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电话 穿越丰收大地的赤子 在你苍白的箭矢下逃亡 铁链重锁的囚徒 囚屋外开放着晚秋的蔷薇 黑暗留给他太多泪水 浓黑如珍珠 如火棘 如紫藤 紧紧缠住他的腰身 想起你在深闺里自怜 是否这一切都将过去 在人海中与你遭遇 是否从此不相识 从此不再回 你用心追求 我从此不再回 是否我已没有了欲望 是否在黑暗里你禁不住眼泪成行 七月五日 偶尔路过证券部营业厅,里外挤满人,有许多是上班偷跑出来。小西涌起好奇,便挤 进去,不远处看见冰冰,单独站着,两手捧着个小笔记本边看边记,穿件素白淡花的连衣 裙,刚洗头发,绾白手帕,象枚花枝。两人目光相遇,冰冰先笑起来,好象被看见做错了 事的孩子。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隔着人,他开口问。 这么多人,不辛苦呀? 不怕。 望他只是笑,小西又问几句,这便走了。 办公室里,电话响起来,打破室内静谧,小西便过去接了。 喂,我找小西。 我是。 我是千喜。 你,是你? 我回来有两天了,现在在你们厂门口。 那可太好了,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心猛跳,抓一把钱,装衣袋里,急急忙忙跑下楼,离厂门口远远的,小西脸上不由得 露出孩子般珍珠灿烂的容光,向前直奔,好象依然高中时代,相会那初见面的同学少年。 年轻的梦永不曾抛弃,午后的阳光照在笔直的大道上形如一片火海,他行走在火焰上,两 只眼睛笑眯起。大门下方的块状阴影里,千喜手拎一串新鲜的青萄葡,穿件深绿色连衣 裙,站那里好象一棵春天的梧桐,舒展青春正茂的枝叶。她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有多安 慰,远去归来,剪得短短的头发格外清爽利落,恢复她少女本色,却又多一份甘饴和成 熟,跨越万水千山之宁静和明澈。当他洋溢满脸热情几大步跨到她面前,她却保持冷静与 协调,递上一串青色葡萄。 给。 简单一字,有太多东西。他笑了,伸手摘下一颗拿嘴里吃,是种酸甜。两人边吃边往 外走,看夏日之风从天落,两人衣服吹得不住颤动,好象鸟儿翅膀。小西终于用一种热烈 的语气怯怯说话了。 你很好,真不错,胆真大,我真的很佩服你。 佩服我什么?我想把档案调走。 怎么调?调深圳? 不,我想先调市人才交流中心。 能行么? 我想找你借钱。 找我借钱?可我把钱寄回家了,家里要盖房子,要我给他们寄五千块钱。 不要紧!我只问问。小飞答应借我三千块,我母亲又给我寄了五千块,也差不多。 她把话飞快地接过去,他没什么可说的了。情绪忽然沉落,千喜似乎理解他此时的心 情,换了一种兴奋的神态对他讲。 我跟人事部长谈过,要么让我考研,要么让我把档案拿走,反正我不打算回厂了。你 请我吃一顿吧,吃完了,你再请我看电影,好不好? 可以的。 他情绪慢慢地又升腾起来,两人朝市中心的广场走,他想出话来,说。 其实,我也想走。 你一定要先在外面联系好,否则不要走。其实这里条件也挺好,听说马上又要涨工资 了,再说,你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出去,你自己不觉得吗? 是的,不过我是不愿意认输的。 那随便你。 两人剩下无言,进了路边一家小餐馆,他点了不少菜。 喝啤酒吧? 她轻轻摇头,眼神忧伤起来,象是鸟儿即将飞翔。他要一瓶,菜上了,两人默默地吃 着。一会儿千喜就放下了筷子,显得有些消沉。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知道自己大吃 大喝,两眼醉朦胧,喝完啤酒,又吃两碗饭,实在吃不下去了,这才站起来,结帐离去。 穿过微风轻习的广场,来到胜利剧场门前的树荫下,买两张电影票,时间还长,便一 起沿马路散步。走一程,都没了力气,千喜疲倦地说。 