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 世上最美丽的地方莫过于墓地,在墓地,死亡成了永恒的代名词。 乔司北边的东来山上就有这样一处美丽的地方,叫作临城公墓。这里酣睡着成 千上万的乔司人。墓碑上记着他们的名字,也记着他们子孙的名字。 顺着曲折向上的台阶再爬十几步.坡顶有一个五六米高半个篮球场大的石台, 石台四壁长满了青苔,抓住石逢中伸出来的莨菪草叶子攀上去.如果运气好遇上天 气清朗的日子能看清乔司镇的全貌。石台上面,还有一块七八米见方犹如房子似的 的巨石.乔司人称它为“天门石”。见过天门石的人都说奇怪,这天门石东西北三 面都长满了毛茸茸的苔藓,唯独南面干干净净的,而且石壁上还贴着两扇紧闭的大 门。像是刻上去的,又像是天生的。乔司人说只有拿无节的毛竹才能启开,无节的 毛竹又只有“有德有能的能人”才能找到.而这样的人这样的竹子从古到今没有出 现过。文革前有人说天门里面有吃不完的大鱼大肉,现在有人说里面是用不完的金 银财宝,也有上了年纪的人说是观音菩萨在里面坐着。每年清明都有上坟的人爬上 去.看看到底天门开了没有。阿凯第一次爬上去那年只有八岁,是张志强硬推着他 的屁股上去的。那一年阿凯的爷爷死了,爷爷弥留之际说如果他死了阿凯一定要上 去看看他在不在里面.阿凯下来后告诉大家天门推不动撬不开.爷爷肯定不在里面, 要么爷爷还来不及躲进去。 张志强的大理石新墓离阿凯爷爷的旧墓隔了三个区,阿凯爷爷是单墓.阿凯奶 奶不在这里在另一座山上。张志强的双墓是吴秋娣坚持要买的。吴秋娣说,我不同 张志强葬一起,还能跟准在一起。阿凯听到有人在墓道上议论,说吴秋娣是个傻瓜, 如果将来改嫁的话这个墓不是白买了,如果改嫁了再葬回来那个男人不是白辛苦啦。 阿凯心想.如果这样的话吴秋娣就成了祥林嫂了,如果吴秋娣是祥林嫂那么自己就 是阿毛了。 有人爬了天门石下来。说越来越难爬了.衣服裤子都弄脏了。阿凯听见他们说 心里也记挂起了天门,他想,要是他能够打开天门的话,那里面坐着的一定不是观 音菩萨,也一定不是爷爷,而是张志强。张志强死了.张志强一定在天门石里面喝 酒。 前天夜里,阿凯并没有听到撞击声.他是被楼下闹哄哄的人声吵醒了跑下楼去 的。楼下是顶住货架的农用车和聚在门口的人群。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们.等他听清楚张志强被车撞了.已经 送往医院的时候,小悦也从楼上下来了。小悦站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肩膀,也是惊 慌失措的表情。 天刚放亮,张志强被医院的救护车送了回来。家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阿凯和 小悦退到了楼梯的台阶上,左邻右舍围在门口.女人们在叽叽喳喳,男人们在搬东 西。不到一碗饭工夫柜台和货架都挪开了,合在了墙边.一箱一箱的货物堆进了厨 房,后门的门板卸下来搁在了两张条凳上。男人们七手八脚把张志强从担架上抬到 了门板上。张志强头朝外脚向里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阿凯和小悦都没有走近去。 阿凯不知道自己该帮忙拿东西.还是像吴秋娣一样趴在张志强身上哇哇地哭出声来。 吴秋娣是跟着救护车一起回来的.张志强被抬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趴在张 志强身上嚎啕着哭诉着,一刻没有停止过。她的哭声仿佛是唱出来的,哎哟喂呀张 志强呀。你这个死鬼呀,张志强呀你这个死鬼呀是我对不起你呀,我连一瓶好酒都 舍不得给你吃呀.张志强呀我不来夺你的酒瓶.酒瓶就不会碎了呀,酒瓶不碎就戳 不到你的胸口了呀张志强呀,戳不到你的脾脏你就不会死了呀。啊。啊。 啊,张志强呀你这个死鬼呀。你要是肯活转来我就天天给你吃五粮液呀。张志 强你这个死鬼呀,你叫我你叫阿凯从今往后怎么过日子呀,屋里这么多老酒还有啥 人来吃呀……你这个死鬼呀死鬼呀张志强……啊! 啊! 啊…… 阿凯,阿凯你也过来哭两声呀! 啊! 啊! 啊! 阿凯走过去靠在了吴秋娣身边. 脸上挂着泪水,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音来。吴秋娣的右手从张志强身上收了回来.抱 住了阿凯的两条大腿,嘴里依然哭喊着。张志强呀……阿凯呀张志强呀…… 星星小店很快布置成了灵堂。张志强的头前撑起了白蚊帐,帐前是八仙桌。桌 子上摆了糕点和水果,点了两支巨大的红蜡烛。张志强脚后跟放着一只小碗盛着菜 油.