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相约 二月二十一日 街头没什么趣味,干巴巴风沙。白天让人举不起步来。思考无可避免重复。因此就回 到宿舍。宿舍里空落冷清,倦倚无人,使人思念远方。内心的恐慌感又慢慢地生长起来, 可他还是沉着,稳步踱到床前,端端正正坐中,拿起一本郁达夫看起来,看到《春风沉醉 的晚上》,一时指间幽凉。门没关紧,风从门外挤进来,脚步也冻木了。他低头把床下的 纸箱拉出来,想找个苹果吃,却一个不剩了。四周寻一圈,只剩下一棵白菜,几棵葱,半 袋干辣椒,小半瓶油,还有半口袋米。再就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锅碗瓢盆。取了一个锅儿, 接上两斤水,抓了三把米,放在电炉上煮起来。等到水开时把白菜辣椒放进去,煮成一锅 粥,取筷子吃了。想出去闲逛,犹豫一会儿,就躺床上消化。黑夜也许来临了,否则外面 怎会没有人?朦朦胧胧的窗色,脱掉衣服,将被子盖上身,开始还有一点不舒服,可算不 了什么,慢慢就睡着了。 半夜里,小岁回来,铮地打亮日光灯,看见小西眼睛溜圆,他放下包,一边脱去大 衣,先笑起来。 你没睡啊,我还想吓你呢。家里人走了? 怎么样? 还要给小孩压岁钱,少了都不行啊,比着啊。看我这套衣服怎样?这可是毛料的,八 百多呢。我想了,应当好好地对待自己。穿好一点,别让别人看不起咱们。 主意是好,你既穿上了这身衣服,脚上总要踏双象样的皮鞋吧?腕上得戴块好表吧? 一条领带总是过不去的,差了也不行。头上还得打摩丝,小康了。 今年我非把个人事处理了不可,哥们这次要全面出击。哈,哥们的被子床单都洗了? 小西想起自己和千喜的相约,眼睛亮起来,黑夜在眼前慢慢地消逝,天亮了。 二月二十二日 早晨,上班来到办公室,淡淡灰尘掩盖旧日的记忆,好象要发出嫩芽来。迎着阳光把 窗子打开,寒冷风吹进来,太阳是散碎的金子。远远的高山上有一层淡蓝色的雾霭。广播 欢跃,上班人越来越多了。他拎了两瓶开水上楼,习师傅来了,白净微胖,喜色满圆。 小西,来这么早,新年好呀? 习师傅,你上班了? 柳枝进来,穿件黄风衣,洋洋洒洒。 嗨,习师傅。 大家寒喧一阵,肖肖打来电话,让大家过去领钱。按时上班就有二十块的红包,顺便 把积累的报纸搬回来。保师傅,习师傅,柳枝都在屋里,习师傅说。 我想我们组在新一年里应当重新开始,干出一番特色来,不能再象以前那种无所作 为,死气沉沉的局面了。大家认为呢? 大家都纷纷点头称是。习师傅重新作了工作分工,和小西作了交换。其它不动。 小月,你的头发多顺啊。 我娘问我媳妇儿找到没?我说不急,她说还不急啊?我嘛,觉得爱情这玩意儿,主要 是图高兴。小西,我知道你是个老手,怎么样? 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行。 几人笑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个个显得都很高兴。 三月二日 小岁到襄樊去了一次,回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沮丧地说。 那女的不同意了。她说我整个给她一种悲哀的感觉。 你是有点老相,但你也有你的优点,她未必就没缺点,怎么转这么快? 她说以前对我印象蛮好,这次开门见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恶心的感觉。觉得我给人 一种特别悲哀特别消沉的印象,她说她不想和我谈下去了。不知道究竟是信的原因还是这 次见面不行?我对她印象蛮不错,觉得这女孩成熟,礼貌,两人在电话里谈了那么多次, 谈得蛮好的么,怎么过完年就没了?那封信我写四遍,也没什么大问题呀。 女人心,弄不清,我想即便她说出了原因,恐怕也是在骗你。 不行,我还是要去一趟,当面和她谈谈。究竟怎么回事。我不信她不作答复。 别想不开啊,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 三月六日 初春的冷,到外面颇不相宜。习师傅在写东西,小西把报纸翻过,垂头在那里抄写李 贺消遣。外面不知不觉又下了场雪。这是场薄而轻的春雪,雪花是亮丽和晶莹,把无限春 光吹拂到人心里。柳枝先欢叫起来,打开窗子。他被风吹得一惊,正写无聊,落得也起身 站到窗前去。习师傅却没动。 