拉长得像条细蛇,有时真能把你吓 一跳,以为真就是一条海蛇呢!三条腿说海参刚刚睡了一个夏天,这是出来锻炼 身体,做伸展运动。刀鱼头说他是专门研究海参的专家,据他的研究,海参拉长 身子是前进的需要,这犹如拉长的橡皮筋,猛的一松,就会向前蹿一大步。但不 管怎样,海参出现这种可笑的形状,就等于是傻乎乎地暴露自己的目标,这对海 碰子来说,绝对是天赐良机。海碰子的一年之计在于“秋”,甚至在于“冬”, 从金黄色的深秋拼到乳白色的初冬,全年的生活就基本稳定了。 马里精神抖擞的原因不仅是海参,而是他要在秋冬大战之前,买一条国际红 的泳裤。因为鲨鱼惧怕红色,为此海碰子都穿红色的泳裤,但国产的红色泳裤只 要浸进海水里,就立即像挨了枪的鱼一样散发出血红色的水沫沫。浸泡过几次, 红泳裤就变成土紫或土黄色了。三条腿传来消息,这次商店卖的红色游泳裤,绝 对是资本主义国家进口的高级红色,在海水里泡一辈子也不会褪色,所以号称国 际红。在海碰子的队伍中,唯独刀鱼头有一条国际红的泳裤,那是他在省体校分 配的,一直穿到现在,久经沙场,依然鲜红。资本主义真他妈的厉害,所以无产 阶级与之奋斗了这么长时间,还弄不清谁胜谁负。 马里兴冲冲地走着,当他走到商店大门口时,却一下子怔在那里,他看到一 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军人走出商店。那个漂亮的,苗条的,有着亮晶眼睛的女军人 竟是韩靖!崭新的海军军装,黑亮的军官皮鞋,红色的帽徽红领章,军帽下面露 出齐刷刷的短发,绝对是飒爽英姿。那个年轻男军人穿着的是四个兜的军官服, 在红帽徽红领章的映衬下,形象也相当亮堂。相比之下,野气十足的马里简直就 是个瘪三。 韩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马里的存在,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所有人的存在, 她只是和身旁的男军官欢欢喜喜地说着笑着,然后登上一辆军用吉普车。那个男 军官竟然会开车,他一踩油门,小车“呜”的一下就无影无踪了。 马里眼前的世界立即天塌地陷,他忘了要买国际红的游泳裤,甚至忘了他自 己站在什么地方,只是傻傻地立着,直到一辆汽车高声鸣笛几乎撞到他身上,他 才活过来。 马里火速地找到韩靖大姐,韩靖大姐的工作看样子挺轻松,当她懒散地从办 公大楼里走出来时,甚至有些睡眼惺忪。但见到马里后,立即像挨了一巴掌那样 迅速睁大眼睛,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热情地开口讲话。 马里发现韩靖大姐不像过去那样爽朗了,那对男人一样神色坚定的眼珠子, 第一次对他躲闪着。 秋天的阳光使天空格外透明和可爱,可马里却越来越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他 终于从韩靖大姐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听清楚,原来躲在海军大院里养伤的韩靖被首 长的小儿子看中了。首长的小儿子很痴情,当他发现韩靖并不爱他时,伤心得流 着眼泪开车,差一点将吉普车翻进山沟里。首长为此大怒,因为他已经派政治处 的干部了解韩靖的来历,才知道韩靖的父亲是十恶不赦的大特务。但小儿子却以 死来抗衡,这个世界要是没有韩靖,他就用手枪自杀。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首长亲自出马到渔业公司革委会进行调查,这才发现韩 靖父亲和他是战友,朝鲜战争时,两个人在一条船上横渡鸭绿江给前线运输弹药。 首长大怒,这样好的战友怎么会是特务呢!再认真调查,韩靖父亲的特务问题原 来是经常给海外发电报。渔船在公海大洋里打鱼,当然要有电报联系了,正常工 作怎么会是特务发报呢!首长又是一阵大怒。于是,韩靖父亲很快就破格解放, 结合为革委会负责生产的副主任。渔业公司这几年光抓革命,不促生产,每年打 的鱼都不够公司革命群众自己吃的。所以,也急需有生产经验的韩靖父亲上任来 促生产。 韩靖父亲被破格解放,感激涕零,日以继夜地大干工作,终于使捕鱼产量一 下子翻了三个番,赢得市革委会的表扬。这样,韩靖的问题也得到彻底的解决, 并迅速地调转到军队院校,成为光荣的解放军。这样,一切就顺理成章,韩靖和 首长的小儿子好得一塌糊涂,当然就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可怜的马里。 马里无比愤怒,但又不能在韩靖大姐面前发火,只是有些怨恨地说,原来你 说韩靖会给我意外的惊喜,就是这个! 韩靖大姐说,其实开始并非这样……其实……唉!…… 韩靖大姐眼睛竟然也有点湿润了,她说,韩靖其实早就对我说过多次,要我 给你解释一下。 马里说,解释什么?你妹妹是天鹅,我是癞蛤蟆,用不着解释! 韩靖大姐说,马里,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其实我和妹妹从来没有小看过 你…… 马里不吱声,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觉得他的胸膛里充满了要爆炸的 气体,倘若现在韩靖站在他面前,他大概就能爆炸了。 韩靖大姐说,我其实也骂过韩靖几次,就是没有爱情,还有友情嘛,你为什 么不去见马里呢? 马里突然恶狠狠地说,她不敢见我,她没有脸见我!说完,马里转身就跑走 了。 马里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并恬不知耻地大病一场,像个地主老爷似的躺在 炕上,连喝口水都得妹妹端着水杯送到嘴边。 