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流水 十二月一日 梦中常醒来想着他乡,想着有可能的成功。如果水国成立,那么战争就永远消失,人 就进化而不是循环。不是象蚂蚁一样循环。现责任落到他头上了?有谁象他处在这个最独 特最有利的位置呢?有谁象他这么深刻地认识到这其中的危险呢?世界一直向前,危险 呀!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和价值。耳听得组长李际春唱起了歌,似乎象他一样 欢喜。‘我的爱似流水,不会为谁而停留’,听得人都生茧子。小西也忍不住回过头来, 就见李利慈低首坐在桌前,用一只铅笔搔挠头发,好象正在思考什么问题。丝毫也没听到 李际春在那里歌唱,也许装没听见。李利慈是一个美丽飘逸的女孩,眼睛明亮,笑起细 长,身上始终打扮得很整齐。李际春唱一会儿,见大家都在注意他,倒也没有不好意思, 反而冷笑起来,依然做自己事情。黎志辉冷笑一声,转头对小西说。 你信不信?我喜欢的一个女孩,我偏偏不敢向她表白。 有这样事? 和我玩得好的女孩偏偏我又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呀,她年龄虽小,可比你比我都懂 事,你信不信?只要她那眼睛朝我一望呀,我就没话说了。 那是因为你喜欢她吧。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仓管部。有一天,我去仓管部送料,只她一人在屋里,我开玩 笑,我说。 叫我一声大哥。 她听了一声不语,只拿眼睛望我,我也把她望着,我们两人就那样互相望了有好长时 间,那场面实在有趣极了。后来她先把头转到一边,我也就把头转到一边。就从那一刻 起,我就开始喜欢上她。真的,要是换别的女孩这样啊,我非臭骂她一顿不可。但当时我 一声不吭,把材料放在那里就回来了。怕她看轻我。后来有一回,我们在走廊上又相遇 了。这回我只是随口找话说,我说。 叫我一声大哥。 根本没指望她会叫我。因为经过那次,我已知道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跟别的 女孩不一样。我只是随口说,没想到她真的叫了我一声大哥。当时我真是高兴死了,简直 要跳起来。真的,出来打工三年,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她脸上也是笑盈盈,可以说非常 的美,不是一般女孩子那种美,而是让人心里实在非常舒服。后来她常到我们车间来。临 走那天,她在车间窗前站很久,我都不敢出去见她。 小西脑海中出现了那位眼神忧郁的女孩,象一枚挂在树枝上的苹果。他非常为黎志辉 婉惜。 你为什么不去见她呢? 黎志辉望他一眼,继续说。 音经理赶她走的,不知她去哪去了。象她那样的女孩子出来打工,一定是非常不容 易。我对音经理恨死了,不想在这里干下去,没钱又没意思。 你们两个干什么?今天晚上黎志辉干通宵,明天小西早点起床,收拾现场。 李际春在身后布置说,黎志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十二月二日 早晨五点钟小西就被黎志辉叫起来。他爬起来,揉揉眼,黎志辉则钻进被窝睡了。小 西在灯光明亮的车间收拾一会儿,心中有一种甜美的华丽,手中的材料柔软舒适,放出五 彩缤纷的光芒。大门外细白金星闪着寒光,周围的蓝色则显得有些潮湿,阴暗和寒冷。正 当他倾倒废料的时候,一个人影悄悄走进了车间里,小西回头,原来是音经理。 他们让你干了通宵? 她干巴巴地问。 没有,我只不过帮忙收拾了现场,刚起来。 音经理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穿件毛衣,两手插在裤袋里,显得很放松。看不清她早晨 的面容,不知她为何这么早就起床?在这样寒冷的早晨,他心突然乱得很,呼吸都粗重起 来,低头忙忙自己的,只不敢去看音经理。等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音经理已不知何时走 了。 外面天眼看渐渐白了,车间的颜色却只有更辉煌,草绿色也开始发光。起床铃狂风般 响起,谷子马上开始点名。