春雪从天上缓缓落下,有的途中化成水珠,所以雪中还夹着丝丝雨。有些大朵雪花大 如手掌,娇柔细嫩,有的似乎还是粉红色的,这般温喜可爱,纷纷扬扬洒洒落大地。使道 路湿泣。柳枝脸伸向窗子外,略为苍白的脸色开始迸发红光。小西回到座位上不停地跺 脚,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春雪下一天,到晚时候,雪慢慢停了,只有雨丝还在飘拂。偶 乐一朵雪花,无声无息地夹在雨丝中堕落。人们打着伞在街上行走,渐渐习惯。 三月X日 忽然一转眼,幕布拉开,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秀丽的晴光来到了城市,山坡上开出 一小块一小块金黄的油菜花,象金色的围帽。松树迸发出新绿,燕子双双呢喃在屋前。小 西似睡非醒地站在窗前,手里拿本民法学,正背其中章节,打算报考律师。柳枝穿件粉黄 色的新衣,轻轻走进来,面容模糊而至渐化清水,他听见他的心语。 我是爱你的,我永远都爱你。 他泪水流下来,不停地流啊。她也渐渐模糊了形象,仿佛一阵风,又是一场梦,离他 远去。习师傅到科里开完会,回来谈了生产和纪律。厂里打算给每个职工家里装电话,更 新改造生产技术设备,实行资产评估,为将来股份制作准备。他抄写李贺,觉得这句非常 好。 零落谁家子, 来感长安秋? 念给柳枝听,她只一笑。他不管对方理不理,只顾介绍李贺,冷不防她说一句: 行了,你讲得一点也不好听,谁耐烦听你这些,别人都说你有神经病哩。 他受了打击,神思落回桌前。创造宇宙的欲望又冲动了,又想写点什么,可写什么 呢?最精致的回忆,最美好的往事,那些旧时离别已越来越遥远,伙伴们不见踪影。当初 的志向早已萎薄,现时代又把自己推得很远。自己究竟在何处?他克服着脑内的混乱,一 个字一个字地写着,一页一页地写下去。 四月一日 冰冰来了,更其成熟,职业女性的风采。径和柳枝谈得热烈,没理会小西。 我带的这门课去年统考还考了第一呢。 他怎样? 什么怎样?就这样儿呗,不打算去炒股呀? 钱都让他带走了,他要到那边做生意,我身上没钱。 我正打算炒股呀。他们说,最先炒股的人都发了,我也这么认为,再说,做什么去 呢? 她叹口气,显出万般婉转和无奈。小西在旁边笑道。 一个未来的富婆就此开始了。 冰冰拍了一下巴掌也轻笑起来。 对呀,小西,你可以去炒股嘛。你反正没事,接触到的信息又多。你们男孩子分析问 题的能力也比较强,小西,我劝你去炒股,否则真是浪费,我出钱借你炒,对半分,怎么 样? 不想去,心脏受不了那个剌激。 冰冰冷了一下,转了个话题,小西又沉醉在创造的梦想中,欲罢不能了。 四月三日 下午还只三点钟的光景,他就溜出厂,到千喜那里去。依然是那长又长的峡谷,依然 是厂房巍峨。爬上宽阔的办公大楼,推开门,室内暖烘烘,千喜正在里面,当然也还有其 他人,千喜看见他进来很平淡,几乎还有默默烦恼。小西也有些难堪,自己在她桌旁坐下 了,她正画一张流程图,他坐那里象孩子,千喜好不容易找出一本书,递他看。他稍稍安 定,随手翻翻。 这书象小孩写的。 里面有我们父亲写的文章。 是吗?刚才没看仔细。 他急忙去寻找他父亲的文章,确实谈不上好,也无法恭维,只好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千喜不紧不慢地做她工作,小西只好站起来,知趣告辞。 我回去了? 那好吧,以后有空来玩。 办公室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也感觉到了。莫名其妙地回来,宿舍里很冷。 四月五日 听说燕二小姐并没考取,他也没去找她。鲋鲋到楼上来,那本英文手册又翻完了。 现在学院开设了一个高级英语班,外国老师教的,交二百块钱,想不想去? 没钱。 找副总,让厂里出这笔钱好了。反正你搞这一行。 有点异想天开。 试试。 小西离开办公室,作豪迈状向楼下走去,鲋鲋笑嘻嘻地跟在后面。来到厂部,鲋鲋留 在下面,他独自上楼。楼梯上遇见了芝科长。 芝科长。 芝科长匆匆望了他一眼,没多吭声就走了。副总听见小西的请求不由得笑起来,他脸 飞红,转身走下楼。鲋鲋还站在路边呢,迎上来问他怎么样,又要帮他掏钱,都被他拒绝 了。 晚上他在灯下看书的时候,小岁来到了他的身边。 哥们想调到襄樊去,已经打报告了。 小西愣了一下,呆呆望着小岁。 看什么看?以为我骗你呵,那边调令来了,只要这边厂长办公会议通过就行。哥们就 要跟你白白了。