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任厚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就听得易锋粗着嗓门道:“八百块钱数量虽然不 多,但我们都是党员干部,这种钱绝对不能收。我不能收,你也不能收!” 萧小芳道:“你在纪委呆的时间太长了,不知道现在社会上的风气,也不知 道其他单位是怎么样一回事。像我们建设局这种单位,拿几百块钱的红包是非常 普遍的,有的中层干部一年都要拿五六万,多的十几万。这种仅仅是红包,还不 包括大笔头的受贿呢!” 易锋道:“是啊,你们建设局油水足,是我们纪委的重点监督部门。我在南 州市纪委工作时,就听到过许多反映了。这些干部五万十万地拿,迟早有一天要 出事,今天不出事,不等于明天不出事。我敢说,他们迟早一天要倒霉的。” 萧小芳道:“纪委的条规我们都学过。像这种几百块上千块的红包,就算纪 委来查了,到时候大不了退出来得了,纪委不可能给一个什么重处分,不可能撤 职、开除,更不可能会被判刑,是不是?” 易锋笑道:“你倒是学得不错,我这两年没有白给你上课。不过,你可别理 解错了,别把党纪条规都往歪处想。我实话告诉你,我办案多年了,我们纪委办 案是不办则已,一办起来就新账老账一块算,只要你屁股不干净,不把你搞个半 边焦是不会让你出来的!” 萧小芳道:“难道我拿了人家八百块钱,也会烧半边焦?” 易锋道:“八百块钱是小事情,而且是在查验工作质量时和大家一起拿的, 性质要轻一些。但是,你今天拿了八百块,觉得白拿的钱用起来舒服,就会滋长 出一种侥幸心理,于是,明天再拿一千,后天再拿一万,最后啊,你也就成了一 个贪官,成了一个腐败分子。” 萧小芳道:“没那么严重吧?这么一件小事情,到了你这个纪委书记的嘴巴 里,都成了大事情。我看啊,你这是职业病,是神经过敏,我们建设局那么多人 拿礼金拿红包,我看一百多个干部,几乎都拿过,无非是拿得多拿得少而已。这 么多年了,有几个人被纪委查了,有几个人被关进去了?难道偏我萧小芳拿了就 不行?就会被关进去?” 易锋大声道:“呃,你今天是怎么啦?又不是第一次收红包,又不是第一次 要退出去?我以前不都是这么教育你的吗?你不都是上交组织的吗?为什么今天 胆子大起来了,竟然贪婪起来啦?” 萧小芳道:“你想想看,我这些年来上交给组织的钱会少吗?在你的监督下, 每年都要上交一两万块钱的红包,去年还不止,如果这些钱都花在家庭建设上面, 我们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怎么会像今天这么寒碜!你看看人家一个个都住着宽 敞的新房,我们呢?租了一套房子,家里尽是破破烂烂的东西,这哪像一个家呀! 难道嫁给你这个纪委书记就一定要跟着你过一辈子的穷日子吗?” 易锋凶道:“去去去!今天是怎么啦?不想过穷日子啦?不想过就别过呗, 不想过你跟人家过去!” “停!stop! ” 一个嫩声嫩气的声音响起来了,估计是易锋的儿子在喊。 “哟,你们也会吵架啊?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模范夫妻哩,从来没听你们吵架 过啊,今天怎么啦?可要注意影响啊,别给下一代造成不良影响。爸爸,你一向 是以身作则,言传身教的啊!” 萧小芳道:“小孩子别插嘴,我们不是吵架,是在争论问题呢!” 易锋道:“对,我们不是吵架,是争论,问题不争不明嘛!” 萧小芳道:“好吧,我认输,明天啊,我把这八百块钱还存到银行里去。” 易锋道:“存哪个银行?” 萧小芳道:“哪个银行?廉政账户呗,我在这个账户里啊,都存了好几万啦! 我的贡献比你大吧?我不过是个副科级干部,你呢,你是个副处级干部,是个了 不起的市委常委、纪委书记,你给这个账户贡献了多少?” 易锋道:“我一点贡献都没有。谁给我送钱?谁都不敢送!谁送我处理谁!” 楼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任厚根的耳朵还要磁石般吸在易锋家的门板上。