女孩们一边穿衣一边往下跑,小西也慢慢站到了人群后面。接 着开始认真做起操。 十二月三日 小西,谢小东,黎志辉,蕉儿,正合在两台裁冲机前忙碌,忽听身后有人说。 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别瞎搞! 突如其来的吼声让三人在机位前转过身,就看见音经理站那里。怒气冲冲的样子,寒 伧伧一条破牛仔裤,肩挎小包,脚下大包,跟一般打工仔没两样。三人正自惊奇,音经理 又怒气冲冲地说一句。 小心点,我会跟你们慢慢地泡,慢慢地磨! 她威严地扫一眼大家,在大家惶然自惊的时候,她回身拎起大提包,跳上白面包车, 拉上车门匆匆走了。 怎么回事? 大概回台北休假,这阵子又没活儿。 解放啦。 黎志辉欢呼起来,小西也在心中暗暗松一口气,有音经理在,他实在太紧张。望一望 淡淡的窗外,自由的心境却慢慢体验出空虚寂寞和凄凉。 十二月四日 想打架? 黎志辉盯着小西问,小西愣了一下,慢慢低下头去,黎志辉见他没有反应,又咕了几 句,这才作罢。晚上加完班后,小西都要在床上写自己的著作和诗,一直写到难以招架睡 眠的时候。放下本子,立即睡去。 十二月五日 经理不在,雯厂长自作主张放假一天。 真的? 晚上丰江女抱着小狗又到车间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大家情绪顿时有些激动,冰 冷化为热烈,干活也有劲。丰江女静静地坐在地板上,不说话,只偶尔羞涩地望小西一 眼,令小西尴尬无语,低头转到一边。这时,雯厂长也下来,她轻声轻语和李利慈她们几 个女孩说话,忽然回过头,提高声音对干活的人说。 你们这样慢慢腾腾,完全是消磨时间啦,究竟要何时结束呢?男孩子,一点精神没 有。 最后一句象是说小西,但小西象块木头无所反应。厂长含笑地望他们,象母亲望孩 子。黎志辉的动作飞快起来。过会儿,雯厂长走了。 十二月六日 早晨,小西起得很早,厂里静悄悄的。他哆嗦着走出去,在路边坐车,经过一番折 腾,又来到以前住过的那个旅馆。 我找一个人。 谁? 一个武汉人,他和他爱人都住在这里,还带一名小孩。 你找他们?你和他们什么关系? 老乡,仅仅认识。 门卫用怀疑的目光望他,显然已不认识他了,小西只好把身分证掏出来。 他们?走了!连房钱也没付,偷偷走的,这对狗日的。 什么时候走的? 就几天。 小西闻言走出来,闷闷不乐,赶回到广州购书中心看了一天书,直到傍晚关门。空着 饿一天的肚子回厂里。 星光璀灿的夜晚,小西回到厂里,就听见门卫对他说。 快,生日派对刚刚开始,有好多好吃的。 他听了淡淡的,神情疲倦地爬上二楼,车间灯火辉煌,中间腾空,四周围一圈。众人 香气喷吐,啁喳不绝。当他走进去时,有人在调试音响和录像机,有人开始鼓掌叫好,掌 声越来越响,他赶紧低头走过坐下。望望旁边,黑发如云,十指纷绕,女孩们今晚打扮得 特别漂亮。雯厂长,谷子和其他几名干部坐在很远那边,丰江女还在给大家分发吃食,瓜 皮飞扬,连成一线。 晚会是由仓管部组长谷子和报关员英英共同主持的。首先是把厂里当月生日的工人请 到中间,由雯厂长亲自给他们每人发一只笔,又共分一只蛋糕吃。大家齐唱生日快乐,一 起为他们祝福。谢小东也在里面,他很大方地唱了一支歌,还讲了几句话,一点也不怯 场。女孩们的眼睛亮亮的,谢小东今晚看上去特别帅。接着又有几名长发飘飘的女孩上来 唱歌,歌声圆润,情绪饱满,身材窕窈。谷子提议,让雯厂长也来一个,雯厂长却推托起 来。她好象是女孩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女孩似的,娇娇弱弱地坐在那里,也不吭声。谷子就 带领大家做了一个游戏,情绪欢腾起来。 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请问是哪五湖,哪四海? 谷子忽然提了这么一个问题。大家纷纷嚷嚷地回答,四海弄清楚了,五湖却还差一 个。 我要点一个人,让他来回答。这人是谁?让我找找,小西,请你回答,大点声。 小西落入预感的现实中。荧荧的灯光下,群星闪烁,象有火车从梦中穿过,他站起 来,大声回答说。 洪泽湖。 下面却没听清。小西只好完整地举了一遍,下面还是没反应,大概也不知道对或错。 小西只好坐下,一时有些懊悔,不知如何处理自己,只好在那里茫然地吃瓜子,又与身旁 女孩轻声交谈。