我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 两人又折回,剧场前厅里,一人要份冰淇淋吃起来。坐椅子上歇息,有风经过,远处 青山,光滑细圆。广场上一群鸽子飞腾起来,象爆开一团羽毛。 我想参加律师资格考试,将来去当律师,据说有本科学历的人均可报考。 你当律师,你又没学过法律,还有你的口才,不昨的。 可以学嘛,以后形势也需要,你说呢? 我想开公司,自己当老板,说说而已,真不知何年月呢。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有梦就行,气魄能力,你不是没有。 正说着,电影散场了,里面的人涌出来,犹如一群群蝌蚪,不久消散了。外面起了大 风,象是要下雨。等清完场,两人摸索而进,漆黑广阔,好象跳进深海。 随便坐。 千喜先在一个位置上坐下来,小西站在旁边,朝身后望了望,黑暗里渐渐露出稀疏几 张脸来。他望了一会儿,回身想要坐下,这可难住了。 原来他站的地方与千喜隔了一个位置,是走过去挨她坐呢,还是顺其自然?侧眼斜 睨,千喜正用几根手指支住下巴,坐皮椅深处沉思。小西头部剧烈地疼痛起来,丧失了选 择力,为了尽快解除这一痛苦,他一屁股坐下去,一瞬间有一种失重的感觉,坐稳后才慢 慢恢复正常。他居然始终不敢去看千喜的脸,电影放映了,讲一名越南妓女爱上韩国大学 生,又供他读书的故事。他没戴眼镜,也没看大清楚,不知什么时候,电影就放完了,两 人走出去,在门口互相找见对方,城市已成万家灯火,细雨落过,夜色的街道分外清凉。 回去? 他拦辆中巴,两人爬上坐定,中巴起伏向西行驶,很快到了路口。他跳下车,千喜从 车门露出脸,挥手向他告别。微弱的夜光一霎中,看见她那张单调而圆圆的脸,象个一 饼,有泪水挂腮边,说不清彼此心中是何等滋味。中巴轻巧地向前驶去,象一片树叶,很 快就消失在星星里。远远的,无数颗桔红色路灯汇成灯河,又如遍身金甲之龙,舞动长夜 魂,把周围全都带动起来,无数往事无数风,正在他脑海飞速摊开,一件件捡起,又有无 数往事死去。 他转过身,心情沉重地踏上河桥,桥下黑色流水哗哗直响,眼前一片黑暗的蛛网,迷 迷糊糊如鹰落入黑夜。 七月十日 爬上三栋三楼小青的房间。空阔阴凉,高踞如鹰巢。他正做哑铃扩胸,见小西来了, 放下哑铃擦汗。 小青,借点钱我,五百。 做什么? 不要问,最好现在就借。 现在哪有钱?要钱也得明天去取呀。 小西笑起来,捡起地上的哑铃练习。桌上有几颗葡萄,拾起来吃了。 七月十一日 小青果然送来五百元,小西取出一千元,装信封里等着。 七月一十二日 千喜却始终没来消息,他心不由压抑,孤挺花的两片叶子,也渐渐萎黄,它终于死 了。 七月一十五日 还没到清晨的时候,屋内漆黑,却能看清一切。桌椅墙凳历历在目,屋外轻风呢喃, 又好象轻叩窗门,呼唤人早起。远处的山脚下火车汽笛长鸣,车轮声哐啷咔嚓的,渐行渐 远了。 岁月呵如梦如烟的往事,埋没过多少理想,勾起太多辛酸,叫我怎么提笔?没有上升 的希望,长久在地下回旋,期待诞生的那一天。 七月一十六日 公司举行英语竟赛,小西竟不及格,他倒不在乎。浦东新厂建成,有一批人调上海去 了。年轻人提拔了一批,小无小痕都当上了车间值班主任。小西工作没起色,只在整理自 己写过的东西,看看自己有多大成绩。下午他去司法局,询问报考律师的事宜,桌后的官 员说。 我们这里规定必须有法律大专以上资格的人才能报考。 报纸不是说本科生就可以么? 这里另有规定。 是吗? 他走出来,混入人群,不知去向。 七月二十日 来到小青的楼上,他劝小青和他晚上一起到健身房去练习。小青不去,也不说明理 由。小痕在旁边笑着说。 你不知道吗,别人都在议论,互相打听那个天天上健身房练习的人是谁呀?目中无人 的样子,见了领导也不理睬,上身脱得光光,对着镜子照看,那人是不是有神经病呀? 小西想起健身房总是自己一人,默默意识到小痕说的并非假话。那么自己以后是去不 成的了,他有些灰心,从小青房间出来,孤单地回到自己屋里。王爱武和小钟背上渔具钓 鱼去了。 七月二十一日 今天分油,你帮我去拿一下吧。 