楼上的人见任厚根有些鬼鬼 祟祟,便厉声道:“什么?干什么?” 任厚根干这行经验丰富,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便用右手的食指竖在双唇中间, 道:“嘘!小声点,这家正在吵架,我等下再进去!” 楼上的人还是不放心,道:“你是干什么的?” 任厚根道:“收废纸,买报纸的。他们家里有报纸,昨天就叫我来了。” 楼上的人一边注意着他一边下了楼,任厚根怕易锋开门,便干脆上了楼去。 一边走一边骂那人道:“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关你什么事呀!” 回到旅馆房间里,任厚根还是不死心。他用望远镜照了照,易锋正拿起遥控 器在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的是乾隆皇帝之类的电视剧。任厚根在望远镜里简直 就是洞察秋毫,连那台旧电视机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这是金星牌的,当年 自己家里就有过一台,不过,在十年以前就淘汰掉了,现在家里是二十九英寸的 纯平彩电,而且客厅和卧室里客摆放了一台。相比之下,这易锋也显得太寒碜了。 他不相信,身为中国经济发达地区重要县级市的堂堂青云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 家里竟然如此清贫。他真的是没有钱吗?两夫妻的正常工资收入也不低呀?钱都 用到哪去啦?还是他们故意装穷,把所有的钱都往银行里存,活脱脱两个吝啬鬼, 一对葛朗台? 第二天,任厚根很不满意地结了账,重新背上沉重的行囊。就这么灰溜溜地 回到青云去吗?不,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易锋。他任厚根自从出道以来,还没有失 过手。他相信,不是易锋没有把柄可抓,而是现在还没有找到。任何人都有自己 的弱点,任何人都有自己不想被人知道的阴私。别人有,易锋也一定会有。他得 忍辱负重,继续拚搏,往易锋的薄弱之处下手。 易锋管得住老婆孩子,不一定管得住爹妈。就算他真是个清官,难道他爹妈 也清廉如水吗?有的干部自己做得不错,可爹妈却不怎么样。甚至有的为了逃避 党纪国法的制裁,以爹妈之名收敛钱财,最后落入自己腰包。这种事情现在并不 少。对,到易锋老家找他爹妈去,非逮住他一点什么不可! 任厚根脑子活,他很快了解到易锋的家就在云清市的某某山村。现在交通发 达了,连山村也通了公路。但是,任厚根不想直接坐汽车上去,他在山脚就下了 车。这回,他准备吃点苦头下去,用双脚爬上山去,沿途了解些情况。 这个地方风景不错,从山脚到山上,农民们的房舍错落有致地撒落在山脉的 不同部位,点缀在墨色的山石与翠绿的古木之间。任厚根多年没有这么长途拔涉 过了,多年没有这么花力气往高处攀登过了,今天,他仿佛又领略到了人生苦中 有甜的哲理。因为,他现在美好的生活,其实就是这么一步步凭自己的非凡“实 力”和顽强的毅力索取来的。 任厚根从山脚下往上一边走一边串门。他自称是个看相的,看风水的。山里 人就喜好这些,果然都爱让任厚根给看看相,有的还带他在自家的坟地上转几圈, 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一路上来,家家户户都是五块十块地给任厚根送钱,有 的还热情地留他吃饭,可任厚根刺探情况要紧,他想尽快找到易锋父母家,并且 想多问些易锋家的底细。 “这里风水不错,是个出大官的地方呀!”任厚根在离易锋父母家不远的一 户人家家门口,看着对面的山水长叹道。 “这位先生看得真准,我们这个地方啊,以前只出农民,近几年来出了个官, 而且越当越大。” “对,这个做官的脾气和别的官肯定不一样”,任厚根道:“这道风水上出 来的官,就像这山上的青柴棍似地硬梆梆,逃不掉就是个得罪人的官。” “准!真是准!”门内的老农叹道:“我们村里的这个官,听说就是电视里 放的御史官,现在叫什么书记的,专门查贪官抓奸臣,本事大得很哩!” 