夜渐深,屋里冷起来,他已吃饱,情绪散漫。谷子早已换个话题。最后大 家商讨的节目是跳舞,唱卡拉OK,还是看录像?选择多了,意见反而分岐起来,一时屋里 又热闹了。最后举手表决,雯厂长亲自清点人数,结果看录像占了上风,于是大家都坐到 一起看录像。小西刚刚重新显得活跃,可是录像放了没多久,他便悄悄回到宿舍,写他的 诗去了。 十二月八日 音经理站在走廊上,表绪全都很好,脸上笑盈盈,也不知带回来什么,在想什么?这 是傍晚,小西卷着袖子,正端洗衣盆从走廊上经过。眼看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走过 去,悄悄望音经理一眼。音经理并没望他,而是消消遥遥看别处,这使他的自尊心很受伤 害。似乎看到了从此不祥的命运。不过不用怕,他有他的水国呢。 晚上发工资。一直发到很晚。小西第一次领到这里的工资,打开工资袋,里面是一百 五十多元,他心中松一口气,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 十二月九日 上午的院子里放了不少包裹。不少领到工资的工人要走。音经理不出来,副厂长不露 面,没放行条,门卫也不开门。她们就翻过院墙大门,一一走掉了。门卫睁眼闭眼,副厂 长假装冲出来,十多名工人都已走了。 小西站在车间窗前看见这一切,心中寒浸浸,凉印印的。这么冷的天,她们上哪儿去 呢?音经理忙忙又出去招人去了。这回招来一个戴眼镜,成熟稳重的小伙。雯厂长显得十 分高兴,马上就让他做厂长助理。 十二月十日 早晨醒早了,睡不着呀,爬起来接了热水洗头,然后就一直坐这里等吹干。 李利慈对女伴说话,散开头发。男孩也不由自主围上来。 小时候我同一位男孩子打架,把他打哭了,他边哭边逃,我就在后面追,可有意思 了。想起好笑。 上班的早晨,大家聊会儿驱散寒意。李利慈意兴勃勃,她头发刚洗过,漆黑发亮,脸 庞愈显白嫩,难怪李际春迷她。尤其她那双眼睛,明亮极了,小西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 却又想不起来,想着头皮就疼。很快,大家分头开始干活。 我讨厌那小子。 那刚来的,吹他在白天鹅宾馆当过主管,一人一间房子,认识广州市长,说自己办厂 都不成问题。我问他那你干嘛到这里来呢,他说要增加自己的实践经验。在上层呆久了, 想来下层转转。我说你有毛病?他说我们档次不一样,我的境界你根本不懂。呸,牛逼大 王。 或许他说的是真。 正说着,雯厂长把钱刚领来了,多少带点骄矜之气。小西心中不知怎么,居然有点吃 醋和伤感,感到音经理把他小看了,或者音经理是骗了他。他象又回到了机械时代,一切 有人指令才行。钱刚缓缓朝四周围望一圈,颇具威严,是个发命令的人。一点不象刚来时 的样子。厂长和他在车间转一圈,并肩去了。 他会到这车间来的。 谢小东冷静预言。不出所料,钱刚第二天就来了,配发的桌椅,他似嫌简陋。其余人 都各自干活,只黎志辉不住朝后看。 十二月十一日 下午,钱刚问李际春。这种材料宽度是多少? 不知道。 我现在是在工作,你这种态度我可以不反应到上面,请你配合我工作。再问一遍,这 种材料宽度是多少? 说罢,他用目光死盯着李际春,车间人目光都被吸引过来,看李际春怎么办。哪知李 际春也不是吃素的,他头都没抬,冷冷回答说。 你汇报吧,反正我搞不清。 钱刚盯他一会儿,无奈,只得把眼光转向李利慈,哪知李利慈也不吃他这套,忙把头 垂下,一边填单一边说。 别问我,我不清楚。 钱刚气得瞪着两只眼转过身来,镜片后的目光轻蔑地望着屋里其余工人,好象大家和 他有仇,他一扫而过,有如扫视一堆落叶。屋里静静的,窗外冬天很冷。 嘁,你们都不告诉我,难道我就没办法知道了? 他找来根木棍,量了长度,且当尺子,一截一截测量长与宽。后来,他站在工人身后 看他们干活,黎志辉告诉他,脱鞋才能进,他有些发慌。 对不起,这我不知道。 他慌忙退出去。黎志辉暗暗笑起来。 十二月十二日 钱刚自称是四川管理干部学院毕业,他斜眼问小西。 听说你是西安交大毕业? 不是。 我说也不象。西安交大怎会跑到这里当工人?你买假文凭?在哪儿搞的?现在假文凭 多得很。 是呀。 小西含含糊糊回答,心中有点气恼。细想一想,就感到一阵巨大压力向他袭来,迫他 得表态,迫得内部急剧变化,脸色却一片漠然。