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秋天 九月二十六日 早晨,从窗子向外望去,下面的停车场和马路都变成一片汪洋。好多辆汽车泡在路 上,交通中断。雨停了,翠绿的树叶闪耀雨水的光辉,蓝天一碧如洗,衬托远处高大漂亮 的楼宇。有人在积水中缓缓移动,找寻城市的诗意。 出是出不去了。只好呆着,泡两包方便面吃了,依旧睡床上。 从哪里来? 湖北。 我认识一个湖北人。你来深圳做什么?打工么?我看也像是打工,你以前做什么? 在燕市。 单位混不好,出来了,对吧?懂机械吗?懂计算机? 不懂,只懂一点笔译。 笔译谁都会,你是辞职还是请假?那我劝你最好回去。想打工就从最低层干起,先做 业务员。真的,你这样什么也不会怎么办啊?不可能下苦力吧?所以我劝你要么回去,要 么先从业务员干起,先要学会广东话,你看我,呀咦山晒。 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念起来,小西笑笑,重新躺倒。 你学什么的? 工程物理。我在广州本来寻到工作,做一家食品公司驻西南地区销售代表,最后董事 长临时否决了。现在钱也没有,每天吃方便面度日。我打算回家,把磨刀学学,拿钱再 来。曾遇到一个招模具工的,他第一句话就问我会不会磨刀,会磨刀就跟他走,月工资二 千四,可惜我很少下车间磨刀,真亏啊。 他念叨叨,他无心听,假装睡着。对面小伙也躺下。他却又睡不着,翻扑床上,试用 英文给自己写个简历,写了几句,停笔不写了。算了还是回去,免受这份难堪。 回去,回去又有什么意思?他趴在席子上,感到闷热无聊,爬起来,站窗子边看窗外 的洪水,呆呆出神。 九月二十八日 呆两天,洪水慢慢消退,露出光滑淡黄的淤泥,踩过留下黑脚窝。睡个大懒觉,起 来,发现旁边两位小伙都已经走了。阳光明亮,不好意思再睡。洗脸漱口,弄吃整衣,背 包出去。出门向左,踩过稀泥,逐渐走上干净地带。来到街口,早秋金色的阳光使人沉 醉。高架桥盘旋往复,上班人络绎不绝。有一刻,人流阻挡在红绿灯前。一位年青母亲驾 着木兰车停在人群边,孩子站在车上搂着她的腰。小西被这一幕感动,在人行道上站了一 会儿,独自向开阔的远方走去。一条干净大道灿烂辉煌,一直铺展到群山里。 街道两旁建筑明亮,小车花花绿绿。漫无边际的路边流浪,歇坐在花圃边,看工人浇 水。这一歇就浑身酸软,很有点不思进取。坐长久,站起身拍拍屁股,继续蜿蜒向前。几 名中学生骑山地车说说笑笑下了坡,年轻颀长,灵活敏捷,洋气新颖,光辉智慧。他紧绷 着脸,显得有些漠然。这是一条南北朝向的大道。大道保养得肥美宽阔,两旁种着各式花 木果树。有一处大石壁挂满青翠藤萝,几大片红叶从头顶悠然闲落。年轻漂亮的姑娘走进 玻璃门,建筑周围铺满草坪,喷泉正喷着细细流水。 从南边又有四五个学生走过来,有男孩女孩,飘扬如旗,阳风抚着明净秀丽的脸蛋, 他站在石青色的石壁前,看着他们,神情黯然,心丝锈蚀。 九月二十九日 他想去找点事做。便拿了自己的毕业证,身分证,走到罗湖区人才交流中心的楼前。 门外没什么人,冷暖相却。大约是星期天,他在门外边驻立了一会儿,忍不住转身走开 了。天上下起了小雨,可太阳却还象蜂蜜一般金黄粘稠,雨丝飘斜,几乎横扫人。 这时候风也大起来。风吹动栽在道路中间的一行细长的棕榈,引得它枝叶狂舞,天挣 地扎。他走过街头,风一会儿停一会儿大,大到极处,这回猛烈旋转,小西把身体绷成一 个反弓,差点儿吹离地面。他终于落下来,急慌慌地跑到屋檐下遮风躲雨。不知过了多 久,风雨声平静了。太阳依旧照耀大地,照见那金色的雨丝,台阶前一排光浴。街上浮起 一段曲虹。 踩在街中的积雨水里,耳听街边的音响,一时似乎有些感悟。热风吹雨洒小西,又一 次为自己羞惭。开步向前,进入一条斜街。曲折盘复,积水越来越深,最后淹到大腿。