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上的漩涡 作者:荆歌 那晚,王悦先讲了一个与指纹有关的故事。他说,他父亲的一个同事,姓华,有一 种特别的癖好 ,那就是,只要别人不在,他就忍不住要去开人家的抽屉。他并不想拿 什么东西, 他只是打开来 看看,看看抽屉里有什么东西。他也知道这些抽屉里不会 有什么很特别的东西,平平常常的办 公室,抽屉里会有什么稀罕东西呢?他只是要看 一看。因为抽屉里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 西, 因此华叔叔(我从小就是这么称 呼他的) 看过以后也就忘了。正因为他看过就忘了,才有一 次次的“下一次”。反 正,据我父亲讲,只要办公室里只剩下华叔叔一个人,他是一定不会放 过每一只抽屉 的,他关心别人的抽屉比关心自己的抽屉为重。 后来呢?我有点着急地问王悦。 王悦显然并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一点都不懂得卖关子的重要。被我一提问, 他立即将故事 的结尾先期说了出来,他说,华叔叔被带到派出所去了。 他偷了别人抽屉里的东西了?今晚屋子里惟一的一位女性金焰问。我相信,要不 是因为金焰是 女孩子, 而且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子的话,王悦就不会理睬她。但 她是个长得不错的惟一的 女孩子,她就有说傻话的特权。 王悦看了她一眼说,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华叔叔他从来不想拿人家东西的,他 只是打开抽屉 看看。 那派出所为什么要把他抓去呢?金焰又问。 王悦说,有人抽屉里的一块手表不见了,去报了案。华叔叔说,他没有拿表,表不 是他拿的。但 是,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抽屉上有他的指纹呀,布满了他的指纹,抽 屉上他的指纹像甲虫一样 爬满了。 有他的指纹就可以肯定表是他偷的么? 我有点为这位好奇心过强的华叔叔而感 到不平,我对王 悦说,指纹不应该成为决定性的证据的!等会儿你们听我说一个故事, 就会明白我所说的话是 有道理的。我的语气很强烈,好像王悦就是把华叔叔带走的 派出所民警似的。 王悦说, 我父亲也说表一定不是华叔叔偷的,同事了那么多年,他知道华叔叔是 一个什么样的 人。王悦的父亲说, 华叔叔从来不贪人家的便宜,他每次下乡去用了 餐,都坚持要付钱,他迂阔 得就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平时在办公室,当他茶叶没有 了,向别人借了一撮茶叶后,也总会 在第二天早上如数还给人家。不用还了!不用还 了! 人家总这样说,可是华叔叔不答应,他坚持 借东西要还。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 偷别人东西呢?谁都不会相信表是他偷的,就是那个丢了 表的人,也认为与华叔叔无 关。我们办公室里, 只有一个人对此事不发表任何意见,那就是吴 大姐。大家正商 量着要集体去派出所为华叔叔开脱,大家要把他们心目中的华叔叔的形象告 诉给民 警们听,他们要让民警相信,就是地上扔满了手表,华叔叔也不会低头去捡的,华叔叔 确 实是这样一个人,要是他没有开人抽屉的坏毛病的话,他算得上是一个完人,是一 块过去时代 的活化石。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商量着要去派出所的时候,吴大姐一声不 吭。最后我问吴大姐,吴大姐,你去不去?吴大姐冷冷地说,我不去!王悦的父亲说,我 忽然想到了吴大姐不愿去的原 因, 那还得怪华叔叔,他居然有天问吴大姐,吴大姐, 您都快退休了, 怎么还来例假呢?吴大姐满 脸通红,迅速打开自己的抽屉,果然看到 一盒护舒卫生巾在里头。唉,这个华叔叔呀!王悦也学 着他父亲的口气说了一句,唉, 这个华叔叔呀! 