任厚根笑道:“嘿,你老人家说得真逗。敢问这位御史官姓甚名谁,在哪里 高就呀?” 老农道:“这个御史官啊,在外面官做得大,可在我面前却不摆架子。为什 么?我从小看他长大的呗。他呀,和我同姓,姓易名锋,容易的易,刀锋的锋。 他做人的确就像刀样坚硬,抓起贪官斗起奸臣来的确像刀一样锋利,看了让人害 怕呀!” 任厚根笑道:“我也害怕?” 老农道:“我怕什么?现在贪官多,贪官害怕呗!就像老鼠怕猫,我们农民 不是老鼠,看到‘黑猫警长’也不害怕。” 任厚根道:“这只‘黑猫警长’现在怕是发财了吧?在外面做官做得那么大, 贪官都怕他,还不千方百计地往他家里送钱?” 老农道:“这我不清楚,好象不太可能。听说易锋不爱钱,是个清官。” 任厚根道:“是不是清官看得出来,他是不是常给爹妈送钱来?是不是给爹 妈造了小洋楼?” 老农道:“小洋楼现在也不稀罕了,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来了以后,我们山 里也渐渐富起来了,小洋楼也多起来了。不过,易锋家里还是泥巴房一栋。你看, 前面红瓦白墙的一个院子,就是易锋家,他在那里呆到十七岁出去当兵,现在还 时常回来。官是做大了,不像是个发财的样子。” 任厚根道:“他爹妈有没有说过儿子每年拿回来多少钱?用什么孝敬他们?” 老农道:“钱是肯定有的,多少却不知道。反正易锋每年要回来几次。” 任厚根道:“除了易锋回来看他们,其他也有人来看他们吧?有的人想办什 么事情,就找他爹妈出面说,现在这种事情可多啦。” 老农道:“对,现在的人聪明,这种事情是有的。我听他父亲说过,说有次 一个什么干部犯了错误,不敢去找易锋说,就找到他父亲家里来,给他父亲送了 一个红包。那几天正是种蕃薯的季节,那人还帮助出猪栏粪,帮助种蕃薯,整整 干了三天,才回家。” 任厚根眼睛亮了起来,道:“后来怎么样?那人的事情解决了吧?” 老农点了支烟,慢条斯里地道:“后来易锋回来了,教训了他父亲一顿。不 但要他父亲把钱还给那人,还要支付三天的工钱,据说是一天二十块,付了六十 块。” 任厚根又泄气了,道:“这易锋还真是个‘孝子’,他竟敢教训他老父亲?” 老农道:“他照样教训,而且,他还要他老父亲亲自出山,把钱送到那人家 里去。‘谁收的钱谁负责送回去’,听说易锋对家里人常说这句话。”老农笑道 :“嘿,这个易锋,做起官来真有脾气,他就是电视里的黑脸包公,一身正气, 唉,现在难得听说有这样的好官啦!” 任厚根还是不服气,他告别老农,径直奔往易锋家的那个院子里。 易锋的父亲正在门口修理一根长着嫩叶的老树桩。任厚根问:“大叔,在干 啥呢?” 易父道:“我啊,在做一个盆景,准备给我儿子......”,还没说完,他忽 然抬起头问道:“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任厚根道:“我是看相算命的,大叔,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易父道:“我啊,没钱。你要是不收钱,你爱看就看吧,说出来听听也好。” 任厚根道:“大叔说话真逗。看相算命也是三百六十行里的一行,也是用来 养家糊口的,多少总得收点钱吧。不过,看你大叔福气好,今天我就不收钱,白 给你看一回。” 易父道:“我运气真好,碰到了个看相不收钱的。” 任厚根道:“你不仅运气好,关键是福气好。我看你们家房子朝向好,这个 院子里养人,出人,要出大官啊!” 易父瞪大眼睛道:“嗬!真是要出大官吗?” 任厚根道:“那当然,我张半仙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没有看错过一个人,没 有说漏过一句话。” 易父道:“张半仙?名气不小啊。你再给说说看,我家里能出什么官,这个 官将来会怎么样?” 任厚根道:“你们家啊,你看看,大门左侧正对准前面那座山的硬脉上,出 官是个出官的,但出的是个得罪人的官,你信不信?这个官脾气不小,威风很大, 不管人家官比他小还是比他大,他都不太买账。有的人说他是好官,有的人说他 不怎么样啊!” 