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春天 二月十一日 小西穿雨鞋到厂部办事,天上还时时残落一两片雪花,宛如下班人夕阳下袅袅寒影。 空气格外清寒,回来路过僻静花圃,看见一个女孩爬在高高的树篱边攀折,穿着黑红两色 大衣,也不怕掉下来。 她终于折下一枚树枝,兴致极好地跳下,雪景和衣服的颜色映衬她鲜艳的容颜,绝代 的风华展现在小西眼前。有几枚雪花落在她头发上,凝成细小水珠,看去有如钻石花瓣。 燕二小姐。 小徒弟。 这么大冷天,你不躲屋里,跑这干什么? 这是什么,知道吗?这是腊梅呀,你闻一闻,香不香? 她把树枝递过来,黑亮的枝条上有淡绿的花朵和花蕾,她唇鼻间冒出丝丝香腊气。 他忍不住笑笑说。 不知花香还是人香呢? 给你一枝吧。 小西走近来接着,两人相对一会儿,然后告辞,他继续向前走去。偶尔回头的时刻, 花径上不见了她的踪迹。 二月十二日 今天感到无聊,他走到小月宿舍窜门,这小子却在看一本小书,他翻了翻,大喜,夺 过去自己看了。办公室里,习师傅对其他人建议说。 年关了,我们组也出去吃一顿吧? 哪有钱呢? 把废纸一卖,一人掏点就够。 收废纸的人来了,一共卖了十多块钱,吃饭的事也不再有人提起。倒是科里组织大家 吃一顿,小西第一次吃到娃娃鱼。 二月十三日 眼看要放春假了,和柳枝相对,小西往往心乱,七上八下,窗外又是那般寒冷。到哪 儿去呢?联系群众到这种沉思里,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没别的办法可 想,否则也不会急如空气。在桌前坐下,挥慧剑斩情丝,谁也没有他坚决,可事又如何 呢?事情并未起什么变化,单是这一点,就够他沮丧了。使自己的身体丧失欲望,这种安 定之后,感情是一种断头,一种蛘缩闲置。等风吹来,一种遥远而不可及的梦境展开在他 的眼前,需要他去努力,去奋斗,他却只想痛哭。那条道路实在太长,他看不到自己确实 有必要去那样做,也看不到自己有胜利登上彼岸可能。他往往把消极意志当作对欲望的挡 箭牌,而这种消极最终却总导向虚无。渐渐的,他觉得周围有种薄雾般的朦胧和模糊升起 把他隔开,好象隔着挂满雨水的玻璃去看世界,内心不免爬起阵阵焦虑。 这怎么了?为什么我总看不清事物呢?难道我的水国建成了? 他看着身旁墙壁,想到墙上爬一阵,心想这就是病了。这是病吗?还是我认为我是病 呢?他怕想下去不得了,于是干脆步出门外,独自在走廊上站一会儿。风吹过来又吹过 去,不知道风朝哪里吹。 那时是真实的。 二月十四日 年终厂里发不少钱。腊月二十八干部们擦过机器,单身就大都回家去了,小西收拾一 个包,也离开这里,乘火车回家过春节。 二月十五日 乡政府大院白光光,在上午的阳光下,围墙吹来寒冷。走进二楼顶头一门,爸爸正在 办公桌后算数字,穿件深青色中山装,老花镜溜在鼻间挂着。 爸爸。 个杂,你回来了?吃饭了没? 爸爸取下眼镜,脸上满心欣喜笑纹,小西放下小行包,回身四望,屋里十分荫凉。 妈妈呢? 在企业组帮人家弄饭,你去喊她回来,就在十字路口朝左拐。 小西慢悠悠走出去,喊回母亲,自己回到卧室床上睡了。小冬下班回来才喊他起床吃 晚饭。 明天理发,穿好点,我的儿,可怜。 快点吃,周叔叔要和你谈谈呢。 二月十六日 小西起得早,在阳台上看着春天田野的雾气逐渐散失,绿绿的麦田,秀发般温柔的公 路,江中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 这是宝石花,这是文竹,这是吊兰。 爸爸在身后指点,悄悄流露父亲的骄傲。一回头,就看见他苍颜白发,造化弄人,小 西不由暗暗心酸。 二月十七日 春节里,大家一起回姐姐家。洗菜,煮猪头,劈柴,事情多得很,爸爸在那里锯木 头。 小西,让小冬打杂,你就想副对联吧。 小西走到一边,勉强胡思乱想一副,裁好红纸写起来,他写的是。 年年难过年年过 岁岁迎春岁岁春 写好放地上,让墨迹干透。爸爸背手过来,嘴里说。 写得如何呀? 看完就失望地直摇头,气愤地说。 真是半夜里玩龙灯,玩了转去了,重写吧。 我这挺好。 爸爸气得上床睡了,小西扔下笔帮小冬劈柴,还是爸爸自己挥毫写就一副,忙完了, 洗澡,衣服履新,先到二爹那里吃团年饭。