后来呢?提问的还是金焰,好像今晚她是专门来此负责提问的。 王悦说, 那人的表根本没丢,它好好的戴在他的右手腕上。天知道!他从来都是 戴在左手腕上 的! 听的人都舒了口气。我发表了这样一个意见, 我说,通过这件事,华叔叔该吸取 一点深刻教训,把自己的那个坏毛病改掉了。 改掉个屁!王悦说,在表找到之前,他已经含冤自尽了。我们生活在倒影中/我们 都有各自的坏 脾气/咕咕咕/你听到了么/是野鸽子在叫着什么/剥剥剥/一只甲虫从 最上面的叶子/落到最下 面的一张树叶上/它发出了一连串的声响/它以一个很不雅 的姿势在泥土里消失了。 屋子里沉默了,谁也没料到王悦的故事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接下来本应该我讲,但金焰急着插了进来,就像她到食堂买饭从来都不排队一样。 我也就不与 她争,她要先讲就让她先讲。 她说的当然也是有关指纹的故事。她的开场白是,我的故事是真实的,如果你们 不相信是你们 的事,反正我说的是真的。金焰说,她的这个故事,是她一位最要好的 女伴说给她听的。为了 证明故事的真实性, 金焰说,她的这个女朋友是她所见到过 的人中最诚实的,还从来没见过什 么人比她更诚实的呢!她生于哪年哪月哪日,她的 父亲是个扫马路的清洁工,她的母亲在40 岁之前行为不端,这些她都不隐瞒。甚至, 她幼时被邻居猥亵, 并且后来有了手淫的习惯,这些也都向人坦白了。当然,她并不 是对所有的人说这些, 她只是对金焰这样少数密友才坦陈一切 的。你们说,金焰对 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说,像她这样诚实的人,会说一个虚假的故事么? 下面就是金焰说的故事,其实确切地说,是金焰女朋友说给金焰听的故事。 在遥远的福建省某个县城里, 有一个特别的女人。这个女人有替人看手相的嗜 好,每当她遇到 生人,都会向人家提出要求,她主动要求看看人家的手相。谁都乐意 给她看, 这除了她长相不 错,更因人人都对自己的未来既感到茫然又充满了好奇。 当然她有姣好的容貌,这是个重要原 因。试想,作为一个男人,你能拒绝将自己的手 交给一个美丽的陌生女人么?她皮肤细腻白皙,眼含秋水,双手更是动人,她主动提出, 要你把手放到她仿佛会说话似的手掌上去,你能拒绝么 ?你就是圣人,也不能拒绝。 然后她就开始仔细观察你的手了。除了看掌纹, 她更重视指纹。这一点与众不 同。她低下头,研究你手掌上的每一个细部,她仿佛一条鱼,是的,她像是突然变成一 尾游鱼, 游到你掌纹、指 纹的河里去了。她在你手掌的河流里认真地游着,她把河 流之外的一切都排斥了。而通常这 时候的男人,就会表现一些落寞。他们宁愿这一 刻的她, 并不好好看手相,而分出一点精力来 与他们进行一点情感的交流。让手相 见鬼去吧! 他们在心里这么说。可是他们无法将她唤醒,她埋头看手相,毫不理会他 们。而这时候, 窗外的风吹进来了,同时吹进来的还有树叶细碎的 声响。风把她的 头发吹动了, 把她额前几缕垂挂着的头发吹动起来,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柔动 。这 头发撩到了被看相者的脸上,让他们更不安宁了,甚至让他们坐不住了。 这时候, 她就开始说话了,她预测未来,她从来不说别人过去的事。她根据人们 手掌上歪歪斜 斜的纹路,尤其是那些漩涡一样的指纹,来推测人们的未来,她真的能 预知人们的吉凶么? 奇怪的是, 她从不说好话,半句好话也不说,哪怕只是出于安慰而说几句顺耳的 话都没有。她 只挑凶险的话说。她会说:你今年会遇上一场车祸;或者说:你不久会 得一种怪病,并且将不治 身亡;或者就是说:你将在今年落叶的季节疯狂。她像一个 巫女, 她所说的一切,后来一一应验 了。那些在她如兰呼吸之中把左手交给她的男 人,不是遇到了车祸,就是得怪病而死,或者就 是在黄叶飘零的深秋变得疯狂。消息 慢慢传开了,人们开始躲避这个女人,就连那些最好色的 男人,见了她也避之唯恐不 及了。她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名人。