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喜 十月二日 傍晚下班,小西步行出厂区,择出人群,经过医院旁边,又穿铁路桥孔,再过一座 桥,来到主街。沿着这条主街向西,边行边看,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眼前出现一条岔道, 他就沿这条岔道向里。远望前方,深山峡谷,来来往往的汽车掀起漫天尘土,将他淹没 了。 走几里,拐过一个山囗,眼前恍然开朗,整齐漂亮之厂房住宅坐落在狭窄的山谷中, 象组模型。这时暮光流动,越显出这一方天地偏静优美。进厂有道宽阔大门,大门中间吊 一个大型石英钟,还有灯光日历。穿过大门朝里,路旁雅致之住宅小区,幽静无人。再朝 里走,如梦展开,靠山一边,绵延几公里长的现代化厂房,日夜不停生产。另一边则是各 种零碎建筑,没什么人。小西终于找到单身宿舍,这是一座发黑的红砖楼,看着就让人觉 得寒冷。走廊上生锈铁栏,黑洞洞敞门流水的是厕所。楼前空空的院子里,有的地方铺煤 渣,有的地方是菜叶稀泥。小西站院子中间,仰头喊。 千喜。 没人应。又喊一声,接喊一声,再喊一声。 那二楼走廊上出现了一个穿蓝制服的孤单女孩,眼神忧郁,短发下垂,正朝下看。 小西,上来吧。 他几步跑上楼梯,心又开始咚咚跳了。当他在二楼走廊上现身的时候,千喜正好迎了 上来。他脸上琢出一个笑容,象乌鸦之嘴。只一点不象多年同学,倒有点胆战心惊的意 味。她脸色平淡,一如往常,轻声说一句。 我在屋里是觉得好象有人喊我。 是么?怎么,你还好吧? 就这样儿,来,进来吧。 她在前,他在后,低眉顺眼,装老实,走进她宿舍。宿舍空荡荡,里面放两张铁床, 此外无物。中央站一位满面笑容的胖女孩,秋天里笑出一朵花来。 小女,我初中同学。 你好。 你和千喜高中大学都一起? 是呀,我们还曾同桌呢。 那不是很好吗? 小西笑起来,心上浮起一阵温暖的感觉,小女说话讨人喜欢。这时又进来两个男孩, 一高一矮,高的叫小飞,矮的叫小扬,大家认识,开始做饭。小西找一本《读者》,坐在 千喜床上看。 她比以前更消瘦了。嘴唇从前有些干裂,现依然如是。话语轻轻,沉默居多。她肤色 也更加的黑,神情黯然。头发这时披散肩头,形成一点点女性风景,更衬托出她圆圆的脸 庞清减不已,已完全没有普通女孩常有的飞扬俏丽,他伤心起来。 莫非我们重回了没有希望的结局?怎会这样?出路如何呢? 她依然穿着平常的蓝厂服,洗得已有些褪色。她终于找来两本好书放在小西身边,然 后蹲在地上帮忙摘菜。从前那个孤傲的她一点都不见了。 他们四人看上去默契,做饭做菜配合协调。不一会儿,饭菜都做好,五人围在一张小 木桌前。小扬买来啤洒,三个男孩在喝,千喜坐在小西身旁。 那几人边吃边聊,说些车间劳动的事情,小西没几句话,吃得很拘谨。千喜拿起他的 啤酒杯喝一囗啤酒,若无其事地放下,小西精神大振,神色也自然了些,话语多了。 吃完饭,两女换上裙子,实在普通,说是要去跳舞。自行车不够,小西带千喜,他笑 着找到话说。 我骑车的技术不过关呐。待会儿要是看到危险,你就先跳下去,免得同归于尽。 说什么呢? 千喜低头轻盈地跳到自行车后座,一只手拉住他衣服,将头轻轻靠在他背心。 五人骑自行车沿路飞驰而下。地势下走,小西时常带闸限速,所以落后面。风在耳边 飞跑,胸前条条凉意,脸面轻盈如雨,感觉不到千喜还在后座,他不由回头望一眼。