他 没法回头,也只有硬着头皮向前。淌过积水,不久爬上铁路路基,上面不少行人。沿笔直 的铁路线向西,西方正堆满紫色的乌云。好象无数黑色的岩石,群山反而细小了。走了一 会儿,看见洪水淹没了路基下的许多建筑,木板做成的小船载送着行人,小西好奇地看 着。 他心情焕然,越走越远,远方出现了火车站。 为什么不能回去呢? 售票厅排满了人,甚至于延伸至门外。小西就排在队伍的最末端。当他排进厅时,里 面至少也有四十度的高温,使他汗落如雨。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小西离窗口还有两 米。挤压却更为残酷,塞人时有发生。一名年青人从两条队伍间挤上来看看,被保安推开 了,这年青人顿时骂道。 你晓得你大爷是谁?看看牌儿,走,找我们指导员评理去。 两人拉拉扯扯,行将打架。一名佩枪警察走过来,将两人分开了。过了一会儿,这年 青人又挤上来了。 你下来,本大爷教训教训你,有什么真本事! 那保安还是个小孩,脸发白。小西终于买到了一张票,走出来,几乎虚脱。隔一会 儿,他登上火车,向广州驶去。 九月三十日 早晨五点,小西来到广州火车站售票厅,排在离窗口两米远的地方。八点钟开始售 票,只见队伍里一阵骚动,小西就被挤到了远远的门口外。他心里一急,可还是忍着。到 了中午,售票员休息,小西又排到了离窗口一米远的地方,心中一阵窃喜。下午两点售 票,结果他又被挤到门口以外去了。和小西一起排队的一个背包小伙,脸色赤红,汗如雨 下,终于坚持不住,退出阵来。票贩子立刻帮他买到票,加价三十。小西却不肯认输。 他终于看清了票贩子们是怎样把队伍变来变去的。屁股一收一拱就可以任意加塞。整 条队伍全是票贩子。有几人还一直奇怪地把他望着,现在已不是买票不买票的问题了,而 是他面临着对自己体力和意志的考验。看出这一点,他就死死抱住身前的票贩子不放,不 让别人插到他的前面。经过一番殊死的搏斗,他终于抓住了窗口前的铁栏,这一下他坚决 不松手。有几人拼命想掰开他的手,可是他忽然有了惊人的神力,那些人都没成功。 在窗台上坐着维持秩序的警察心不在焉的。有人递钱给他,他也帮忙买票。小西被 售票员在里面叱责了几句,糊里糊涂买到一张去北京的车票。走出来,夜已深,一架飞机 正由南向北,从头顶飞越。 当夜火车扬身起程。 十月一日 穿越季节变迁的大地,从南国到北国,经过一天一夜的行驶,终于到达金秋十月的北 京。 夕阳未落的站台金黄无限,铁轨悠扬。遥远的天幕上一群群候鸟,正排成烟一样的人 字,翩翩向南飞去。人们走路如轻歌摇摆。他振肩行李,疲倦地随着人流向外走。出了雄 伟的北京西站,眼前是无边陌生的京都。到处摆满鲜花,大街悬挂彩旗,庄严热烈,吉庆 悠悠。古都的清秋,广阔的西风含有薄沙从天外飞来,教人体会那北国苍茫。他一时茫 然,不知该去哪里。彷徨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汽车站,到海淀去了。找了家地下旅馆住下 来。 十月二日 早晨吃点方便面,浑身懒洋洋,提不起劲来。随意溜溜,饱满的年华,双肩平实。驻 足长街,吸纳诗情。满满一街的人流,迎着朝阳匆匆。他心情就愉悦起来,欣欣向南走 去,不曾理会面目憔悴。浩荡风四面八方而来,高束白扬直飞上天,圆叶不停旋转。雕塑 树立街头,人流满溢的幸福和欢乐,又使他渐渐落寞。不见头尾的车河,更使他畏惧。透 过铁棚栏,可以看见开阔草坪后的庄严建筑,那就是国家机器了。肃然起敬,小心谨慎。 黄昏走上巨型的立交桥,站桥上观望,四方苍茫,灯火辉煌。注目那片最耀眼的灯海,慢 慢走回旅馆。夜色飞翔,停歇在谁家的枝头?城市就象一块蓝宝石,剔透晶莹。 十月三日 白天走到北京图书馆,鲜花拼成的国庆图案摆放门口,告示牌上贴着。 国庆放假三天,本馆闭馆。 国庆,到天安门看看,如何呢?辗转地铁,空身步行来到了广场。