二爹理发修面,看去非常年青,饭桌上十分热 闹。吃完后小光小妹围小西谈学习,职哥的儿女水柑水晶也来了,大家就去河边游玩,蓝 印印的渔潭,沿河道走一长段距离,白纸散落的鸟儿歇息滩头。他们捡选各样卵石,绿 色,青灰,纯白,鲜红,拿不下。小西奋臂将一颗卵石扔出去,它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在 对面河滩上,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来到河水最窄地方,清冷的河水有如冰玉哗哗滚落,看 得见底,看得见全身,可终究不能过去,他们鞋子全湿。 接着他们回望故乡的山峦和平原。这些年青人,有一天会散落何方?山上无数树木繁 荣,平原耕作精细,那里每一条线段,每一片树叶都曾是他们所熟悉。炊烟袅袅,心地纯 静,在春天的时候有桃花,杏花和李花相继开放,繁花似海,正如从前,记忆里一两只白 色鸟儿相继飞过树梢和麦田,那些鸟儿下过河道,到对岸去了。 二月十八日 回到乡政府,爸和小西要到姥姥家去,正好周叔叔也要回家,就搭他的吉普车过去。 回来你们顺路到我家来吧,我在家等。 父子俩从车上下来,又走一程,前面是高耸群山,犹如锥形体光滑。群山间一长条青 深峡谷,谷中一条潺潺河水,蜿蜒带来深山寒气。小河旁有个小镇,那就是古老的聂河 镇,河上渡船是在钢丝上来回拉动,有一棵槐树,也不知几百年。 在姥爷坟前放鞭烧纸的时候,那边河上,亲戚们都出来看谁来了,满面笑容地等待 着。姥姥是个小脚婆子,戴顶绒帽,红肿两眼,挂着泪水,这时也走出来,那是烟熏火燎 的。 二月十九日 歇一夜吃过早饭,父子俩告辞,包里塞满自制点心。来到三合土公路边等车,爸爸谈 起青年时代往事,在比这山更高的凉山南坳教书,一个人同时教几个年级,在凉山的寺庙 里练习过写字,那是文革时期。 有一次吃饭,在菜里吃出一团棉絮,恶心直吐。 爸爸抬眼望着群山,高高的山峰,代表他曾有过的志向,和那逝去的英雄时代,回忆 中寻找往日,依旧年青潇洒,小西在旁生出几丝嫉妒。 周叔叔那里还去不去呢?我听您安排。 没买东西,怎么去呀? 等长久,终于有一辆破旧的客车从山道那边开过来,两人搭上车,回家。后来周叔叔 见到他们,也只淡淡问一句。 二月二十二日 初五,小西拎小包,在路边拦辆麻木,过红花渡口,到宜昌赶火车回燕市。 二月二十四日 轻微的心跳慢慢隆重起来。打开暗红色办公室门,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好象这里不 过是一个幻觉,与自己丝毫无牵连。桌上有薄薄的灰尘,高密板做的抽屉,寒冷的空气进 来了。等很久都没有人来,他便出去到别的科室窜门。 来到明亮的阅览室,看见习师傅和保师傅相对坐那聊天,他便开口问。 我是否当去旗师傅家拜年? 这两女人听了竟哈哈大笑起来,奇怪地齐望了他一眼,眼中颇带嘲讽轻蔑。 你去不去问我们干什么呀? 他颇有些难堪,只好转身走了。 三月三日 天空在窗子外逐渐高远。南风徐徐,灵巧的燕子在廊前戏逐。雪山融化,远方露出红 色的山岗,象额际鲜血。在那干燥的广场上,人们放起了风筝。天风吹得十分猛烈,有的 风筝高爬上去,好象阳光下一块亮锡箔。温柔的池水闪着清光。他拖拖沓沓地走过广场, 心想该给家里写封信。 真的,春天里,我该做些什么呢? 一边拖地一边想,来回拖地来回想,是的,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不由得激动起来,放 下拖把,在室内走来走去。这主意真是妙极了,完美极了,困难仅仅只在于他敢不敢于实 施的问题。敢不敢于实施呢?这可是考验自己胆量的严峻时刻呀。越是别人不知,自己越 不能骗自己。 于是他认真起来,开始独自拷问。自己是否还值得信任?胆量是否还牢靠?象一名战 土临战前把自己的装备检查一番。那年游黄河,自己在济南的马路上睡了三天三夜。有一 年暑假从西安步行回家。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锻炼自己,难道会在这个问题上被挡住 吗?自己还锻炼干什么?