河流在我们身体的最隐秘处 静静地/它制造漩 涡/由蓝色而黑色/时光从地球的另一端烟雾一样冒出来/一些故事被蒸发/ 男男女 女的头发/在河流中。 她的故事有些诗意, 以上这几句诗,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它出现在我的 叙述中, 它从容 得就像一个人来到了自家的客厅里。 要是有人能看一看这个女人 (金焰的密友所说的福建女 人)的手,它会是什么样子呢?它掌纹的纵横,像鸟瞰下的 水网, 还是像一幅模糊的地图?那么她 的指纹呢?她吐出女人特有的香气的指尖上, 她草叶一样的指尖上,指纹是不是很像几个鸟窝? 让我来插入一段回忆,它与爱情有关。我现在不跟王悦金焰他们在一起,我和你 在一起,让我 来说一个与指纹无关的故事给你听。风吹动九月/九月/在回忆里飘摇 /你的年纪/我的掌心里 的潮湿/关于邻家的女孩/我们有话说不出来/你的/我的/我 们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 字,我只管她叫水草。因为她像水草一样柔软。她 在我们楼上的教室里上课,她比我们低一个 年级。下课铃像是一头打着瞌睡的狗突 然跳起来吠叫,我们的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她是个世 界上舌头最长的长舌妇。如果 允许我们残酷, 那么首先要干的就是把她的舌头割掉,我们可不 管它是不是会鲜血 淋漓。而楼上教室里的老师, 却是比苹果更好的老师,她宣布下课的声音,几乎与下 课铃同时响起。他们从楼上下来了,潮水一样下来了。他们使楼梯轰隆隆地响起来 。 我们的长舌妇的声音被轰隆隆声覆盖了,她这一刻看上去像是个哑巴,嘴巴不停地扭 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我们淹没在轰隆隆之中。窗外是一片树林,树林里出现 了蜜蜂和其他 好看的东西,比方说水草——那个水草一样柔软的女孩子。她在我们 教室外的树林里躲避蜜 蜂而追逐蝴蝶。她的手臂像水草一样柔软,她的腰肢像水草 一样柔软,她就像水草一样柔软。她搅动着树林子里的风,她就是树林里的风。她吸 引了我的视线。为此我受到了批评。我们 的长舌妇老师, 一点都没有下课的打算, 她发现我正在看窗外的树林, 便点了我的名。她开始 批评我了,她说了许多狗屁道 理,她历数我曾有过的差错,她预测我还会犯什么样的错误,并将 得到什么样的惩罚, 乃到灾难。下课的十分钟,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显然非常不够,她因此占用 了下一堂 的开头几分钟。她让那位色迷迷的历史老师站在教室门口, 看她如何毫不留情地对 我进行训斥。要训斥你就训斥去吧,反正现在窗外已经没有水草,水草也回到楼上的 教室里去 上课了, 林子里的蜜蜂和蝴蝶也都不见了,要训斥你就训斥好了。我们开 始观察门口的老头子 ,他要进来对我们胡诌什么秦始皇和武则天,我们不要听这些, 就让他不能进来, 站在门口和我 们一起听长舌妇骂人好了。我们注意到,历史老师 一眼不眨地看着长舌妇,看来他对她的身体 比对历史要感兴趣多了。 长舌妇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呢?历史老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讲课的?他已经讲 到叶赫那拉氏 了,他什么时候把车开得这么快?我在想水草,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水 草。像水草一样柔软的 风, 窗外的风景,蜜蜂嗡嗡地响,却见不到蜜蜂的身影,蜜蜂 到哪里去了?蝴蝶到哪里去了?叶赫 那拉氏是什么东西? 后来我认识了水草,我还是叫她水草,虽然她认真地对我说,不要叫她水草,她不 叫水草,她的 名字不是水草,但我还是叫她水草。