真是晴朗,气势开 阔。冰凉的风从松枝间吹来,全国各地的人们都在这里游览。有的举着摄像机正拍。节日 的天空非常遥远,上面放着风筝。城墙是紫红色的,远没有想象中的辉煌。过了一会儿, 武警围出一个圈子,礼炮牵引一排,红地毯铺成长条,开来一列车队,礼炮一门一门响 了。 隔在远远的松枝下看不清,他沉思着。不久车队开走,人们自由地行走。他也到天安 门去。两侧的喷水池喷出巨型的水墙,风吹雾打,湿面沾衣。进入劳动人民文化宫,低头 仰脸,上下一天,不由啧啧称奇。那古柏年代久远,红墙高耸,空气幽静,阴气太深。他 一人站在池边总觉得有点不相宜。出来,在王府井为姐姐买了一件衣服,花了三百块钱。 买完又有点心疼,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 十月四日 这天坐车很久,来到一座占地广大的建筑物前。彩旗猎猎,鲜花飘扬。买了一张门 票,走进去了。全国人才交流大会正在这里举行。楼上楼下分成无数的小间,每个小间是 一个招聘单位。无数人流正穿行其间,也有尝试的。小西也夹裹在人流里,穿插和徘徊很 久,始终不敢去尝试一下。中午,一箱箱盒饭抬进来,人们开始吃饭,他只好走出去。艳 阳高炽,故都深秋,散漫无边。越走越远,心中伤痛,无可如何。傍晚走进一家餐馆,要 了三个菜,喝了一瓶啤酒,面红耳赤,黑夜里从餐馆出来,路灯黄黄,尘土慢慢落下,好 象下了一场金色的小雨。 十月五日 上午他又到国际会展中心去。转了一天也没敢一试,出来郁郁不绝。城市是桔红金黄 沉甸甸的,不象江南用绿色和纯白编织的摇蓝。无意中走到海淀区火车售票点,进去买了 一张去燕市的车票。 十月八日 接两天到图书馆看一天的书。黄昏坐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对面是个大眼睛的姑娘, 掏一封信在看着,信头印着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字样。小西神情冷漠,无知无识。 十月十日 这小子回来了,哈哈。 小岁开门一愣,立刻笑得前倒后合。小西笑笑显得平静,两人对笑着。小月从隔壁听 见了,几步走过来,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大好理解。 你怎么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回了的。 怎么会不回来呢? 小西惊诧地问。 你走之后我找了组干科的文科长吵了一架。我说厂里对我们大学生太不关心,连小西 这样的人都走了。结果你又回来了。 是吗? 小西深看了他一眼,沉吟起来。小痕也笑嘻嘻地过来了,问。 如何? 就逛了一圈。 他们一定说小西出去是找工作,我说小西没这个胆,怎么样,没错吧?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这是个星期天的上午,明亮的金秋有些冷了。大家都耸着双肩, 把小西望着,小西不自然起来。燕二小姐的表哥忽然在远处的走廊说。 小西,你走之后燕二小姐还说你了呢。她说你走也不跟她打个招呼,她真的生气了 呢。 是吗? 小西眼目艰难起来,低头不语。晚上打牌,小青也来了,坐在床上。小岁出了一张 牌,忽然大笑起来。 小西真有意思,跑去深圳又跑回来了。 那又怎么的? 小青严重地盯了小岁一眼,两眼突出,使小岁十分无语。小西只没吭声,在想些别 的。打完牌洗澡,上床睡了。他们继续打。小西在梦中来到了辽阔的北方,水国的涛边。 驻马眺望,波光淼淼,在他梦里舒展开来。 十月十一日 柳枝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嘴巴慢慢张开,成了一个O型。