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老师说.乔司也要城市化了。 城市化有什么好.又不能住到西湖边去,即使住到了西湖边,大家都喝西湖水 吗? 张志强很想说说乔司的过去和现在,却不知如何推断乔司的将来。无法想象日 后的乔司会是个什么样子,乔司人的生活将有什么样的改变。城市化对张志强来说, 唯一的好处是房子拆迁的赔偿。可他唯一担心的也是这赔偿的事。张志强重重地感 叹了几声,走进柜台取了一包香烟给客人,重新回到李老师身边站着。 李老师说,这些年。乔司的变化是够大的。 张志强说,是够大的。原来的水稻田里都长出了高楼大厦,原来骑摩托车的人 都开起了小轿车,原来做小裁缝的现在是服装公司的大老板.原来的小木匠只接了 一个不起眼的小T 程一夜之间就成了什么装潢公司的董事长.原来“濒临破产”的 乡镇企业厂长在政府官员面前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乱拨一通,一分钱不出,集体的资 产就转变成私营的了,年年亏损的企业马上就扭亏为盈了……张志强对这样的局势 很不以为然,他接着说,乔司人只知道自己拼了命地赚钱,盖房子,办T 厂,开超 市.造宾馆,什么生意来钱就做什么生意.就连被抓住要坐牢要枪毙的假烟走私也 做得红红火火。二十年来,乔司人的心思都放在了钞票上,再也不愿去留意青石板 老街了,再也不肯提起千人坑是怎么回事了。乔司人都忘本了.开始跟日本人合伙 哄抢自己人的腰包了。 李老师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说.乔司人能够提早完成原始积累,这也是件好事。 张志强提了提嗓门说.乔司人哪知道什么原始积累。乔司人只是希望自己也能 像港台片中的大老板那样.开着奔驰车到西湖边去兜风,到澳门到拉斯维加斯去输 钱而已。张志强为自己的破摩托车感到愤愤不平,也为办砸了村办企业感到懊丧。 李老师说.这条街又要拓宽了,什么时候拆迁呢? 说是这么说的,马路要拓宽 一倍.房产要统一开发.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乔司人家家户户都如同蚂蚁和蜜蜂一 样忙碌着.一刻也没有停止过。附近的村民更是不肯拉下.在空地上翻盖违章建筑, 在屋子里面搞精装修。在屋前屋后种上密密麻麻的大树小树,等着拆迁时多唬公家 一笔款子。张志强说,说是这么说的,到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李老师说,能多赔点总是好的。 那当然。张志强突然住了口。目光从李老师的脸部滑到了翘开的衣领.想伸进 去却被胸罩挡住了。幽暗陡峭的乳沟深不可测。令张志强直咽口水。说实话,李老 师人长得清秀,有知识有文化,脾气也随和,又容易接近。听阿凯说过,下学期李 老师要去杭州进修,要脱产学习两年。一个如此温顺漂亮的女人.老把自己关在教 室里课堂上.真是太可惜了,真是暴殄天物。这话原是乔司人聚在一起议论李老师 时说的,张志强觉得不是没有道理。李老师是个红颜薄命的人,张志强心说.丈夫 总在小岛上,又没有孩子,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倒不如在乔司找个男人凑合算了。 李老师的丈夫不过是个连级干部,转了业能得到一份工作能有三四千一个月工资就 谢天谢地烧高香了。这样的男人在乔司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大风大浪地去小岛上寻 死寻活呢! 想当初李老师结婚,在学校分发的喜糖是吴秋娣一手包办的,事后吴秋 娣只收了进价的一半。可结婚两年多了,也不见李老师的肚子大起来。张志强认为, 知识分子都这样,自己身体好好的就是不愿意养孩子.