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从后山建起那座煤渣库后,山那边的田家村就发了。那煤渣是用高压水通 过管道从工厂直接压到库里来的,里面残留有不少没燃尽的煤末,是制砖的好原 (燃)料。由于煤渣库建在田家村的地盘上,光靠从库里捞煤末卖他们就赚了大 钱。可这煤渣库却让伏虎台村倒了血霉。也不知怎么搞的,自从有了它,村里患 癌症的人就一年年地多了起来。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什么肺 癌肝癌胃癌肠癌胰腺癌宫颈癌白血病,等等等等,这里几乎都有人患过。前面也 曾说到,胡花子的儿子就是死于白血病。胡腊生的老伴也是患胃癌去世的,走得 十分地痛苦。据胡腊生讲,近十多年来村里逝去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死于癌症,很 少有老死善终的。 癌症像魔鬼一样疯狂地在这里肆虐着,人们似乎时时被笼罩在癌魔的恐怖之 中惶惶不可终日。好多人一旦得知自己患上了难以治愈的疾病就以为是癌,就以 为难逃一死。为了免受临终前那难以忍受的极度的痛苦,他(她)们往往就寻了 短尽,不是吞农药,就是投水上吊成了冤死鬼,使这里的非自然死亡率大大地提 高了。 胡腊生曾经将这一情况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过。有关部门也曾派人来这里作 过调查,说可能是水质问题。而这水质又直接与那座煤渣库有关。煤渣库虽然建 在山那边田家村的地盘上,煤末归他们捞,水却往伏虎台这边排。他们说,从煤 渣库里排放和渗出的水中可能含有高致癌物质,使这里的塘堰受到污染,人畜饮 用了这种受污染的水都可能致癌。这种水不仅不能饮用,也要尽量避免用它来灌 溉农田。村里打井取水,就是根据调查者的建议采取的一项防范措施。胡腊生也 曾反复告诫过村里人,千万不要引煤渣库的水来灌溉,可一遇到天旱人们就都忘 了,为了节省几个钱,常常有人偷偷摸摸地引它来抗旱。以至于改饮井水后,癌 魔依然没有得到彻底的根除。这不,老田头又是患上癌症走的。 老田头的病是这年秋天发作的。那天他在村北放牛,胡腊生也在那儿犁田。 两人咵天咵得正上劲。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疼得他一下子就拽在了地上。只见 他口里直哼哼脸上煞白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吓得胡腊生慌忙丢下牛和犁盘爬上 田埂,背起老田头就往村卫生室跑。 老田头在村卫生室打过针吃过药,疼痛一时缓解了许多。他以为仅仅只是一 时的胃痛而已,也就没在意。不料当天晚上睡到半夜,他的腹痛又发作了。而且 更加厉害,直疼得他忍不住在床上滚来滚去直翻筋斗、立凉床,口里还不停地叫 爹喊娘。那段时间,玄生夫妻为了照顾老田头,本来搬回来和老田头住在一块儿, 可这天夫妻俩恰好进城办事没有回来。幸亏胡腊生不放心,当晚一直陪伴着他, 不然老田头说不定当时就熬不过去了。 胡腊生见老田头腹痛得实在不行,立马打电话请来了村卫生室的医生急救, 同时也给城里合生的酒店去了电话,将老田头生病的事告诉了玄生、合生两兄弟。 兄弟俩接到电话,很快就请来了市急救中心的救护车,连夜把老田头送进了市中 心医院。 经市中心医院初步诊断,怀疑老田头患的是胃癌,建议马上住院治疗。合生 当时就替老田头办了住院手续,让老田头住进了医院。 安顿好老田头住院后合生又打电话到省城,把老田头的病情对雪生和仙桃讲 了。雪生、仙桃夫妻俩不放心,第二天一大早就开着车子赶回来,又把老田头转 到了省肿瘤医院。最后经过省肿瘤医院切片检查和专家会诊,老田头被确诊为胰 腺癌,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 老田头在省肿瘤医院住了三个多月。医院采取中西医相结合的方法,使他的 病情很快就得到缓解。在此期间,除他老伴一直日夜陪护着外,雪生和仙桃有时 两人一块儿,有时轮换着,差不多每天都去探视。玄生、合生们也都去看望过好 几次。饮食也极尽全力地弄得营养可口。加上老田头本来是个性情开朗的人,住 在医院只要腹部不疼了,脸上也不见丝毫愁颜,整天乐呵呵的像个欢喜坨。因此, 他的病体恢复得很快,精神十足,三个月一满,就吵着要出院。 他对雪生和仙桃说: “你们快打电话叫合生来把我接回去,老子病好了。