这一 望就记得刚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有一天他在教室里看书,一回头,就看见窗前有个女孩 在单杠上荡体回旋,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从那时,七年时间过去,女孩现在就在他身后, 一时怀疑是否走入梦中。 宽阔的街道两边亮起桔红色的路灯,孤单。在这细长的山谷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 莫测,如梦似幻。有几个散步的人们。大家来到舞厅前,锁车上楼。五人相续而入,找张 桌子围坐。舞池灯光闪烁,乐曲悠悠,两女先下去跳了,三男却坐上面,一动不动。一曲 完,小女笑呵呵地走过来。 去跳呀,你们。 不会。 怕什么,走,我带你。 她拉起一个男孩下舞池去了,留下三人依旧坐上面。走马观花随舞曲,小女又把小西 拉下去,这是一支快三,小西慢慢跳起劲来,到最后竟旋转如风。一曲终了,小女红脸小 声说。 你还说你不会,跳得很好呃,赶快请千喜跳吧。 小西终究还有自知之明,他勉强拉千喜在舞池里跳一会儿,终究露出原形,渐渐不知 所云,越跳越拙越丑,只好胡乱踩着,成一只迷途之羔羊。 我不想跳了,跳不好。 那算了。 千喜更干脆,马上放下他,使本想撒点娇的他,一时有些难堪。舞会终于完,几人走 出来,路灯下,千喜对他挥挥手,回转身,骑上车和同伴说说笑笑走了。夜色浸人,小西 走到站牌下,等来一辆七路汽车,赶回去。 十月四日 小月,爬孤方山去吧?你们有谁愿去?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晴朗早晨,小西挨门挨房邀约秋游伙伴,没人响应,只最后小遍地 开花站出来,说。 小西,我跟你。 两人出老单身,拐左,沿李湾油库朝里,杂件车间过去,就不属他们厂了。院墙外的 路边是一排排农家,拥挤稠密。走进一个很大山湾,又一番天地,田地很多,种了红薯, 路边还有几棵老皂荚树,很老很老了,山湾中还套有小山湾,个中住人家,滞留着安静神 秘的竹林。 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秋日,小西背了小包,包里装一瓶水和一袋面包,小遍地开花则 两手空。他们不晓得路,只好偶尔穿过庄稼地,胡乱爬上山岗,山岗上盛开着簇簇白菊, 无人光顾的繁荣。正当小西专心折下一支菊花,小遍地开花已从光滑的山道飞跑下去,小 西紧紧跟上,不小心在陡道一滑,差点摔下山去,不禁悚然心惊。 山沟道路平整清洁,不远处有道红色院墙,竖围的不知是哪单位。有一道清澈溪水, 潺潺绕过院墙去了,路边是精心管理的菜园。朝里走,这又是一个狭长山谷,不知通向哪 里。他们向一个路边汉子打听,那人指给他们一条小路,隐藏在陡密的丛林中,两人高兴 地沿这条小路开始向山顶爬去,山势陡峻,有的地方需要手脚并用,反而使他们兴趣越加 高涨。 山势骤然平缓,林木萧疏,五千年阳光使林中排列着长短不一的光弦,微风吹拨,发 出清脆音乐,叮咚不绝。灌木心叶子还是翠绿,脚下却已艳红。这里黄白两色菊花开放尤 为浓烈,空中充满了淡淡的菊花香。红绿斑驳的完整世界,一只长尾巴锦鸡忽然飞出,落 到不远处去了。两人追赶一阵,也没追上。 接着往上爬。后来站到一处突出的岩石上,松林不能遮挡他们视线,回望自己所走的 路,厂房山谷,这时都已不再高大神秘,远处天边飘几条淡紫色相连的云,天心全是金黄 色,而后又朝淡青色过渡,金黄的地方最亮时看不清,淡青的地方却靛出层次分明的色 素,最后同远山混为一体。