我不去,分油又没我的份,去干什么?你找别人吧。 柳枝噘一下嘴,悻悻地出去了。 晚上他骑自行车到水库游泳。 七月二十三日 办公室里,习师傅开会去了。柳枝正自消遥地听钢琴曲,小西却在这边大声说。 柳枝。 嗯。 你为何整天没事,却又轻松自如?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残忍地闪烁了一下。 什么? 听说你老在别人面前说我的坏话? 她诧异道。 听谁说的?那有此事? 反正有人说。 放屁,听谁说的?你把他交出来。 好臭。 你撒谎,你存心气我,没想到你这般下作,什么大学生。 那又如何?你怎样对我? 他有些厚颜无耻,神色古怪,象要杀人。柳枝回落坐位,过一会儿,却又走到他的面 前,脸变白,声音尖细起来。 你究竟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你讲,不要这样。 没什么意思。 我怎样对你了?你说,你今天非说清楚不可,不说清楚我决不罢休。 我不想说了。 不想说?没这么便宜,既然说了就要把问题说清楚,谁让你无事生非!你说不说? 不说。 到底说不说? 不说就不说。 她用牙齿把下嘴唇咬起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拾起小西的水杯,狠狠地摔下去, 嘭地一声,水杯落到地上,摔碎了。柳枝愤愤地回到座位上,变得安静。他笑嘻嘻地无所 谓,忽然,一种记忆爬了上来,剌破了他的脑皮,使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红色。蓦地,他 大吼一声,想要挣脱出红色海。 你干么把我杯子摔了? 说起来这杯子还是她送他的,可全不管这些,只是用一种异常凶狠的目光望着她。与 其说吓住了她,倒不如说把他给吓住了,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往下发展。柳枝轻轻颤动了一 下,小声说。 谁叫你说那些难听的话? 他蛮横地嘶声吼道。 我说了又怎么了? 那我就要摔。 好。 他几步走过去,拿起了柳枝的水杯,并高举起来。 你摔,你摔,我赌你敢摔。 她声音尖锐流利,用手指向他,露出刀锋的寒光,原来她也会武功的。他不禁冷笑 了,摔又如何?天塌下来不成?看看手中水杯,怒气忽然间从心底溜掉了。我这是在做什 么呀?他感到这副场景有点好笑,确实有点好笑,简直要笑出声来,不得不绷紧了面皮。 我这就摔了? 柳枝简直对他恶心,在一边开始呕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停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 不摔不行,你以为我还真怕你。 加了一点力,瓷杯落到彩漆地面,破碎了。小西擦了擦手,低头含笑坐回桌前,既无 聊,又有趣。沉默了一会儿,柳枝站起身来,拎上手袋走了。 这事没完,你敢欺负我,我要找科长去。 你去。 她走出门,在走廊上渐行渐远了。电话果不其然响了,他走过去接电话,万千思绪。 小西吗?我是科长,你过来。 放下电话,吸了一口气,心想一切就象当年一样地发展了。终于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外面雨下大了,没有办法,只好苦着脸,皱着眉,顶着雨过去。来到科长办公室的门前, 敲了敲门。 进来。 他推门进去,有些难堪地站在那里,屋里坐着柳枝与科长。 小西呀,你和柳枝是怎么一回事呀? 科长拖长腔调问。他立刻就显得慌慌张张,突突兀兀,忸忸怩怩,吞吞吐吐,那两人 看得莫名其妙,雨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了。 那里有张椅子,坐吧。 他拉过椅子坐下来,迎接事态发展。 说,究竟怎么回事呀?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柳枝为什么对你有意见呢?