我说这医院真不是么好 住处,不光药气憋闷得慌,住在这儿老子还总以为马上就要死了哩。再这么下去, 老子不病死也非被憋死不可。” 在征得医生同意后,仙桃对她爸说:“爸,你要出院可以,那就到我们那儿 去,别回伏虎台了。医生说您还要继续吃药,还要调养,回伏虎台他们都忙,谁 看承您?” 老田头说:“老子没病了还吃什么药?你们那儿我是不会去的——啊,你还 是想着法子要把老子憋死呀?我可不上你们的当。怕冇得人招呼你们不放心,就 叫你老妈跟我一块儿回去。孙儿都上大学了,还不该回去陪陪老头?” 为这事差不多一直扯了个把星期,老田头就是倔着要回伏虎台不去儿女那儿。 他还背着雪生、仙桃对老伴说:“他们若是今天再不答应,明天我俩就悄悄去搭 车。反正你路熟,还怕回不了伏虎台——不过你可别入哄我,把我引到他们那儿 去了咯。” 他老伴也打趣地说:“那好呀,只要你不怕我把你个老精怪引去丢了,明天 一大早我就同你一块儿走。” 其实老伴心里明镜似的,医生和儿女都给她透过底,老田头的病是好不了的, 眼前仅仅只是有所缓解而已。癌魔已经在他身上悄悄地扩散着,随时都可能来一 个突然的袭击——那就是他们夫妻俩永远永远地分手之时了。 这三个多月来,她几乎每天都背着老田头偷偷地一边以泪洗面,一边回忆着 她同老田头夫妻俩相伴几十年的恩爱,忏悔着近十多年来自己对丈夫的不周—— 为了儿女,为了孙子,自己长期不在丈夫身边,没有尽到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 然而当着老田头,她总是压抑着满腹的痛楚强打着欢颜,有说有笑无微不至地陪 伴着、护理着,极尽所能地让丈夫顺心,让他满意,让他快乐,而不让他哪怕是 受一点点委屈。为了满足丈夫最后的心愿,她耐心的说服了雪生和仙桃,让他俩 终于违心地答应父亲在母亲的陪同下,回伏虎台继续药物治疗。 要说老田头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到了何等程度,那也是瞎话。虽然医生 和家里人都一直瞒着他,然而老田头何等地精明。他早就从周围的环境以及人们 对他的态度和眼神中,揣度出自己的病情,知道自己已不是久世之人了。不过他 既没有恐怖,也没有悲观失望。他清楚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一个人无论如何的健 康如何地长寿也总免不了一死。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追寻长生不老永古千秋万 岁万岁万万岁,最终还不是逃不脱阎王爷的那支笔!哪怕是一代伟人,终究也有 离世而去命归黄泉的那一天,何况凡夫俗子!面对死亡,恐怖害怕悲观失望是没 有用的,它只会加速死亡的到来,同时也会给亲人们增加许多许多的痛苦和悲伤。 人生在世活一天就要舒心一天快乐一天。哪怕是到了临终时也应毫无惧色,把死 亡只当作是生活地域和环境的改变而已。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不虚度活在世间的 每一天,也才能尽可能地为亲人们减少痛苦和悲哀。何乐而不为呢?因此,他知 道自己的病情后只要不是太疼,总是那么的开朗那么的乐观那么的快快乐乐有说 有笑,从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楚和悲苦。 至于他不愿去雪生和仙桃那儿,坚持要回伏虎台,一是他不愿给儿女增加心 理压力和精神负担,影响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二是他实在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伏虎 台。虽然伏虎台不是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在伏虎台生活了这麽 多年,同哪儿的乡亲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和亲情,使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自打 来到伏虎台后,那里的乡亲们对他的支持和帮助、照顾和关怀是他永远不能忘怀 的。哪怕死,也总得向他们道声谢告个别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