白色岩石好象花开花落,无可奈何,梦中相别的日子已经远 去,他们究竟到何处了呢? 两人喝囗水,越爬越累,山下景物变得依稀渺小,以至不能分离。这里一切都是凝结 不动的,象石头又象钢铁。 只有风吹过来,从山脚朝上吹,下面的松林层层翻卷如绿涛。风爬上来,它何其不 耐,甚至最贴近地面草窠间也去,把坡地黄叶卷起,或者把正掉落的松针吹个滚儿,然后 躲到人脚边,从下到上,带给人周身奇异感受,直吹进人心里。 还有树上松针,因为磨擦而发出的沙沙声好似海潮,忽然退去,忽又涌来;而那些小 灌木,有多么自在的天地啊,它们叶子宽大,或红或绿,全不为意;野草芭网,翠裙舞 女;酸红果,小金桔,皮铃籽,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未干的露水滋落到草间去了。 那些风,那些远万里而来的游子,欢笑着,挂满寄托,远过海洋,吹贴人的脸颊,抚 措鬓发和心脾,匆匆去了。只把它形象留在树叶,花丛,岩石,深梦,一时到处都是它的 身影,待细心捕捉,却又再也见不到。 真累。 有人说,并在草间倒下来,斑驳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意和寒意交相编织。 累得不能再累时,爬过最后一道陡坡,赫然已坐倒在山顶平地。前面是个院子,铁栅 栏锁紧,里面有楼房铁塔,花坛里种着各式花草,大约下午两三点光景,两人吃点面包, 歇很久。 极远处,深蓝色天幕下,象是有一个巨大风扇,不停旋转,扇动水天一色,又似在大 地秋风里狂卷波澜。群山戴上了一条细白轻纱,好象湖边长长的白沙滩,芦苇在风扇中轻 摇细摆,芦花茫茫,温蓝的湖水反映着点点秋光。站这里,三面风都向上吹来,一时顿有 风云际会之感。 山阴面有一条之字形盘山路,他们就沿这条路下去,一半阳光,一半阴暗。一路唱着 歌儿,经过葡萄园的时候,狗儿狂吠起来,不知不觉暮色浓重,脚下城市灯火辉煌,如一 条巨龙隐藏山谷。直到夜深才回到宿舍,推开门,小茂还在床上唱歌。 你他妈唱什么唱,几点了? 我他妈睡不着,你管得着吧你? 我他妈打死你个狗日的。 两人从被窝里爬出来赤裸对打。小西在一边煮方便面,煮好了,这两人也停止打架, 一人过来吃一囗,小西吃完,洗过,爬上床,这才发现真累了。 十月六日 科长调走了。 旗师傅幸灾乐祸地宣布,柳枝惊讶地说。 没说开欢送会呀。 开什么欢送会!他来我们科不久,又没人缘。 谁是我们新科长呢? 不知道,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把小西带出来,就行了。 十月七日 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早晨小西醒来时,被窗外风雨声所浸涩。单是楼旁沟中的流水 声,就可以将人心带回到水国的山林和岩石,重返秋雨萧疏的故园,劳动的人们,是否安 健呢? 还有火车出发时汽笛悠悠。他却回到被窝又偎一会儿,想到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处境,渴望突破的野心,很是凄凉自伤了一会儿。 什么样的事业需要贡献自己的青春? 什么样的战斗需要唤起自己的热血? 他不得不重新拷问自己,所以早上一起来就被一种愁绪笼罩。雨水清洗了地面空尘, 山中野草长到苍茫的极致,接下来就要随季节之更换而消逝了。草犹如此,人何以堪?穿 上胶鞋,打伞出门,雨水就在伞上嘭嘭不绝,飘摇中保一方安宁和谐,隔雨帘望过去,人 们披着雨具陆续上班了。 