看,这是我买的礼品,打算去送给几位副厂长的。 四月八日 中午吃饭时,小尹给了小西两张舞票,使他惊喜不已。月不去,他找到小遍地开花, 晚上两人到新俱乐部去跳舞,恰巧遇见小尹,把两位姑娘介绍给他们。其中一个胖姑娘对 小西笑着,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我请你跳舞。 胖姑娘没有拒绝,倒有些欢喜。两人下到舞池里慢慢跳着,好象散步。突然,她扑哧 一声笑了。 我跳不好了,跳不好,真的跳不好。 怕什么?我也不会。 小西捡起她的手重新练,觉出她手心渐渐湿了。再跳的时候,胖姑娘已彻底放松,主 动开口说话。 我在市农行。 市农行? 是厨房。 厨房? 对,以前在你们厂的厨房干活。好多人认识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不大跳舞的。 你看上去很诚实,一看就是好人。 哪有这么多好人。 临别,她同伴要回去,胖姑娘娇羞地对她说。 你先走。 小西低头一望,发现她倚在自己身旁,不禁站开了,她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小的动 作,所以沉吟了一下,然后自己笑了。 那好,我们一起回去。 她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笑逐颜开地走回来,仰望小西。 我叫潇湘,你呢? 小西。 希望以后还能见你。 四月十日 早晨的阳光照在他冰凉的手指上,推开窗子,远处银白色的山林。清凉的风吹进来, 面部麻木,残留的暖意,倾刻被风扫荡干净。打完开水,柳枝和习师傅也来了。大家拖 地,洗地,都没说话。电话响起来,柳枝去接。 是你的。 小西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痴笑,小西有些难为情。 猜猜我是谁? 不知道。 只隔一天你就忘了?我是潇湘啊。 有什么事吗? 有女朋友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不用,我有了。 真的?你骗我,她在哪儿? 她在柿林厂,我老同学。 哦,那算了。那好,再见。 放下话筒,他有些狼狈地望了柳枝一眼。她没理他,他心烦燥,便出去了。到科里去 取报纸,发现又有自己的信。是母亲写来的,家里起意盖房子,要他寄五千元回去,他又 开始犯愁了。到哪里去筹这五千元呢? 四月十一日 到邮局寄了两千五百元。回来,值班阿姨说。 刚才有个女孩来找过你,才走。 会不会是千喜?他返身追出去,大失所望。小卖部前站着潇湘,满脸的肉迸发红了, 望他笑,使他实在有些惭愧,硬着头皮走过去。 刚下班,想来看看你。 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菜刀。 菜刀? 把你吓着了吧?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害你的。想请你陪我走走。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个瘦鸡样的女孩,长得真让人恶心。袋子里也装把菜刀。三 人朝外走,潇湘问。 哎,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小云的男生? 不大熟。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那天小云先请我跳舞,我见他不说话,样子又有点那个,便逗他 说。 你这人怎么象有神经病啊? 我这句话真是开玩笑说的,结果他马上就丢下我走了。后来我听人说了,心里好后 悔,我这人其实心挺好。真的,我一直待人就好,没想到无意中把他伤了,你代我向他致 歉好吗? 没必要。 我以后想开个饭馆,你来当老板。 开玩笑,我又不会。 有我嘛,什么事也不要你干,你当老板就行。 我想吃自己的饭,做自己的事。 来到路边站台下,风沙迷人。7路车开过来,潇湘和她的女伴依依不舍,挤上车走 了。 他松了一口气,独自走回去。 四月十七日 潇湘寄来一封信,情意绵绵,小西扔了没回。中午碰见小尹,他说。 潇湘要我告诉你,今晚在工人文化宫门口等你,你不去她就一直在那里等。 莫名其妙! 小西勃然大怒,转身去了。 四月十九日 田凤娇打趣他。 小西,听说有个女孩追你追太紧,把你吓跑了? 