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有意见。 不知道?不可能吧?那柳枝为何说你摔了她的水杯呢?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话,好好 说,动不动就摔杯子,什么作风?显出你是个男人?人家是女孩子,你应当处处让步一 点,何况她已经怀孕了,你不知道吗?你知不知道? 他点点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明知她怀孕了,还要去摔她的杯子,去故意气她,你怎么就没 有一点修养呢?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么。你家在农村吧?是否从农村带来的不文明习气,至 今还没有完全消除?还是从小父母就没有教养好? 他脸火烧火燎起来。 就算人家没读大学也懂礼貌,你为什么不懂呢?是否没把别人放在眼里?有意见可以 提,提出来好商量。没说让你让她一点,也没说男人气度应该大一点。再不要这样做了, 知道么? 他不知怎么地点点头。 柳枝还说你经常在她面前说些难听的话,下流话,怎回事? 没有呵,我向来骂人都很少,又怎会说下流话呢? 他尖起嗓门慌作辨解,人家一脸怀疑。 你也许有时候使用了一些别人容易误解或犯忌的字眼。女孩子心细,脸皮又薄,很可 能你不注意就把人家得罪了。 不至于吧? 各地方人不同,所以说话就容易产生误解。比方说,上海人就特别犯忌B,十三点这 类字眼,这是很严厉的骂人话。你是否会不小心使用了这样的字眼呢? 没有。 两人在一个办公室相处,有时难免产生一些磨擦。这不能单怪谁,谁都有责任。经常 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譬如一部新车,刚买来时性能并不是最好的,为什么呢?这就有一个 磨合的过程。磨合懂不懂?就是新车的各部件之间经过碰撞磨擦才能达到协调,汽车的最 佳性能才能达到。又比如小两口,刚结婚时吵吵架,没有不吵的,时间一长也就磨合了。 象我和我爱人,她有时也喜欢唠叼几句,我呢,就有意让点,我们之间还挺好。你有女朋 友没有? 没有。 嗯,等你将来有了女朋友,两人结了婚,那也会磨合。摔杯子呀,扔饭碗呀,那也许 是常有的事。但是不要怕,经过这个阶段也就好了。同样,你和柳枝闹一闹,以后也许会 好起来。象他,我也要和他搞好团结,也要经过磨合。我是科长,要把握大局,处处让着 点;他呢,也应当做好本职工作,维护科里的团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 他脸红了,沉吟不语。科长目光明亮,看透一切。柳枝低头默默地坐在那里,脸上毫 无表情。 刚才我已经把小西教训了一顿,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你是不是打算原谅他呢? 你也要原谅他,两人共同把科里的工作做好,好不好?小西,你现在能不能当着面向柳枝 认个错? 怎么样,愿意不愿意?小西? 他似乎陷入到迷雾的苍凉里,久久没有话语。直到科长碰他,他这才回过神来,喃喃 地,有些委屈地咕哝。 我好象不想道歉呢。 怎么回事,道歉怎么啦?男子汉大丈夫,既然你敢摔人家杯子,为什么不敢向人家道 歉呢?如果你这个态度,那我们就很难说了,也不好处理,只好交到组干科,看他们怎么 办? 她先摔我杯子。 谁让他说那些难听的话。 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又不说话了。科长怔了一会儿,正色道。 小西,你究竟还是一个大学生,又是个男人,一个女同志无论怎样都是可以原谅的。 我听说你还故意不打开水,让柳枝去打,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呢?比普通工人还不如,简 直是畜生。