水草,我说,我们离开学校吧,我们 一起离开学校, 我们到 别的地方去,到没有教室和老师、没有作业、没有上课铃声 的地方去。那地方远么?她问我。也许远,也许不远,我说。如果近,我去;如果是远, 我就不去,她说。我的故事很远/那儿长满 了荒草/那儿没有一切/那儿有着一切/嗡 嗡嗡嗡/把一只蜜蜂捏死/舔手指上的蜜/蜜的最中心 /那根带毒的刺/令我的舌头无 法动弹。 后来的某一天,她不见了,她失踪了。她独自一个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先我 而跑到很远的 地方去了。于是我也行动了,我跟谁都不说,就离家出走了,我跑到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 方就是这里。 你怎么把我的事给写出来了?金焰在我的背后探了一下头,她看到了我正写着文 字。没有,没 有,我说。还说没有?我都看到了,我一直站在你的身后,金焰说。那就 让我对你说声对不起!走吧走吧,我们不要在这儿浪费时间,我们不要再在这儿流连, 我们回到王悦那儿去,我们还是 将我们关于指纹的话题进行下去吧。 王悦还呆在那儿么? 他还有说指纹的兴趣么?他的家在派出所的后面,派出所所 长就是他妈妈 。嗨, 王悦,你还坐在这儿呀?我们出去转了一圈,我们到指纹之外去 转了一圈, 我们暂时跑到 另一个故事里去了,这你也许不知道,你打盹了,我们看出 来了, 你刚才打了一个长长的盹,难 道不是么?你的眼角的眼屎是从哪来的?要是你 刚才没打盹的话, 你衣领上又怎么会是湿湿的?你一定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你的口水 淌了下来,把你的衣领濡湿了,你像个吃奶的小娃娃! 王悦对我说,你说,现在该轮到你说了。 下面是我的故事,有关指纹的。 你们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么?他是被活活打死的。那时候我已经生下来了, 但是我等于没 生, 因为我什么都还不懂,连吃奶都不太会吃。我母亲说起我不会吃 奶就会叹息,她说,唉,你 连吃奶都不会,你只会嗤嗤嗤地吸,就像吸螺蛳。那时候父 亲被带走了,他的双臂被扭到身后,他们用麻绳把他牢牢地绑了起来。就像裹一只粽 子, 这是母亲的比喻。是什么样的粽子?三角 粽还是枕头粽,白水粽还是赤豆粽,腰 鼓粽还是马桶粽, 大肉粽还是蛋黄粽,独叶粽还是双叶粽 ,红枣粽还是火腿粽?他们 把他抓走了, 因为公家保险柜里的钞票不见了。呜呜呜,母亲哭得像 只猫。猫儿走 到她面前,对她呆呆地看。他还是不老实,他还是抵赖,有人来我们家对母亲说,铁证 如山, 他还是抵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只能打他,就像学生逃了课,不打不骂怎 么行?他下次还会再逃课,他下次还会再作案。偷了钱,说出来就行了,退出来就行了, 写份检查就行 了。可是他不说, 他一直抵赖,他吃了打还是抵赖,他硬得像块石头, 一块茅屎坑里的臭石头。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母亲像猫叫春一样嚎了起来。因为他 不老实,他偷了钱还不老实,你也知 道了,公家保险柜里的钱不见了,钱没有翅膀,也 没有腿,怎么会自己跑掉和飞掉?说出来吧,你 去劝劝他,说出来就好了,退出来就好 了, 写份深刻些的检查就好了,这没什么,不会影响生活,不会影响加工资,不会影响 生孩子,最多只是在个人档案里留一笔,但这没什么,如果你不想上 进和入党。但是, 母亲说, 你们怎么能肯定钱就是他偷的呢?我们有证据,那些人说,我们有如 山的铁 证,那就是,我们在保险柜上发现了他的指纹,他的指纹,听懂了没有?要知道,世界上 没 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当然也没有两个人的指纹是完全一样的,他还有什么话 可说,你还是 什么话可说? 他就不能戴副手套么? 王悦也这么说,我以前也这么说。