母亲吓坏了,因为马里不发烧,不咳嗽,没有任何头疼脑热的感冒症状,但 就是像得了软骨症似的躺在炕上,光喝水不吃饭。母亲最后认定这是得了邪病, 要去请老鬼头来看看。 马里死也不让,他说他是下海累的,躺一阵就好了。可是躺了好几天还是那 个迷迷糊糊的样子,马里母亲便偷偷地去找老鬼头。老鬼头掐算了一阵,说是马 里父亲想孩子了,回来看看,所以阴魂扑在马里的身上。母亲说,马里他爹可能 还活着呢,专政队调查说是逃到国外当特务了。老鬼头晃着头说,那不可能,我 家藏了一本万年历,我查了,马守成出海那天是黑道凶日,再加上他命里多火, 火遇水,当然要犯克,所以必死无疑。母亲慌了,说那怎么办?老鬼头说,好办 好办,桃树枝避邪,只要你用桃树枝垫到马里的褥子下面,鬼魂就会吓跑的。 马里母亲到山野里弄了几株野桃枝,回家后趁马里熟睡之时,悄悄地塞到褥 子下面。睡得正沉的马里被桃树枝子硌得醒过来,他只好挣扎坐起,这才发现褥 子下面竟然有树枝子,这使得他很莫名其妙。马里母亲从外面门缝看到马里竟然 坐起来,觉得桃树枝确实能避邪,否则躺了好几天的儿子怎么就能突然爬起来呢! 刀鱼头和三条腿轮流来看马里,他们大笑不止,说你他妈的竟然能得病,海 碰子怎么会得病!不过,老练的刀鱼头还是看出破绽,他附在马里耳边小声地说, 你小子得的是单相思。马里羞愧无比,却有口难言。 在辽东半岛,最没有出息的男人才能得单相思病,那是绝对被嘲弄的角色。 尤其是在海碰子们中间,相当广泛地流传着一个贬斥患单相思男人的故事:说是 有个小伙子看中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可那个女孩子已经有了对象,而且两个人相 亲相爱,马上就要结婚了。但这个小伙子却非要爱这个有了对象的女孩子,爱得 茶饭不进,最后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后来那个女孩子知道了这个情况,却很大方 地拎着一筐鲜桃,来看望这个单相思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看到心爱的女孩子走 进他家,惊喜万分,立即从床上坐起来。女孩子笑盈盈地说,看你饿成这个样子, 怪可怜见的,你怎么不早说呀!小伙子听到这个话,病立即好了一大半。这时女 孩就从筐子里拿出一个鲜桃,小心翼翼地剥掉皮,然后亲自喂小伙子吃,小伙子 受宠若惊,很快就吃下这个桃子。女孩子又拿出一个桃子,剥了皮来喂小伙子吃。 等小伙子吃完第二个桃子后,女孩笑盈盈地问,好吃吗?小伙子点头说好吃。女 孩又问,真的好吃吗?小伙子更加连连点头说好吃。这时那个女孩子陡然翻脸, “啪”的一声,狠狠地扇了小伙子一个耳光,声色俱厉地说,好吃是人家的!说 完扬长而去,这个小伙子的病从此痊愈。 刀鱼头贴着马里的耳朵说,看来只有韩靖来扇你一记耳光,你这个病才能好 呀! 马里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他只能是假装没听见,因为马里现在连羞愧的 力量都没有了。他也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只要是一站起来,不但头重脚轻浑身酸 软,而且立刻就会想到韩靖,就会想到海边,就会想到那些甜蜜的情景。一想到 这些,马里就痛不欲生,就五内俱焚。所以,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睡觉,因 为只有睡着了才什么也不会想。为此,他只好躺在那里,死死地闭着双眼,强令 自己进入昏沉状态,如果实在是无法昏沉,他就尽力去回想他扎猛子憋气时的难 受滋味,回想尖锐的牡蛎壳刺穿他皮肉时的惊慌,甚至拼命地回想漂在水里的大 龇牙尸体,那龇牙咧嘴的恶鬼形象。他拼命地用这些难受和恶心的景象来压倒韩 靖的身影,渐渐就进入昏沉之中。 哑巴也来看望马里,他还带来一个“赤脚医生”,这个赤脚医生会针灸。哑 巴在纸上写道,全世界最伟大的医术就是中国的针灸,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 的种子发了芽,有很多哑巴就是用针灸治得会说话了。马里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 却有些哭笑不得。广播里天天讲用伟大领袖武装起来的针灸大夫。治好哑巴的神 话,然后就唱“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种子发了芽”这首歌。那个赤脚医生 就在马里脑袋上、身上和胳膊上,扎下许多亮晶晶的银针。这下更要命了,马里 被扎得神志清醒,绝望的情绪又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 韩靖大姐来了。她穿着军装的身影出现在马里家,使母亲有些惊疑,她觉得 儿子的病和这个女军人有点关系,却又无法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关系。马云却悟出 点什么来,她对哥哥更加痛惜,但她不敢说出半个字来,她太明白哥哥此时的痛 苦了。 韩靖大姐坐在炕沿上,用怜悯的目光盯着马里,看得出来她心里真的是为马 里难受。她从黄军书包里掏出一沓钱来,说这是韩靖让她捎来的,是报答他的救 助之恩。 马里看到韩靖大姐握着钱的手,如此恬不知耻地伸过来。犹如万箭攒心。他 连看也没看是多少钱,就用尽力气,一把将钱摔到韩靖大姐的身上,并大声地喊 叫,我没救她,我不要她的臭钱! 韩靖大姐只好尴尬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