粗棉线一头浸在油碗里一头翘在碗沿上跳着火苗。张志强一声不响地躺着,门 板两边摆了许多椅子和凳子,渐渐地椅子上凳子上都坐了人。张志强的脸上盖着一 块毛巾。阿凯想象着毛巾下面张志强的脸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 邻居老太婆围在吴秋娣身后,拉着她的衣服说,秋娣,你先不要哭,衣裳裤子 鞋子都要做起来,西街头李嬷嬷手脚是细致的.就是贵一点,还是……便宜…… 许经理来了。徐丽萍也来了。许经理和徐丽萍都拍拍吴秋娣的肩膀说,节哀, 顾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哭坏身体。许经理看看旁边的老太婆又说,你们烦不烦,多 少多少,钞票多少要你们管啊,只管去做。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只皮夹又从皮夹里抽 出一沓钞票,点了五张给老太婆,接着说,多还少补! 老太婆接了钱刚转身,许经 理又补了一句,做好一点,张志强也算罪过的! 他这样一说,吴秋娣的“哇哇”声 就又响了起来。 村里有点脸面的人都来了,许经理对他们说,这里的事你们多操点心,乱哄哄 的,家里就不要烧饭了。客人邻居帮忙人到钟点了分批在宾馆二楼小厅吃饭,我会 安排妥当的。 村长点着头说,哦哦哦。你有事情你去忙好了,这里的事情我们会弄好的,你 放十八个心好了。话还没有说完,村长就开始分派任务了。有人立刻在门口搭了彩 条布大棚,有人叫来了两百斤煤饼生着了两只煤饼炉子,热水瓶纸杯茶叶都是小店 里现成的。棚下摆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村长在椅子上坐下来点了一根香烟,有人 来送向纸包,他就把白纸包上的名字记在本子上,把白纸包塞进桌上的黑皮包里。 吴秋娣的小姐妹也三三两两地来了,她们一边装腔作势哭几声,一边劝导吴秋 娣不要哭坏了身子人死了哭是哭不回来的。然后东张西望看一会儿。乘没人注意就 走掉了。 许经理里里外外巡视了几趟,又在吴秋娣身后站了一会儿,见小悦站在阿凯身 边无所事事的样子。就说,小悦你在这里捅不进手,还是上班去吧。小悦“哦”了 一声,到楼上刷牙洗脸换了衣服裤子,坐许经理的车上班去了。 客人越来越多.小姨一家人也赶来了。小姨一到就坐在吴秋娣身边,帮着吴秋 娣一起哭喊起来。“姐夫哎姐夫哎”的哭声,加上吴秋娣沙哑的叫喊。屋里屋外再 次热闹起来。 哭声一阵过去又一阵,直到午饭时,就只剩了吴秋娣、小姨和阿凯陪着张志强。 等吴秋娣静下来,小姨开始问她,阿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吴秋娣一五一十告诉 小姨,张志强要吃五粮液.钟大树来电话叫阿凯到办公室去……说着说着吴秋娣呜 咽起来,好端端给阿凯办生日酒的,呜,却在给张志强办豆腐饭了……呜,呜,呜 …… 午饭小悦带了一些回来,吴秋娣和阿凯都不想吃。小姨勉强吃了一点。 童童姐姐是和高素珍一起来的,她们只露了一下脸就不见了。整个下午直到晚 上都没有再出现.是回杭州去了,还是到公司去了? 阿凯不知道。也没有问别人。 下午四点多.小悦要去上晚班时,军乐队与和尚道士都来了。念佛老太婆在家 里吃过午饭就来了,等到军乐队一开场,老太婆的念佛声就听不清楚了。和尚道士 叮叮当当敲着木鱼铜磬念着经忏,老太婆手上折着元宝嘴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徐 丽萍在为他们倒茶水与他们说着阿凯听不懂的话语。家里和门口挂满了经幡.墙上 贴满了黄榜和诏告,两个三十来岁的乡下女人轮流唱着越剧和流行歌曲.一些过路 的“外国佬”簇拥在马路边看热闹。 小悦下班回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带回来的点心,吴秋娣和阿凯依然没吃。小 悦坐在吴秋娣和阿凯身边.有时候陪阿凯说两句话,有时候陪吴秋娣流几滴泪。这 期间时不时有人进来劝慰吴秋娣,去吃一点,要饿坏的! 吴秋娣要么不理不睬,要 么摇摇头哭几声,两只眼睛痴痴呆呆地早已没了神气。 吴秋娣歪着头说,阿凯。饿了去吃一点。 阿凯说.我不饿。 阿凯又说.妈妈.你饿不饿? 我去拿一筒薯片。 吴秋娣握住阿凯的双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干涸的眼睛里重新蓄满了泪水。 夜深了,门外两侧排列着数不清的花圈,在夜风里发出瑟瑟的响声。阿凯走出 去辨认着花圈上的名字,有“黄金地产”,有“大树集团”,有“信用社”,有 “乔司宾馆”,“乔司村委会”.