那是不可能的。 事情提升到对自身勇气怀疑的高度,不做也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继续往前思考,以 求一个结果。走出门站廊前,看夕阳慢慢沉落。 三月四日 上午,他很沉着地拖完地打好开水,坐桌前把脑子细细过滤一遍,觉得没什么好迟疑 的了。顺手将一个本子拿在手里,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关好亲爱的办公室的门,向外走下 楼去。 机器正常生产,路上一个人没有。他脸色凝重,每一步都含有极坚强的决心,象是自 愿踏上一条不归路,又好象上了刑场。早春气息一扫他脸上疲倦和忧愁,变得双目有神, 牙帮紧咬。 我们要保护好自己勇气。 他念起自己一句格言,胸口好象挂一个铅垂。刚刚爬上行政楼,就累得他实在不行, 只好伸头去看楼前花园。小朵的黄色迎春花迎风遍开,走廊上不断有人来来往往。他继而 一口气爬上四楼,推开门,几位漂亮年轻的男女在里面说笑。 你们科长在吗? 隔壁。 转头,发现旁边还有间小的办公室。就敲敲门,里面传出声音。 请进。 推门进去,红漆地板上,办公桌后坐一人,面目忧愁,身形单薄,好象一具干尸。抬 起头,对来人说。 请坐。 小西就不客气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抬头望一眼对方,对方也望他一眼,停顿一下脸 色,小西开口说。 您好,我是某科某室的,我叫小西,去年分来。我有个想法,冒昧想跟您谈谈,是有 关工作上的。 请讲。 我来到科里,三个月之后,正式接了旗师傅的工作。主要是这件工作。据我观察和了 解,这件工作虽然做了很长时间,却没什么起色。很多人都不理解我们做这件工作的意 义,甚至连看都不看就扔一边去了。我想,作为我们这方面的原因,主要还是脱离了实 际,过于专业,服务面太狭窄的原故。现在复印机也坏了,修不好,只好把这件工作给停 了。今年过年我在想,也正好趁此机会从这件工作中脱出身来,是不是该有一番新的作 为?可不可以做一份扩大的工作?更贴切实际,让更多人来参与,岂不更好?但我想这份 扩大的工作,若单只我一人则不行。因此我建议我们能否合作?您为头,我跑腿。这个想 法我没跟我们科长谈,先来找您了,想知道是否可行? 他开始说话时眼神还有些分散茫然,大约因为害羞。可是渐渐的,眼神收拢集中起 来,表述清楚了,自己兴奋了,看到已经吸引到对方的兴趣,于是他更加兴奋起来,表情 也自然丰富了。话说完了,内心异常宁静,甚至还有一丝甜密。 对方不断地点头,最后严肃而中肯地回答说。 你说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们以前也曾经这样尝试过,但发现不行,失败了。主要 是成本太高。 不能降低成本么? 不能,缺乏人手,费工费力。 哦。 你提的这个想法很好。只是目前条件所限,我们没法实现。我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啊。我们科的经费本就不多,每年正常开支用去大半。还有我们的有限电视网,前年花去 几十万搞起来,现在光维护它都不容易。我现有相当一部分时间精力都花在有限电视上 了。我也在考虑出新的东西。你提的这个建议,我个人认为条件还不够成熟。作为回答, 现在我也提出一个相应的想法。我打算在有线电视上做节目,只缺少个合适的人。我看你 就可以,你形象,谈吐都不错。 您让我上电视? 对,你条件很好。如果你愿意就和我们一起做。当然我会和你们科长亲自谈的。 这个,我还没想过。做好这个还有点把握,做那个一点把握没有。 你考虑一下,其实我们都一样。我从北师大毕业,对这个哪有经验?边做边学嘛,都 有个过程。我们搞个访谈式,内容先定下来然后再拍。加强厂内宣传和交流是我们共同的 目的,对吧? 那好,让我想想。 小西站起身,两人握手告别。走出门,他心情轻松,却又有些惶惑。自己究竟走到哪 儿了? 三月六日 柳枝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后面跟着更加快乐疯狂的舞舞。