小西略为自嘲的笑声才使 她活动起来,边放下皮包边望着别处说。 我都对别人讲了你不会回来了。怎么你又回来了呢?你这人也真有趣。 怎么,这里这么好,我怎会不回呢? 说罢长久地望着她,做出一副很深情的样子。柳枝慢慢地垂下了头,声音柔和地问。 你真的到深圳去了?有没有去找旗师傅?为什么不去找他?听说他在深圳干得挺 好。唉呀,你简直是在旅游嘛,这里有什么好的? 他慢慢没有了回答的兴趣,只把她望着,显得十分沉静,看得十分透彻。柳枝看了他 一眼,跑出去了。他来到科里销假,一屋子的人都摆出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好象看见了 外星人,令他上下无措,手足酸麻,实在无法。 你究竟有没有试过? 深圳不是很好吗,你怎么回来了? 如果我年青几岁,我也要出去当个打工妹的。 众议纷纷,帜科长从人丛中站起身来,接过他的销假条。 怎么样,小西。 来到科长室里坐下,她问他。他无话可答,脸慢慢开始变化,红如柑桔。与此同时, 脑子里生成了一场变革,令他颤抖起来。帜科长见怪不怪,慢慢等他回答。 找工作吧,我真的没去尝试过,真的。听说在城区,工人工资就有一千多。也有人做 生意发了财。但更多人恐怕没有发财。听说每天进出深圳的人就有几十万。 今后有什么打算? 学外语,练内功。 怎么样?我早就说了,要学外语,要练内功,你们这些人就是不听,现在切身感受 吧。我同厂里说了,厂门口的橱窗我们要两 个,由你来搞,就交你负责。 我如何能胜任呢? 你是完全可以胜任的,这我知道。要安心工作,不要到处跑,懂吗? 他其实不懂,也只好点头说懂了。 十月十五日 他到科委去办事,路过打字室,偶尔起兴,随意往门口一站。她正好转过身来,那双 好看的圆眼睛张开了,发出明亮的光芒,有点惊诧。穿件新衣,眼神慢慢地平静,有如桅 子花香蜜。 嗨,小徒弟,你请坐。 几天不见,她有些变了。 刚参加完考试,大学招函授本科,我也去了。在武汉还顺便买了一件新衣服,他们说 只要参加了考试就能取,听说你去深圳了? 没什么。 小西俯首沉吟,象有什么不快的心事。和她简单聊了几句,小西离去了。走出厂门, 刚下坡,就看见马路斜面走上来一位女孩。童真稚龄,低头拈衣,自顾自地走着。他斜斜 迎了过去,正好站在那女孩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女孩子有些恼怒,低头绕开。 今夏。 这一声呼唤多么清晰,包含了太多东西。女孩不得不抬起头,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 庞,清减了。头发长长了,慢慢显出迟疑,躲闪和冷淡。令他心酸不已,却又不语不动, 她只好开口。 你回来了? 你上班迟到了,违反纪律呢。 他故意说笑话,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你出去逛去,难道不违反纪律? 她敏捷地反驳,令他欣喜。可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两人愈来愈远了。只好远远望了一 下天边,慢慢翻出一句话来。 我到科委办事去的。 那再见吧。 她倒爽快利落。他到广场上站了一会儿,想那天空淡如青烟的候鸟,想象北方大地收 获后的荒凉。几朵菊花开放在眼前,渐渐凋零。一种诗情却慢慢在心中生长起来,悠久遥 远。无聊的时光,靠什么来打发自己呢?为什么不去写诗呢?晚上到健身房痛快地练习了 一阵,直到全身肌肉酸胀,这才穿好衣,到棋牌室看人打牌下棋。又去阅览室翻看了一会 儿杂志。 十月十八日 上午的办公室,只剩下柳枝和小西两人。朝阳把他们的脸部照得通亮,屋里静静的, 静到骨子里发出哭泣声。空气甜美,因为秋意已进驻到人的心里,在那里筑起一块温柔的 家园,可以接纳远方的游子。