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 他心反而平静下来,清了清嗓子,黯然地说道。 对不起,柳枝,我向你道歉。 声音太小,人家听不见。 对不起,柳枝,我向你道歉。 他大声地说。同时觉得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心上颤抖起来。脸上却浮起了莫名的笑 容,连科长看着都舒心了。科长很满意,庄严地说。 好,不错,是条男子汉,有希望,从此你的前途就有了保障。因为别人说话你能听, 值得人信任。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会替你解决的。柳枝呢,你和他以后也要相 互体谅,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就是,你跟我闹什么。 他脸色转为惨淡,苍白突兀,一言不发,心中空落落的,好象地球已经把他开除了, 神情特别严肃地站起来,说。 那么我可以走了? 你走吧。 他打开门出去,柳枝也跟了出来。外面正下着潇潇的晚雨,一院风雨,把夏天的热气 驱逐殆尽,换上了冷暖凄清。魁伟的梧桐,被雨水浇淋透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到 一半,胸口一跳。回到办公室,柳枝却没有跟来,潇洒地到别的科室聊天去了。 七月二十六日 小西,人家燕二小姐现在有男朋友了,厂财务科的,比你白,比你漂亮。 傍晚的时候,燕二小姐的表哥在走廊上这样对他说。他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确 实好久都没见到燕二小姐了,听说她调到证券营业部去了。想起该去看看她。 七月二十七日 他走进证券部营业大厅时,向晚的微风吹指着,巨大的电子屏幕红光闪闪,不断滚动 着各种数字。今天人不多,近段时间股市下跌,人人都被套在家里。在大理石和不锈钢的 柜台后,他看见了燕二小姐。俯瞰在电脑旁,正和同事聊什么。恰巧她抬起身,两人隔窗 相望。她穿件纯棉白连衣裙,包裹丰满柔软的身体,长发飘垂,衬出脸色些微的苍白和慵 懒,似乎比从前胖了,眼水沉静广阔,以至于没有显露惊喜。 你长胖了。 是吗? 她举手淡淡地挨了挨脸颊,幽幽地问。 是不是长丑了? 小西心一伤,赶紧说。 不,依然很美。 她笑了,眼睛转向别处,好象看见谁。他也无言,无声地相对了一会儿,燕二小姐用 手指 指那边。征询地说。 帮我看看,涨了吗? 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上的一排显示器,里面画了一些红红绿绿的曲线,他也看不懂。 不懂。 他摇摇头,她又笑了,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同事喊她了。 请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好吗? 算了,我也该走了。 她大概没听见这句,小西已转身走了。 八月一日 从技术楼下经过的时候,碰见了田凤娇的母亲。这妇人长了一颗大痣在脸上,她走到 小西身前,拍了拍他的肩,亲热地问。 小西呀,个人问题解决了吗?有人给你介绍女朋友吗? 没有。 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儿,小伙子,不要紧,会有的。 嗯。 他答应着,这话里充满着暗示,他如何听不出来?离开这位妇人,攀上楼梯,心中说 不出的憎恶,一股怒火直升上来,几乎将顶门心烧穿,牙齿咬得咯嘣直响。颤动了一会 儿,渐镇静了,他想到了另外一条遥远而又曲折的道路,去吧,去那条道路吧。 八月三日 晚上,小青走到宿舍来,笑嘻嘻问他,眼光神秘。 小西,你是否喜欢哪位姑娘又不敢吐露?要不,我去给你问问对方的意思? 其实我不太关心个人的问题。 没的话,喜欢谁就大胆说。