冰冰微笑着跟进。三人落 座,有说不完的话题,抢不完的精采。好无边的天宇啊,金色阳光从门中照进,屋内是轻 寒透明,旋转在年青女孩的谈笑圈里,岁月好比口里的糖果,令人记念,让人细细喜悦和 深思,记忆总喜欢抛开生活的复杂,抽象出些美好,放在他眼前。 三人聊天的话声低下去了,显得轻柔华丽,似乎说着不愿人听的话题。三张年青的脸 庞都是那么光滑细嫩,有些庄重,有些嫣然,有些呆气。他体会到女孩子相聚的迷人了, 有一刻他也很想加入其中,蠢蠢欲动,眼光频频,窗帘已被春风抛起。冰冰忽然转身问 道。 大侠,过年好吗? 一般。 他呀,就这样儿。 冰冰望着小西微笑,瘦小的身体在空荡荡的毛衣里,越发显得飘逸了。旗师傅忽然进 来了,抱了一尺多厚的打印稿放在习师傅的桌上,叹口长气给人听。 唉,总算搞完了。 拍拍手。小西心中暗生出一丝妒意,绵延不绝,装成不在乎的样子低头看书。旗师傅 解开表带,重又带上。 帜工当了你们科长,你们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她可是最讲马列的,小惠现在不高 兴了,嘻嘻。 小西也听到帜工当了他们科长的消息,一直没去科里看过。躲是躲不掉的,自欺欺人 罢了。自己究竟该拿什么态度来面对,他也不知道。也没去想,就这样暂停思维,硬着头 皮到科里去,脑子里一簇冷火。爬上二楼,走廊上暂时没什么,谁能积重难返,除了他。 只是他还不至于过早软弱,显出心中忧伤。不过,他心还是咚咚跳着,手腕上的脉搏也一 鼓一鼓的。手指果不其然在拳头里微微颤抖。 不要抖,不要搓,要稳重。 心是这样敏感,意志的命令是这样急迫,却传不到近在咫尺的惊讶的手上。自身的理 性系统紊乱了,平时刻意修炼的临危不惧的本事,现在完全不见了。没有时间对自己怜 惜,应该敲门了,不敲不行了。脑子里几缕青烟升腾起来,管它呢? 敲开门,里面是帜工和新办事员肖肖。 帜 科长。 小西呀,你可终于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也不去我那里。忘记了我们是最早 认识的了吗?快请坐。 帜工满面笑容地侧过身来,拉起小西的手,让他坐下。一时亲热得不得了,小西稍稍 安定。 小西呀,芝科长上午来过了。他希望你和他们科一起办个电视节目。他对你也很欣赏 很重视,反复夸奖你。我说我们小西是名牌大学毕业嘛,当然不错喽。 我也不知他欣赏我什么。 他说你形象气质都好,可以去担任他们的节目主持人。他满口夸奖你,我看确是出于 真心。恭喜你呀,难得呀,这么好的机会,终于有点事可做了。一肚子知识不用,真的浪 费。我常说我们的小西是个人才。慢慢学,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大家都会支持你的,我 也支持。 听了帜科长的说话,小西也很感动。虽然还有点自知之明,毕竟消除了紧张的心情。 他走出科长室,手脚轻松,开始思考所要面临的问题。 下班时间他到上海商店花八十元买了一双皮鞋穿在脚上,左看右看,颇不自然。 三月十日 上午他取完报纸,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工装组。早春时节,院子里梧桐的枝尖上绽出浅 黄嫩绿,象一抹新泥。积雪融化的一两处水渍显无人踪。走廊地上有一两颗白色鸟粪的痕 迹,风渐渐地灌满了屋子。 工装组没什么人。一面面林立的绘图架中,透过绘图架,只有一个小女孩背朝门坐在 靠窗边的桌前,暗衣旧裳,屋里静静的。 今夏,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啊,是你呵,很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那女孩转过身来,几乎和他一样突然。意外的相逢使两人都有些激动,迟疑走近,渐 渐相信,对立于窗前。 你干嘛一直不去我们那儿了?是不是我把你得罪了? 我刚到科里去取报纸,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和你一样,我也是被赶出来了。 