风过从天涯,盛接在高楼上人的心里。他正潜心体验这秋风 回旋悲凉的韵律,体验那坐在窗边的少女的心思,体验自己成熟的感觉,柳枝忽然从椅子 上站起来,说一句。 我到保师傅那里去了。 他不语,只望她一眼,心想她这人为何这般懒惰呢? 呵,那秋天的水国,远远的山岗下奔驰的银灰色的列车。它该象鸟儿的翼翅带有辉 光,树木在它身旁抖落片片青色的羽毛。远离的寂寞,该不该有消息?看那风,那阵风不 来了吗?它吹过远远的铁路,秋水和城市,掀起漫天的尘土,揭动灰绿色的裙边,跑过长 长光光的屋顶,攀上高楼的窗台,满屋打着回旋,吹开他的脸庞,忍不住一个人的微笑。 这一刻轻松,埋头写作。傍晚走出办公室,夕阳正一片火红。 十月二十一日 两人挺闷。 咦,你又想什么歪心事了?我知道的,你这人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小西惊诧地望着她。匆匆说了这句,她也有些脸红,觉得末免孟浪。他却也心情跳 荡,呼吸急促,觉得这里面有诗意。屋里一时安静不了,秋风又涌进这屋子,吹抚座位上 的两个年青人,全都凭空消失了。 听说静师傅调职高了,他想去看看。下午,他一个人向职高走去。爬了个坡,上了一 条土路,土路在松树林里婉延曲折,十分幽静。沿着土路走去,眼前出现了一片高高低低 的依山建筑,这就是职高了。操场上铺了煤渣跑道,学生正在上课。登上教学楼的最高 层,他终于找到了打字室。这是一间宽大的空房子,走进去就 看见静师傅正伏在桌上嗒 嗒打字。垂头短发,背影单薄。 静师傅。 她抬头见是他,微微一笑,用很细悦的声调说道。 小西呀,你回来了?请坐吧,喝水吗? 他摇摇头,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递来一块巧克力给他。 你不是到深圳打工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不太好找工作是吧? 他艰涩地笑了笑,转了个话题。 您怎么调到这里来了?我觉得很奇怪。 我以前噢,不是单独一间屋吗?因为我怕吵沙。帜工当了科长,就开始打我主意。本 来我管标准,她让我去打字,让小洁去当工人。我就跟她说,我说我怕吵。她说怕吵你就 回家去。这可把我惹恼了,我把这事告诉了小垤。小垤听说,第二天就去把她搞了几句。 当时我和小垤一起去的沙。我先开口说,我说帜科长,你为什么要把我从标准组里赶出 来,让我去打字?我说我怕吵,你又为什么说要赶我回去?她一看我们来者不对沙,就马 上道歉罗,赔不是罗。然后她解释说,这是按厂里规定,要定岗定额,精简干部,明确职 责范围,划定岗位工资。小垤说,什么定岗定额,小静在这里干了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 苦劳,你现在要安插你的人,就拿这些逛她。任谁都能看出来你是在整小静。小静说她怕 吵你就要赶她回去,你说你还有没有人性?你也是个女人,怎么连点同情心都没有?我在 旁边插了一句:小西不就是被你赶走的吗?没想到你又回来了。小垤说,你整人的手段也 太差了,太直截了当,就这么点水平,当科长谁服你?真的我都不愿说你。也是你做得太 过分了。小静兢兢业业十几年,哪点得罪你了,你要赶她走? 说得帜科长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我在旁边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还是惠科长劝开了。你 看,第二天一大早还未上班,她就在厂后门等基建科长。我听人讲,说她苦苦哀求基建科 长,要他安个玻璃墙,把大房间隔开。你看见了吧?小垤找厂领导一讲,我就调这里来 了。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今天才听说。 