没出息的孩子啊,母亲 猫一样呜呜起 来,她说,没出息的孩子啊,难道你会相信,你爸爸是一个贼么?可是保 险柜上留下他的指纹了!我这么说,王悦也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于是父亲不断地 挨打,用拳头打,用脚踢,有人踢中 了他的裤裆。后来又把它装在一个大麻袋里吊起 来打。父亲就是不吭声,他一直不吭声,他蜗 牛一样缩在麻袋里,他睡着了。听他们 说, 麻袋里传出来这样的声音,那是父亲在低沉地说话,他说,我要睡了,我不想呼吸 了, 你们听,我一口气都不吸进去,我也一口气都不呼出来,我要把 自己憋死。他就 把自己憋死了。死一直蹲在角落里/现在它跑到中间来了/猫跑到角落里/哭 走到中 间来了/落叶的时节/是最远的日子/这时光离心脏更近些/我们跑来跑去/云朵刚好 降 到头上。我到今天才知道, 你父亲原来是个贼啊?金焰的表情有点夸张。她甚至 从座位上站起 来,以表示她的惊讶。我把她一推,她就倒下去了。你们不会想到吧, 那保险柜上的指纹其实 真不是我父亲留下的。世界上没有两张一模一样的树叶,但 世界上真有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 指纹,那就是我父亲和另一个人。金焰,你在 听我 说话么? 你要听清楚我所说的话,我要说,在 保险柜上留下罪恶指纹的,真的不是我 的父亲, 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在我父亲死了之后决 定自首,他给指头蘸上红印 油, 他像一个十指尖尖涂了凤仙花汁的美人,袅袅婷婷地到“公检 法”坦白了。他 要了很多张纸, 他将他的指纹印刷了近百份。他令他们目瞪口呆,他的指纹和 父亲 留在一份审讯记录上的指纹竟是一模一样。人们怀疑父亲复活了, 至少是父亲的手 复活 了。他们抓着那双手, 那双涂了红印油的手,细细地看,慢慢地看。它在动,这 双手在动,如果 用刀把它从他的身体上切下来,它还会动么?它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 牛羊。 露珠从牛毛上滑下来/三月/指纹的故事还在继续/烛光在指尖上跳荡/不爱红妆 /被窝里的体 温地久天长。是的,金焰嫁给了王悦之后,我也和她那位世上无双的真 诚女友结了婚。我们决 心相爱到永远,爱她像爱她脸上的那颗痣。爱她的痣像爱一 个新鲜的故事。 我们度过了无数 个新婚之夜,我们谈论金焰,谈论王悦,谈论一 些本该讳莫如深的话题。当然,少不了要谈 到她所说过的福建女巫的故事(这个故 事当初可是由金焰转述的, 我的妻子指出,金焰的叙 述已经走样,她为此而感到 生气) 。6月的海滨让人想发出尖叫/鼓浪屿是一条海豚/所有的声 息钻进深海就不 再出来/那人的目光也不能例外。我十分惊异地听我妻子说,她亲眼见过那 个可怕 的福建女人,其实她并不可怕,我的妻子冷静地说,她一点也不可怕,相反她是那 么美丽,她的睫毛是多么动人,她差一点让女人也爱上她。她提出要为你看手相了 么?我问 。是的,我的妻子轻松地说,她的身上满含着回忆的气息,她把手交给了 她的手上, 那双柔 软的、凉滑的手,她的手掌摊开在她的面前,她轻轻地笑了, 她那张预示凶兆的嘴, 微微的 翕开。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了——我像看待怪物一样 看着我的妻子, 我的永远在蜜月里的新娘 。她脸带微笑,朱唇轻启,她这一刻看 上去与一个女巫有什么两样呢?她不会就是那个传说 中的福建女人吧? 把你的手交给我吧,她用气声说。与此同时,她把她的右手也送到了我的怀里。 她的手是凉 滑的、 柔软的。而我的手所接触到的,是海豚一样绵软身体。我的新 娘/天已经放亮/绒毛飞 舞/海在欢唱/灿烂的胴体/把你的眼睛轻轻闭上/洞穴里的 蜜月/正在酒香中腐烂/山巅泻下来 又一个白天/掌纹纵横/你走不出你的手掌。 我 听到我的女人在黑暗中说,你看清楚了么,我 是一个没有指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