今夏做了个无声的懒腰,十分的调皮,小西望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怕她。 你呢? 哼,她好是她的。再说了,我又不归她管。不象你,干脆,你也搬到我们组来上班 吧,嘻。 我又不会画图。那年在学校造反,没学这门课。 早春的凉意包围他俩。彼此深深羡慕,两无猜的交谈均般喜悦,渐渐却沉入相对无语 的梦境。静静的站立了很久,在他们之间有条光柱匀穿而过,瞳孔清晰可见,彼此可以看 清对方细嫩的茸毛,天然的石玉般的肌肤包裹在衣服中,光柱中翻卷着无数微细红尘。象 一缕清水带着往事,墙下的水沟在阳光下些微的潮湿。 我走了。 走吗? 小西径直转身而去。回到办公室,思量该怎么做。这是一个无法思考的问题。跨得太 大,跨过了他的能力。从此他将不是他所能够设计的了。他也就只能听其摆布,并且不作 反抗。那么勇气呢?勇气因为思维毫无支撑,所以会败下阵来。而勇气是我所要保护的 呀,从学校出来,只剩下它了。他又想自己孤零零在这里,没什么依靠,只有自己靠自 己,纵然成功,又能怎样?那时只怕走得离原来更远了。失败呢?毫无疑问是打击和取笑 的结局。然而自己所选择的路也许并非正确,国家已经存在了,自己能怎么办呢?的确没 什么好思考的,所需的仅仅是抉择。 三月十二日 早上拖地时,思想斗争很激烈。旋转反覆,却没想出个结果来。也许要到大地上去思 考才行。这时旗师傅从身后进来了,他似乎想对小西说点什么,迟疑彷徨,却又终于什么 也没说,给小西留下满腔的疑惑。小西也不主动问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走开了。下 午,旗师傅端着茶杯站在窗前,有些自言自语: 小西,芝科长找我谈过了。 小西有些警觉地抬眼望他,绷直身板,满脸大厌恶,一点不信任。旗师傅在他的眼光 中有些惊愕,久久沉思。 你呀。 他叹息一声,他的大厌恶也就消失了。小西见师傅不说,自己也就不问,刚开始的交 流被打住,眼看着师傅从他眼光中消失。 三月二十五日 他终于忍不住给芝科长打了个电话,时间已过去很久了。 关于那次谈的事? 哦,我跟旗师傅谈过一次,此事以后再说吧。 那好。 十分干脆地放下电话,自己再不必紧张了。不知怎么,心头掠过一阵细密的欣喜,如 小径无人处。窗外落过一阵花雨,法桐叶就象小辫子齐齐生长着,生动起来。走廊遮荫 了,山岗上的油菜花一片一片的,满盖如花头巾,树木随风起伏。他踢着脚下的石头,不 自觉地到工装组去,看见又只有她一人,木椅青衣,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今夏,我带了本书来了。 什么书? 她停下手里活儿,双手捧过书,细细念书名。 《无穷红艳烟尘里》。好吧,我看看。 这本书一般看不进去的。 我知道,要细心看,对吧? 今夏抢断他的话,语气中充满欢乐调皮,轻轻跺脚。他吃惊地看她一眼,那荧屏般被 阳光照耀的额头和淡白之嘴唇,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使人不敢逼视。那捧书的手上淡青 色脉络,指甲上新月痕。没看出来异样,小西就低下头,把目光移到桌子上。 这是什么? 我们的班刊,我画插图。 他征得她同意,拿手中细看,前头画了个舵轮,还没刊名。 你们打算用什么刊名呢? 《航海者》。 好名字,大方又气派。不过你打算用什么往上写呢? 用毛笔写,你帮我写吧。 不,哪里,哪里。 他笑着连连摇头,既有些害羞,又知道自己那字体拿不出手。然后便告辞了,好象什 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四月一日 朝总一个人坐在总工程师办公室里。 朝总。 是小西呀。 这是您要我翻译的质量手册,我已经翻好了。 好,等我有空再仔细看看,现在干什么呢? 正翻译链式炉。 好好干,啊? 好。 小西就这样空手空脚地走出去,到燕二小姐那里站立了一会儿。没多停留,下了楼, 风从他背后掀起来,直上蓝蓝的天宇,然后一步步旋落。他自个儿微笑,一会儿又不笑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