“镇人武部”和“民政办”等等,也有李老师和 因子父亲的名字。阿凯还发现了两个特别意外的名字,一个是“刀子”,一个是 “袜子”。刀子和袜子一定来了,阿凯想,他们为什么不进来照个面呢? 他四下里 搜寻着刀子和袜子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寿衣做好了.两个老太婆一人手里抱着一大包衣服送进来放在了墙边的柜台上, 喘着粗气对吴秋娣说,剥掉脏衣服,给他洗一洗身子。吴秋娣“哦”了一声,目光 在屋子里转了两网.说。阿凯,妈妈要给爸爸洗浴穿衣服,你不要看,你去楼上吃 点东西歇一歇,明朝夜里你要陪你爸爸到天亮的。接着,吴秋娣就叫小悦带阿凯上 楼去.不要再下来了。 老太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对阿凯说,去.到楼上拿块新毛巾下来。阿凯从吴 秋娣房里拿了新毛巾.递在老太婆手里,老太婆就对边上的人说,都立起来,都出 去,我跟秋娣两姐妹三个人就够了。还说,人已经硬了,脱不出干脆剪开.血迹擦 干净就行了,到了那边他自己也会洗的。 听老太婆这样说话,阿凯觉得有点好笑,却没有笑出来。上楼冲完凉水澡,阿 凯见自己床上乱七八糟堆着小姨他们的东西,就擦干头发去了小悦房间。阿凯光膀 子穿着裤衩,觉得有点别扭,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着楼下的音乐和哭闹声。小 悦还在洗澡,水声哗哗地在卫生间冲出了很大的声音.阿凯想象着小悦的双手在水 流中摸索乳房的动作。天气有点闷热,阿凯开了空调,关上门拉好窗帘,坐在床上 打开了电视机。这台十八寸的旧西湖,是吴秋娣叫张志强去老街修理部买来送给小 悦的。张志强说才花了二百五十块钱就搞定了,可是这个二百五已经死了。电视里 正在播放人与自然,黑猩猩抓住一只长尾猴正在撕咬它的肉.血淋淋的嘴巴嚼着肉 做着怪样。卫生间的淋水声停了一会儿又响了,响了不长一会儿又停了。阿凯起身 虚开了房门,回到床沿上刚坐下.小悦就进来了。小悦穿着裤衩,双手拎着毛巾遮 挡着胸口.向后曲起脚后跟踢上了房门。说.我的衣服呢? 她转身背对着阿凯又说, 阿凯你闭上眼睛,不要看,把床上的睡衣拿给我。阿凯说,我看都看见了,还叫我 闭眼睛,你这是掩耳盗铃。小悦转过身瞪了阿凯一眼。一手伸向阿凯一手擦着身上 的水珠。又说,看见就看见,你义不是没有看过,你摸都摸过了,看见了又怎么样。 听到这样的话.阿凯心里一热马上又冷了下去。楼下传来了吴秋娣的哭声.这个被 阿凯叫了十三年“爸爸”的人死了,阿凯的心凉了,连开玩笑的力气也没有了。阿 凯侧了侧身,把床上的花睡衣撩起来甩在小悦手里.视线从小悦的胸脯回到了电视 镜头。他不屑地说,你赤了个膊,难不难看呀! 小悦套上睡衣坐到了阿凯身边,抱 住阿凯的双肩说。阿凯,把电视机关了,下面听到要骂的。阿凯扭动着肩膀,企图 挣脱小悦的搂抱,小悦却抱得更紧了,阿凯冷冷地说,下面的声音这么吵,军乐队 的喇叭这么响,谁听得到呀。小悦的双手从阿凯的胸口滑到了小肚子上。两个乳房 来回顶着阿凯的后背,她说。听不到也不能看,你爸爸没了,你不好这样不懂事的。 阿凯说,又不是亲生的,我亲生的爸爸是钟大树。小悦说,谁说的? 阿凯关了电视 机.把遥控器扔到了床角,不耐烦地争辩说,又不是我说的.是钟大树自己说的。 小悦说.不管怎么说你总是你爸爸养大的,又不是钟大树养大的。阿凯说,其实, 我早就知道了,谁是亲生爸爸。小悦把头靠在阿凯的后颈上说,你爸爸死了,你怕 不怕? 阿凯躲开小悦,横着坐到了床中央,眼睛直瞪着小悦的眼睛,他说.爷爷死 的时候我都不怕。爸爸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他又不是我的亲生爸爸,他老是喝 醉酒老是跟妈妈吵架。我不喜欢他。小悦说,你爸爸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可以这样 说他呢! 阿凯说,我又不是说他不好喽,可是,反正他不是亲的。话没说完,阿凯 就拉起毛巾被盖住肚子躺了下去。他提醒小悦说,睡觉了,我想睡觉了。 阿凯闭上了眼睛,可怎么也睡不着。他感觉到刚才说的话有点过了头。有点对 不起张志强和吴秋娣.尽管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张志强生的。可吴秋娣总是亲的,而 且张志强对自己始终是百依百顺的,比别人家亲生的爸爸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