他心中惊讶这事传得快,表面却装糊涂。到小痕办公室去,他正在同室姑娘面前唱 歌。 没听见小云的消息,特意去找小春打听此事。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据说他一直就没上班。别人也不敢和他住一屋。隔壁宿舍向上 面反映,说他经常在屋里大喊大叫,深更半夜爬起来唱歌,闹得他们睡不着觉,意见很 大。别人问他,他说这屋的四角都安放了摄像机在监视他。因此厂里决定把他送到精神病 院进行治疗。听说医院的车子开来接他的时候,他还挣脱出来,痛哭着不愿去。 这一去就不好了,打两针,还有人么? 谁顾得上谁?我们也无法。 是该出手的时候了,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王国,不能再犹豫彷徨。回到宿舍,喧哗的黄 昏还未落定,坐灯下铺开信纸,开始思考写了几天的信。蛋黄的灯光照耀着雪白柔软的纸 张,笔尖在上面跳舞,落下一串串黑珍珠般的字迹。水沟中流水哗哗,小岁已调走,屋里 很寂静。 亲爱的千喜: 你好,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最近有个女孩对我表示好感,我拒绝了。我想,是该到 了表现自我的时候了,因此我就写了这封信。 还记得去年年底我们相约,今年有时间一定要去跳舞。但时间过去这么久,我又去过 你那里一次,我们之间依然还没有热起来,是不是因为我过于散漫的原因呢? 我一向是个散漫人,又很自私,只关心自己事,对别人事向来不大关心。‘事不关 己,高高挂起’,所以给人一种很冷漠的印象。还记得去年环城跑吗?你在车上向我挥手 喊加油的情景。同学情谊我是非常淡薄的,想起来真令人惭愧。 同学七年,同事两年,加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近十年了。彼此情况都一清二楚,有 过成功,也有挫折。说心里话,我对你是相当尊重的。那年学潮要不是你赶到火车站死死 拉住我,还不知会怎样?你是一个有个性有头脑的女孩,文采武功都不在我之下。来这二 年,也认识了一些女孩,可以交流的并不多。而今我没有女朋友,你也没有男朋友,时光 使我们走到了抉择的时刻,在这里,我想说,我要你。 我们两人在一起,是完全有可能的。你的性格急躁些,我却相对温和,倒也正好。我 们在一起,生话绝不会比别人差。我也没什么家庭负担,你觉得呢?我不擅长写信,写得 不好,你同意呢,就回个信,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们依然是朋友。 此致 敬礼 小西 四月十九日 信写完,反复看了,觉得没什么问题。又反复思考,一夜没睡好。 四月二十日 咬咬牙,毅然把信投出去了。然后就静静地等待答复,整天老老实实坐守办公室,怕 有电话来,但电话并没有来。 四月二十六日 星期天,他有些茫茫然在街上走,走来走去,简直不知要干什么,看见树木很快葱 绿,更加失魂落魄,走回宿舍,煮一锅饭,将自己胀得糊里糊涂。 四月三十日 实在忍不下去,趁着办公室没人,颤抖的手指拨通了电话。 喂,我找千喜。 我是。 嗯,我小西。 知道。 嗯,那封信,收到了? 收到了。 那 我并不同意你信中的观点。我觉得其实我并不了解你,也不适合做你女朋友。 久久无语,一动不动。手却始终握紧话筒。当他从遥远的深海潜浮上来,不得已追忆 往事的时候,泪水已忍不住流成行。对方在呼唤他。 喂? 喂。 好罢,就这样? 就这样。 以后过来玩呗。 对方最后变得十分温柔,象海波一样舒适,电话却无可避免地放下了。站在空落落的 屋内,想找个可倾诉者,没有。这时已近下班,人早不见,夕阳的余晖从开着的门中照射 进来,冰凉凉的,有如冰山。他觉得自己要找到突破宇宙的时刻了,却又莫名迷失,分不 清天与地,只剩下残酷的现实剌进脑中。他还是有弱点的,他确确实实是有弱点的,即使 创造了宇宙,也还是毁灭,他算是彻底孤独了。没想到这么远大的志向,到最后却还是只 剩下他一人了。 他无法思考下去,又恐惧,又悲哀,却始终不敢流泪,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头伏 桌边,在办公室睡很久。一直到醒来窗外全是墨黑,这才迷迷糊糊起身关灯带门,下楼回 宿舍,然后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