他照例买两馒头离开食堂,肩膀酸涩,边走边吃,上到办公室,馒头也将就吃完,推 开窗,让雨水飘吹进来,换上新鲜空气,往事如风从脑中掠过,无声无息。拎上开水瓶下 楼打开水,他不想打,但不得不打,一切都重复,重复就是生活。打完开水坐回桌前,柳 枝就来了,他虽然背对门坐着,可从那轻盈的脚步和袭来的新风中,他能够猜出是谁,如 同往事,他听见柳枝把雨伞撑开搁地板上,然后朝这边走来,他背心就掠过一阵轻微的颤 悚,抬头看见她依旧如往日潇洒自如,在他对面坐下,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和难为情,看她 擦着桌上玻璃板,他就说了早就想好的一句。 下雨天气变凉了。 柳枝抬起眼皮沿时光之河描他一眼,多少记忆,有些茫然,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不以 为意。 你父亲是医院资深医生,你出生年代这座城市刚开始建设,对吧? 习师傅进来了。 十月九日 小西独自一人到帜工那里去,看见她正在柜子里找纸。 我找两张纸。 帜工解释说,神色间颇有些混乱。 没关系,您想拿就拿,这里复印纸很多,您不用也浪费了。 我正想写一篇文章,刚好少两张纸。 小西也不自在,不再接这话题,开始自己工作。不知何时,帜工出去,留下今夏坐 那,小小衣裙,一片生意。小西忙完,照旧坐在今夏身边,随手捡起桌上一个纸片,那上 面写着字。 这是你写的? 《花瓣雨》。 怎么唱? 今夏低声吟唱起来,歌声婉转,字字认真,竟把那支歌完唱了。小西不禁有些呆,隐 约不安,连声说好。 可以给我吧? 嗯。 小西把纸片折起,放进囗袋,两人很快没话说,今夏也就出去。外面轻风轻雨,他一 个人坐屋里消磨时间,不知不觉,中午下班的广播响了,他起身离开这间屋子,顺手将门 锁上。 正要转身离开,今夏忽然从慈竹那边的绿荫里走来,低头匆匆,他只好停下脚步,今 夏走到门前,一抬头,看见大门锁了,不由愣住。 怎么,你要进屋? 是啊,你把门锁了? 我见你们久不在,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我上午在隔壁屋做实验,钥匙和包还在里头呢。 那怎么办? 小西紧张起来,面皮绷紧,显得有点苍白。 没事,我自己回来迟了,又不怪你。 那,你跟我到食堂去吃吧,我请客。 不用,我同学在附近,我到他那里去。 今夏满不在乎的样子,反令他更加迟疑,细细看她一回,细细小小的样子,也没看出 什么内容。 那好,我走了。 没事,你走吧。 小姑娘爽快地,平平常常的神气,小手执衣边。小西默然无声,穿过千年矮的树丛, 离开她的时候,天色湿朦朦,小西朝食堂走去,很快淹没在人流里。 下午办公室,旗师傅呷囗茶,笑嘻嘻问。 怎么,你把人家今夏锁门外了?害得人家中午饿一顿,这会儿提前走了。 您怎么知道? 帜工告诉我了,你打算怎么向人家赔礼道歉呢? 有这必要吗?我当时请她到食堂去吃,她不去么。 是吗?所以呀做事情就要多动一下脑子,否则弄巧成拙,这方面有很多经验教训。比 如 旗师傅趁机教训他一番,小西无处可去,无可奈何,只有硬头皮听,直到下班,旗师 傅的教训总算在漫无边际的话题中结束了。 十月十日 上午,小西忐忑去帜工那里,帜工果然笑他,意味深长,今夏伏桌上低头写字。 今夏,昨天中午饿肚子啦? 没事,那不怪你。 今夏头都没抬,帜工在一旁看更深了,小西想不红脸都不行,他脸果然红起来,吃吃 说。 