怎么,对我保密? 他的脸低头发涨,呼呼喘气,半天才说。 今夏。 怎么,是她呀,你眼光可够高的。 不能吗? 能,明天我就去替你问问。 八月五日 小青笑着摇头。 不行,小西呀,人家还不想谈,说还小。 那就算了。 不过不要灰心,晚上到我屋里喝啤酒去。我称了两斤排骨。 晚上,他拎了三瓶啤酒上到小青那里,满屋肉香,一大锅排骨炖藕,这会儿正从炉子 上端下来。两人关上门,打开电扇,在屋里边喝边聊。 该要把自己改变一下了,你好象有点心神不定呢。五心不定,输个干净,你是否受过 什么挫折呢? 我不知道,我会密切注意自己的,事情怎么发展,还要耐心。 你不会走吧? 不会。 八月七日 学习会上,科长表扬了小西。办公室里,小西的心情很好,脸上笑嘻嘻的。原来他又 写完了一部新作,取名《激流》,放在抽屉底层。习师傅在那头站着,笑看小西,似乎有 什么话要说,小西就问。 习师傅,你笑什么呀? 小西,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谁? 你猜猜,我们厂的。 她也有顽皮的时候,小西却无心欣赏她了,不客气地点破。 是田凤娇吗? 怎么样? 太瘦。 小西很厉害呀,经常有女孩子找呀,说真的,人家很看得起你呀。 我现在还不想谈。我觉得还没有安定。 哦,那好,你不要对别人说呀,女孩子嘛。 他听了没说什么,内心剧烈沸腾,不可遏止,永不回去。习师傅开会去了,柳枝和小 西之间又无话可说,过会儿,她起身去溜去了,脸色苍白,迈起鸭步。午后的时光,闷热 又枯燥。他无处可去,便站到了门前走廊上。远处,阳光下一片燃烧的山岗,有如额际流 血。机器的隆隆声依旧,高高的红色烟囱,它在阳光下静静矗立,象那东西。白光被屋顶 反射,看久了使人厌倦疲惫。 在这里两年,是我生命的一段空白。这两年是最为痛苦难熬,因为它面临爆炸,面临 抉择,面临创造,面临诞生。一旦完成,又将如何?谁会来评价呢? 他扼在走廊的栏墙上,模模糊糊反复想,心中只剩下伤感迷茫。因为太长久地思考, 不由得神志恍惚,什么事也没发生,只走廊那边过来一个女孩,低头沿墙根慢慢走着,象 是寻找儿时的美梦。他感到好奇,这五楼一般是不会有人来的,她是谁?上来做什么?他 有足够理由扭头斜睨,神情间颇有些倨傲无礼。那女孩穿一身海蓝色衣裙,新鲜的光泽。 沿墙壁根走到近处,不知不觉把头抬起,露出细嫩柔软的脸庞,如初剥荔枝。他刚才看到 的只是女孩儿的脖颈,这时不由大为惊奇,原来是今夏。 今夏,是你,你怎么来了?我看好久,怎么觉得这女孩越看越眼熟,原来是你,你上 来做什么? 他显得很是兴奋,说一大堆废话,今夏却只小声答一句。 上课。 哦,是这样。到我办公室坐坐,里面没人,就我。 不。 去吧,怕什么呢? 不去。 她加快脚步,走过去了,象不愿意沾他似的。他的快乐和好心情,受此打击,顿时变 为沮丧。不禁垂下了头,想起一只遥远的鸟儿。孤单一人回屋内,百无聊赖坐下,屋内阴 湿,拿本书看,渐渐打起瞌睡。 可以在你这儿打个电话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清脆的声音自那门前传来。他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两手撑 在门框上,象一只刚进门的小鸟,原来是今夏。他微微笑了,心思舒展,轻柔地说。 你打吧,随你打呢。 她简单打个电话,转身就朝这边走来。襟怀坦荡,光光亮亮,甩动胳膊,显出直率和 勇敢的神气。她那孩子气的大步活力,脸上焕发的明光和鲜艳,不自觉一片纯真,把他给 镇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已落伍多远,灰色的他隐生出一种妒意。 你在做什么呢? 她一边大胆而直率地问,一边走到他身边,捎来春风,如老战友,轻松随意,一点不 拘礼。他却莫名紧张,生出一丝细细嗓音,呼吸艰难起来。 没什么。 那你整天都呆这上面呵? 是。 上面有什么好?我看你看什么书? 一边说,一边进到小西身前,自作主张翻他手中书籍。