易父停下了手里的活,给“张半仙”递上一支烟,道:“不瞒你说,我儿子 还真是这么一个人。你算得真准。你再给说说,他将来会怎么样?” 任厚根道:“将来啊,将来就难说了。他这种人,要么就是越做越大,要么 就中途回家。” 易父大惊失色,道:“什么?还要中途回家?是不是丢官啦?” 任厚根道:“是啊,这个得罪人的官难做啊。你看过老戏,看过电视吧?电 视里的御史官,黑脸包公不好做啊。你想想,你得罪了人,被你得罪的人还会饶 过你呀?大家都和你过不去,都想害你,周围都是敌人,一个个咬着牙想灭了你, 处境很危险啊!” 易父道:“是啊,说得没错。” 任厚根继续道:“你看电视里的御史官,皇帝一看中,说不定就连升三级, 要是碰到个昏君,听信了馋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砍头了。至于丢了乌纱帽回家 种田养老的,那就更多了。现在虽然不是封建社会了,但有些道理还是一样的。” 易父着急地道:“那你说说,他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呀?” 任厚根道:“今后啊,要想不出事,就该学聪明点,别再那么硬头硬脑的。 官是个得罪人的官,可也可以多做些不得罪人的事呀。古人说:‘衙门里面好修 行’,其实,最容易修行的就是你儿子这个官,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想想,人家 在外面做官一个个也都挺不容易的,人家也是妻儿老小,也有老父老母,辛辛苦 苦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想好好赚一把,过上快活日子。你儿子倒好,把 人家一查一个倒,一查一个完蛋,说起来是他的工作,实际上是在做孽啊!” 易父越听越痛苦,道:“是啊,我儿子怎么做了这么个官呢?人得劝劝他, 趁早去做别的官,做些积阴积德的事情,也免得我们在家里替他担心啊!” 任厚根道:“大叔说得是,我看他最好早点改行。在改行前,手上得罪人的 事也要尽早歇手。否则,最近恐怕就有大祸临头哩!” 易父又失色了,道:“好,半仙这么说我就非得去劝劝他了。过两天我要去 青云,我是该好好劝劝他了。” 任厚根抽完了易父递来的那支烟,准备再说点别的。这时,他看见院子里有 个长方型的位置,用水泥糊得特别平整,便问:“大叔,这块地是干什么用的呀?” 易父道:“这块地呀,是停小轿车的。我儿子常回来看我,那年一个泥水工 帮我出的主意,说儿子回来得有个停车的地方,于是我就让他给我糊了这块水泥 地。” 任厚根道:“你儿子常坐小轿车回来?” 易父道:“嗨,别提了。他常回来是对的,可并不常坐小车回来。” 任厚根道:“为什么?” 易父道:“他呀,放着单位里好几辆小轿车不坐,每次回来都坐招手车回来。 他说啦,单位里的小轿车是工作时间用的,自己回来探亲是私事,私事不能用公 车哩。你说他顶真不顶真?” 任厚根道:“这么说,这块水泥地一次都没派上用场?” 易父道:“还好,用也用上过几次的。有几次他在外面出差,时间紧,就搭 单位里的小车回来了,车子就停在这里。那小轿车啊,乌黑乌黑地,用水冲去灰 尘,上面还起亮光哩。” 任厚根道:“坐小轿车当然威风,谁不爱坐小轿车呀?” 易父道:“我就不怎么喜欢。我儿子每次坐小车回来,都要花一笔冤枉钱, 我看了有些心痛哩。” 任厚根道:“什么?还要花钱?” 易父道:“是啊?他说小轿车是工作上用的,现在私事用了公车,应该交汽 油费。他呀,每次回来就交给驾驶员一笔钱,说是汽油费,要他交到单位里入账 哩。这钱比坐招手车回来贵了好几倍。我说了,你干脆下次都坐招手车回来得了, 花这么贵的钱坐小车不划算。我儿子说有道理,后来他坐小车回来的次数就更少 了。” 任厚根大叫一声:“嘿!”他想说点什么,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痛苦得什 么都说不出。 ---------- 文心斋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