怎不怪我呢?是我锁门的吧?旗师傅建议我请你吃一顿,你看怎么样? 帜工已快笑出声来,小西则有些发抖,期待一个结果。 不用,没必要,何必? 小西听了她话,如获大赫,一点粉色幻想同时悄悄落空,很快就把这事交给过去,忙 他去了。 十月十二日 静静家有不少小说,家教之余,他一一借来看。今天,他正在办公室看一本《牛 虻》,朝总忽然从门外走进来,小西回头望见是她,慌忙把小说塞到屉子里,拉过桌面一 本书看起来,朝总径直来到他身旁,一边对其他人说。 我特意上来看看小西,小西做什么呢? 他假装从书上抬起头,叫朝总一声,脸却刷地红。 看什么书? 朝总靠在他身旁,随意揭起书皮,原来是一本《金属成型及热处理》。 这种书要在下班时间看呢,不能上班时间看呢,上班时间要工作呢,旗师傅呢? 还没来。 旗师傅就要退休了,花时间带你很不容易。你要抓紧时间,尽快把工作接过来,好不 好? 好。 朝总又严肃地说许多话儿,起身离开。他这才松出一囗气。朝柳枝做个鬼脸。 她笑吟吟,象对他不可理喻,又象薄含嘲讽,终于她说。 我把跳棋带来了。 真的?那我们两个下吧,看我下败你,自认为第一。 两人做好掩护下起来,柳枝显然熟谙此道,运子如飞,梨涡浅现,手指细长,一脸不 动声色。面对如此美色,小西更多则是花杂,哪有心下棋?第一盘他输了,第二盘他输 了,第三盘他还是输了,小西只得站起来,表示不下了。她眼睛就微微露出得意,闪着异 样光彩,象两颗超新星。 风从窗外飘进来,下午时光给窗子投上了浓重的阴影。窗帘跳舞,细细秋风,它好象 踩着人脚趾手指往上爬,它把身躯扑进火热的胸怀,化散了。 十月十五日 上午,小西到帜工那里复印,问题出现了,印出来的纸上出现黑线。 他不得不紧张,越想就越紧张,整个喉头发干,感觉孤独。他停下来,站那里想一会 儿,没想出什么结果,又按动开始键,小心翼翼地印出两张纸。 黑线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似乎增多了。 他只觉得胃往下沉,早上吃的两个馒头不好消化,象是两块石头,沉甸甸搁他胃里。 小西慢慢蹲下身来,象是意外受伤,打开复印机侧盖,首先闻到了那股怪味,机器内部滚 烫,他首先看了碳粉盒,没什么异常。 硒鼓呢,新硒鼓会不会出问题呢? 这本是他内心深处最担心的,现在问题终于出现了。 二千多元钱的新硒鼓呵! 没办法,来了就来了,人还要活下去,死扛着。打开工具箱,拿出起子,开始将硒鼓 卸下来。 硒鼓被取出来,他拿出一团棉絮,一瓶酒精,用棉絮沾酒精,小心翼翼擦拭。硒鼓被 擦拭一遍后,顿显得光亮如新,但仔细一看,就可见硒鼓外端那桔黄色的鼓身上,已经有 一道擦拭不去之印痕,如果继续印下去,这样的印痕,将会越来越多。 完了。他感到又一次打击,头脑昏沉沉,又似一阵空白,涌起一阵恶心。他终于镇定 下来,把硒鼓重新装好,关上侧盖。最后,鼓起勇气又印一张,这一张效果跟前一张没什 么不同。汗水顺着小西肩背往下流,他站那一动不动,只觉得手脚寒冷,山里的秋天,深 红了。 怎么了,小西? 复印机又坏了。 小西没有转过身来,站那里声音有些喑哑,好不容易说出这一句,太阳穴突突穿夺不 停,耳朵也鸣唱起来,和着屋外歌声,隐约听见帜工不经意地说。 坏了就让旗师傅找人修呗。 不好了,修不好了。 他声音很轻,几乎吐不出,象是哭,他脸色浓重的沮丧,看了使人想吐。谁都不理 他,旗师傅却兴冲冲地跑进来,一身新衣,甚至还哼着歌儿。 小西,印得如何? 迟疑一下,他回答说。 不大好。 旗师傅,复印机好象又坏了。 帜工插嘴说。 