十月二十二日 办公室,小月带了个端正诚恳的年青小伙走进来。 我给你介绍个新人,这是小见,天大毕业,我的校友。 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姓? 奇怪奇怪,真是奇怪。 他笑嗬嗬地点点头。更奇怪的是这两人都是天生一头卷发,一看就是个好小伙。 我嫉妒了,这么好的人都被你抓到手里了。 小月洋洋得意地笑起来。三人谈笑一会儿,他们告辞。柳枝掏出小镜在屋里悄悄研究 打扮,一会儿小茂来看小西,竟和柳枝搭上话了。两人热烈交谈起来,小西倒被冷落到一 边。他干脆拿出一本《普通民法学》看起来。隔会儿到今夏那里去玩,她正忙于工作,没 空陪他。 今夏。 我们这里分来一个清华的。 是吗? 小心地盘桓一会儿,讪讪地走出去,觉得没意思起来。 十月二十三日 他去千喜那里,凄凉的感觉更浓,直要他恶心呕吐。也许是冬天快来了。吃过饭大家 一起去看电影,他和千喜靠一起坐着。 去了又回别人会说有神经病的。 那有什么,自己走路是自己的事,管别人做什么? 你就是不注意别人的看法和意见,这一点我觉得不好,难道别人都错了? 我没觉得不好。我只管我自己,别人的对错关我何事? 我们不要争了好不好? 两人不知怎么弄拧,看电影好比受罪。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小西就告辞回去。 小岁请了探亲假到满洲里去看他大哥,回来兴奋地讲着沿途见闻。他大哥倒卖钢材化 肥发了财,有二部车两部手提。一次乘车到草原上野炊,和另一群人发生了矛盾,对方一 人掏出手枪喝令他们其中一人跪下,他们乘车走了,对方朝车子开了两枪。实在惊险极 了。 十月二十五日 上班的时候,冰冰过来一回。据说谈上了男朋友,别人介绍的。 十月二十七日 早晨小西没吃早饭,他今天要参加厂里举行的三千米决赛,没当回事儿。参赛者集 合在行政楼前,乘厂里的大客车出发了。来到学院运动场,工会的体育干事让大家休息一 下,大家都脱去衣服开始准备,小西心情略为紧张。前天刚下过一场小雨,跑道上还有一 些稀泥。大家说这怎么跑呀。体育干事手一挥说就这样跑。发令枪响,比赛马上开始,前 呼后拥。前几圈小西始终处在第二的位置,后来最前面的一个小伙开始加速,他很年青, 似乎使不完的劲,越跑越快。小西想要追上,却不能够。脚下太滑,一口气接不上来,速 度反而降下来了。眼看着周围身后的人们纷纷远他而去,小西心里又气又急,肺都几乎炸 开,腿却毫无意识。他很想就此停下来,但还是咬牙坚持跑完全程。走到一边去脸色煞 白,也没有人来理他。歇了一会儿,大家坐上车回去,汽油味和冷嘲热讽般的风一吹,小 西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吐出来的都是清水。有人过来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 我崩溃了。 那人笑笑,走到一边去。他低下头,觉得不该这么说,神色萎顿,表情深深地落寞。 十月二十八日 听说有女子一千五百米比赛,他就独自坐车到学院去。看见厂里的女孩子们在那里做 准备活动。他走上看台,看见了一个车间的女孩,孤独落寞的身影,也坐在那里,穿一身 普普通通的蓝工作服,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有一种迷迷朦朦的神采,引人深深的好奇和萦 思。他便在她的旁边不远坐了。比赛开始,鲋鲋从始至终占据绝对优势,轻松夺得第一。 如果我参加,她未必能拿第一。 那女孩轻轻地说,去向鲋鲋祝贺,然后悄悄离去。小西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