只图自己年轻漂亮轻松潇洒, 哪会有传宗接代的念头。一想到这些.张志强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气,心说,做人 和做鸟不一样! 李老师说,阿凯爸爸,你们家的装修快完工了吧! 张志强却答非所 问地说.既然家家户户都在装修.为什么我们不装修呢? 那当然——李老师突然住 了口。张志强发现李老师正以惊异的眼神看着自己.立刻闪开了不规矩的目光,瞟 向别处去了。李老师神情尴尬地站了起来。一手拎袋子一手整了整上衣领子,说了 声“学校里还有事”,就回去了。 望着李老师走去的方向.张志强又叹了口气。 唠叨乔司的过去和现在.不是张志强的本意.张志强试图通过自己家的装修来 预测乔司的未来。可张志强所测定的未来又往往被周围的人全盘否定,甚至连他自 己也显得立场不够坚定。这让他非常郁闷,做事常常拿不定主意。 既然大家都在装修房子。张志强和吴秋娣哪肯落后。在这件事上,张志强显得 少有的强硬和坚决.把阿凯的风言风语只当是耳边吹过的一丝轻飘飘的冷风。与吴 秋娣商量过后,张志强趁阿凯去学校读书不在家的时候,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土 法上马了.目的是企图造成令阿凯难以改变的既成事实。实际上张志强并没有像隔 壁邻居那样大动干戈,只是二楼两个房间。三楼小悦的房间和另一间本来堆着杂货 的房间,贴了墙纸铺了地砖。 一楼的两间店面.货架上都是杂七杂八的货物。吴秋娣嫌麻烦,又怕影响了小 店的生意就没有动它。只在外面添做了铝塑板加铜字的门面。楼梯后面的半间厨房 和半间饭厅.水泥地和石灰墙换成了花地砖和白瓷砖,灶台改成了花岗石面板。前 后外墙贴了蛋青色条砖.加勾了白线,原来的木窗拆换成了90系列的铝合金。厨房 后门外是块空地,张志强把乱石堆清理干净,断砖碎瓦堆在墙边,土地翻掘平整后 密密麻麻种了几百棵大大小小的水杉树。空地后面是三间破旧的老式平房。没有再 拆再修,即使拆了也没钱重造新的,光修一修赔不了几个鸟钱,干脆就不动了。张 志强与吴秋娣说了声“等以后再说吧”。装修一个多月了,小店照常生意兴隆,只 苦了张志强自己和吴秋娣,每天晚上要在饭厅里搭地铺。 望着李老师走去的方向和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张志强卷起了遮阳布,然后坐 在了李老师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吴秋娣从菜市场回来告诉张志强.镇政府马上就要来测量了。新农村的小排屋 马上就要动T 了,乔司人都要住小别墅了。女人! 小店不想开啦,吃西北风啊! 张 志强并不想住到那种地方去,他的目的是能换两间地段好面积大一点的店面,能多 赔几块钱。新农村的连体排楼他无所谓。他说,店面楼上照样可以住人的,像现在 这样。 你是张村长,你说的总是对的! 张志强懒得与吴秋娣哕嗦。自顾自己抽着烟. 从货架上拿了一包花生米.又提了一瓶四特酒立在柜台上。他没去厨房取碗取酒杯 和筷子,撕了花生米袋子撒在了柜台上,开了酒瓶嘴对着瓶口独自饮起酒来。 第二天一早,张志强开了卷闸门。阿凯站在门外,叽里咕噜埋怨着装修的事。 张志强抹着柜台上的灰尘,眯起睡眼说,你懂什么。 阿凯说,就你懂。 吴秋娣说,隔壁邻居都弄,我们不弄,这不是跟钞票过不去呀,好像还跟隔壁 邻居都过不去了,这是要得罪人的。吴秋娣说着走到隔壁邻居开的点心店,向老板 娘要了两根油条递在阿凯手里,又说,快吃了,读书去。 阿凯咬了一口,挥了挥手中的油条,脸色有点不好看,嚼着油条含混不清地说, 反正你们的工程就要胜利完工了。我跟你们说了等于白说,你们想怎么说都可以了。 是不是? 张志强说,好像是的。 阿凯鼻子一翘“哼”了一声才说.不是“好像”,是“异想”。“异想”是成 功了。可是“天”还没来得及“开”呢。“天”不“开”,你们就吃不到馅饼了。 