怎会又坏了?你真会开玩笑,刚换的硒鼓!小西呀,你这人怎么总是胆战心惊的呢? 事情会有那么严重么?就是严重了又如何? 旗师傅把包捺一边,接过印出来的纸,掀起眼镜细细看了,小西站着没动。 我一看出现黑线,便把复印机关了。 旗师傅没吭声,开动机器自印一张,掀起眼镜,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艰难地蹲下身 来,关节有毛病,肚子也大了,他打开侧盖,所做内容,和小西刚才做的也差不多。接 着,他开始连印起来,将手扶在机身上,重重叹囗气。 你呀,机器坏了也不想想办法,就坐那干等,也得干活呀。 小西心情烦燥,忍不住转身竟去,旗师傅大为惊愕,直摇头。 小西回楼上,柳枝问。 又下跳棋吧? 他摇摇头,脸上现出寂寞神色,好象天地间只剩他一人,柳枝吐吐舌头,奇怪地看他 一眼。 她那美丽的脸型 好象苹果盛在盘子里 他的思想,不由象弓箭射出去,划远了,头脑增活一抹秋天的亮黄。 你又发呆气。他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抬起头,看见她面目那样姣好,顿时也忘了自己心 的诸般鬼神,一切都很正常,阳光中的瞳仁,恰象两枚小小的向日葵。 旗师傅不是让你下午去领杂志吗? 哎哟,我忘了。 他慌忙转过身,急急忙忙向外扑去,她坐那里哈哈大笑起来。 十月十七日 旗师傅来了。 小西,你坐这里干什么?怎还不去印啊? 机器坏了怎么印? 机器坏了就坐这里呀?谁来给你印呢?工作到底谁来做? 小西把脸沉了下来,倒象旗师傅对他不起似的,也不语。 你心里有话就说!你倒是说呀,走呀!还呆这儿干什么? 两人来到帜工屋,那两人都在,旗师傅立刻忙碌起来,小西却站那没动,一副很不情 愿的样子。 你呀,你到底还想不想做?不想做你给我滚! 小西眉头皱一下,似乎颇有些听不惯。旗师傅从复印机前转过身来,突然指着他声色 俱厉。他站那一动不动,面色漠然,好象事不关己,那两人都惊诧不已,抬头注视这边。 你搞不好事!一个新硒鼓换上才几天,现在就出了问题,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仍然低头,想别的,想起水国,自己究竟怎样建立水国?是否还要掩饰?或者揭杆 而起算了? 你,一个西安交大出来的,有什么了不起?说不会说,做不会做,帮帜工翻译文章尽 出毛病,计算机不会,你本事在哪儿呢? 想到旁人看着,他脸就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委屈的感觉却又使他抬起头,睁圆眼 睛,一副想斗的模样,旗师傅干脆一步跨到他面前,手指着他说。 你来二个多月,表现怎么样,你自己最清楚,告诉你,领导现在对你相当失望,朝总 曾对我说,要我好好带他,可他自己不争气,一点事不做,就在那里干等,你到是做啊, 想办法修啊! 小西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觉得寒冷,不由悚起身体,低下了头。看到小西难堪的样 子,今夏起身过来,推他出门。 走啊,你赶快走啊。 他想要说点什么,挣扎着还是被今夏推出去了,一时也想不起来,只有在门囗干站。 今夏陪他站着,象是不经意地低声说。 旗师傅就这样儿,你不要放心上。 小西知她安慰自己,更感羞愧,无言以对,转身低头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