她光滑胳膊与他瘦硬手相遇 了,他面孔正对她胸前。海蓝色,如同温暖的大海,海豚在其间畅游,咫尺天涯。 他心绷紧,鼻中无意触闻到的她身上那种淡淡至无的清香,软熟得好象一枚柿子,尖 锐得好象一根鞭子,短暂得好象一句梦中萦绕的新诗。她呼唤他往昔记忆,儿时游戏,金 号已经吹起,血液已开始沸舞。他手又一次碰到了意想中的胳膊,她几乎就站在他怀中, 只要稍微分心,理性崩溃,他就能够将她轻轻揽入怀里,她就将属于他,她真的属于他 吗?她为什么不能属于他?水国怎么办呢?快想点别的,快去想别的,她站得这么近,难 道不是明明在暗示他么?难道不是在向他宣战么? 小西的肌肉酸麻之极,脑水飞速流转,从来没有走进过新宇宙,期盼的绝望和共处的 痛苦翻卷起来,化作千百万渴念与恐惧的蝴蝶飞翔。他的水国已失去光彩,脑中一次又一 次渴望投奔她,或许能生成新。无法停留,又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事情完全是一场梦。 总之,不知道是何情形,坚决地阻止了小西做出行动。今夏也没了动静,只在低头认 真地看他的书。屋里安静极了,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内洪水满溢。 谁曾期待过谁? 过了好漫长的一会儿,今夏终于翻完他手上的书。她轻巧地一转,就转到小西旁边站 着,又去翻桌上的。这会儿,他想伸手也不自然了。心中说不出有多愀悔,对他自己有多 痛恨,他原是渴望的呀!他满溢的洪水就要破决,现在却不得不消褪下去,黯然地神伤, 千百遍自谴,自以为她要告辞了。谁知,今夏非但并未减少热情,反而似乎增高了。她丢 下书,就转过身来,和他面对着面。这需要一种人生巨大的勇气和魄力,而她却能勇敢面 对。 你怎么不上我那儿去了? 认真的责备饱含着热切的期待和无限的羡慕。他早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就看见了今 夏。好象和他一起到过宇宙边缘,共同战斗过一样,再也不是他平日所见的,记忆里和印 象里的今夏了。她的脸有着水国的温柔,她的眉毛好比舒展的星云,她的眼睛,比丰收的 大地还要丰收,比辽阔的大海还要辽阔,又象是高天里的两只鸟儿,自由自在地翱翔,体 验季节到来的梦想和喜悦。千丈瀑布从山顶直落深潭,发出轰然巨响,激起千万朵水花。 这一瞬间,他不由感到颤悚和惶惑。自己失败了,新的宇宙不再归他来建立,而归她,归 这更为年轻的一代。他并不值得怜悯和同情。多么丑恶,自淫,无能,他批判他自己,把 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头垂下,脸紫涨,含含糊糊回答。 你们那里,女的太多了。 那还能把你给吃了? 她娇嗔,她喜悦,她在期待他往下说。他向她表白,或是她向他表白。小西张了张 嘴,想说出她心中的话语,可是他把自己给阻止了。他怎么也想不起用别的什么话来回 答。他竟力思索着,用眼睛望着她,向她发出求救的信号,希望她能帮他。她微笑,她不 语,她耐心等待。 我,我 没等他说下去,一片乌云爬过来,将他遮没了。眼看着,他眼前失去了光明,辽阔而 黑暗的宇宙慢慢出现在他眼前。 他终于看见了新宇宙,心中只大满足。等到光明慢慢地显现,思维也渐渐地清晰了。 清晰得已能够看见今夏了。她的微微张开的嘴唇,放在嘴边的弯曲食指,露出那样的惊讶 和怜悯,这曾使他破碎死亡和扬灰灭迹,比死亡更伤心痛苦千百倍!而后化为一片废墟流 散开来。于是他也不再作任何回答了,汗水从他的额角滚落下来。 那好,我走了。 今夏微微一笑,转过身,迈开富有弹力的大步,依然是高高兴兴如小鸟一样地走出去 了。小西如同退坐在树荫下休息的,长途跋涉后疲倦的旅人。只能轻微地点点头,一点多 余的力气也没了。闲坐很久,他终于能够站起来在室内走几圈。 突然,一股狂喜的洪水从心底涌出,将他彻底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