张志强不明白阿凯到底在说什么.就问他,什么“天”呀“开”呀的? 吴秋娣 却说,好了,好了,还说风凉话。 阿凯仰了仰脖子又说。你们就等着“天开”了,掉下馅饼来吧。 张志强说,啊,你说“异想天开”,是不是? 阿凯说,哼,异想天开? 一想屁 开,二想屁饼。 阿凯把手里咬过两口的油条扔在柜台上,说,不吃了。他举手抹了抹头发,他 的头发就亮晶晶的发出光来了。 这些天,阿凯寄宿在李建国家里。张志强知道,李建国睡觉是不洗脚的,他的 臭脚和浑身的汽油味,定是熏得阿凯受不了了。阿凯早就不想在李建国家住了.总 在埋怨总在唠叨要搬回来。发几句牢骚话,哕嗦几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风凉话,这 是情有可原的。可是阿凯的风凉话越说越多。逼得张志强有点受不住了,再不顶撞 他几句.这个小祖宗更是没完没了得不成样子了。于是,张志强说,没大没小,像 什么样子! 吴秋娣也说,不吃油条.快去吃你的牛排,上课要迟到了。 阿凯说,都是你们太哕嗦,我才会迟到,你们不哕嗦,我怎么会迟到呢。他歪 着脑袋看着张志强和吴秋娣又说,不跟你们说了,我问你们。我几时搬回来? ·张 志强说,不要急,再等几天,等油漆味吹光了,再搬回来。 阿凯板着脸说。这不叫吹光,这叫散发。 懂不懂! 不懂就不要装懂。。眼看着阿凯一天天长高了,张志强觉得自己正在 一天天矮下去。在儿子面前总是提不起精神,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高中毕业又 当过四年兵的张志强,对儿子逆来顺受,已经成了习惯。与执行连长的命令。挨村 长的臭骂.遭吴秋娣的白眼.没什么两样。阿凯硬说他不懂,他也不反驳。张志强 说,都一样,反正都一样,闻不出油漆味道了。就搬回来。阿凯提醒张志强.把二 楼的床搬到三楼上去。二楼的房间当仓库。阿凯想搬到i 楼上去住的目的很明显. 张志强嘴里不说心里在骂.人小鬼大。想当护花使者了。想挡老子的道了。张志强 故意不露声色,是不想在儿子面前丢了脸,他说,三楼有什么好,上上下下又不方 便。 阿凯笑着说。我喜欢! 你管得着吗? 吴秋娣说.阿凯搬到三楼也好.我跑上跑 下也好省点力气。 早点搬! 阿凯说。我再也不想闻李建国的臭脚了。 好好好。张志强说。我把两只电风扇都拿到三楼上去吹,先吹你房间,再吹小 悦的。 一个房间一只,日里夜里都开着。阿凯说完.把家校联系单一巴掌拍在柜台上, 嘴里叫嚣着,签字,签字,动作快一点。张志强没瞟一眼上面的内容就签了字.阿 凯伸手夺去塞进了书包.说了声“拜拜”,扭头走了。 张志强张大了嘴巴。骂了一声,小鬼头。 吴秋娣跟了一句,这小鬼头.哎…… 阿凯加快了车速,他想。小悦说不定已交代厨房在烤牛排了。阿凯告诉过小悦 他今天吃的是墨西哥牛排,星期一星期二阿凯吃的都是牛排:星期三星期四是煎鸡 蛋或者炒面.外加牛奶果珍和沙拉;至于星期五嘛,阿凯曾经对小悦说.随她怎么 安排都可以.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星期六和星期天,那是铁定也要吃烤牛排的。 这是阿凯为自己定下的规矩。 房子装修前一个多月.阿凯就已经在乔司宾馆吃牛排了。阿凯喜欢吃乔司宾馆 的自助早餐,尤其是墨西哥烤牛排。这牛排贵,是另外付钱的。可阿凯不怕,有人 心甘情愿为他付账。从第一次到宾馆吃了烤牛排之后,阿凯从来就没有在别的地方 吃过一顿早饭。掐着手指头算算,阿凯吃牛排已经快八十天了,至少吃了五十块了。 除了墨西哥牛排.阿凯还喜欢吃巴西烤肉和辣得冒汗的川北凉粉。每天,阿凯吃完 盘子里的东西。都要伸着脖子再喝一杯牛奶或苹果汁,然后给因子带上两个桃子一 个鸡蛋之类.才背起书包上学去。 第一次吃牛排.是3 月12日,植树节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