钱刚还在旁边观察他,小西装有事,走到 一边去。钱刚看他忙一会儿,又走近来说。 你这人很腼腆。 音经理招你来的?我也是,我觉得音经理这人精明能干,可缺乏理论知识。喂,你一 个大学生,干嘛要跑到这里来? 我不是大学生,无所谓。 钱刚追着他说话,小西不胜其烦,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任他唠叼不绝。 事情对自己越来越不利。 十二月十三日 小西从走廊过来,正好遇见音经理,好久不见,对她微微一笑,算打招呼。没想到音 经理勃然大怒,指叱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西好没意思,真想一走了之,可又不知能到哪里?他吓得面如土色,心底凉冰冰。 音经理看他表演,小西丑态百出,勉强挣扎说。 刚上厕所。 李际春!他怎么回事? 李际春从车间里跑出来,同样莫名其妙,找找后脑,没说话。 我看见他在这里晃来晃去,他怎么回事? 音经理用手一指,小西羞愤难当,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同时一股尿意袭来,使他又 有点狼狈。李际春眨着眼睛还是没弄明白。 不知道。 身为组长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没活儿干就让他上楼去干,那里活儿多得很。 音经理一忽儿发完了脾气,扭搭扭搭屁股走了。小西脸色苍白,胡子长长,手腕细 细,心跳缓缓,求救似地望了李际春一眼,李际春厌恶地看他一下,使他这一次倒楣到 底。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上楼去呀。 小西惊讶地望李际春一眼,低头沉思,潜入深海,没有办法。他只好朝楼上去,实在 不想去的。二楼车间里,大班长看见来一个男孩,站那里显得孤独迷茫。她赶紧走过来热 情问。 先生,您有事吗? 小西哭笑不得,低头喃喃。 音经理让我来帮你们干活儿。 说完他觉得脸皮已经没有了。一屋子女孩望着他。大班长一愣,转口说。 欢迎欢迎,请跟我来。 她爽快地给他指了一张桌子。面对众目睽睽花花世界,小西无法抬起头,只有慢慢朝 里走,脸色苍白,象神经病。只是支撑自己没倒下去,已经难能可贵了。小西在桌边坐 下,慢慢开始干活。一会儿,副厂长也来了,也坐在这张桌前帮忙。谁也没说话,很久, 夕阳纯净的金光反映在窗玻璃上,给蓝色蒙上了一层灰,让人心象刀尖一样集中起来。副 厂长吧了口气,忽然说。 真不甘心!真不甘心啊! 小西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想,只觉得自己恐怕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 上哪儿去呢? 十二月十四日 早晨,小西问李利慈。 我是上楼还是留在这里? 就这里吧,上楼干什么! 李利慈不动声色地说。小西就留下。李际春开完会下来,望见小西,生硬地说。 音经理不是让你上楼去干,留在这里干么? 小西站在当地颇为为难,只好尴尬不语。李利慈在旁边说。 让他上去干什么,男孩子么,不要让他当众丢丑。 小西闻言望着李际春,李际春冷冷地亡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李利慈推他去工位上 干活。 十二月十五日 李际春请假,出厂去。黎志辉悄悄猜测,一来爱情没指望,二来雯厂长把他臭骂一 顿,他大概是出去找工作去了。 李利慈布置今天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钱刚穿一条绿军裤,一双军皮鞋,无所事 事,在车间起来走去。订单不多,大家慢慢干。 十二月十七日 凌晨三点,小西在床上睡着时被推醒。他睁开眼,黄黄的灯光下,有一双细长明亮的 眼睛,蓝如大海,深如峡谷,正望着他。 起来,归你加班了。 说完,李利慈转身走出了男工宿舍。小西马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顾不得寒冷,直 到外面,李利慈正在那里等着。两人在漆黑夜走到车间门口,李利慈掏出钥匙,打开沉重 大门。小西意兴彷徨,模模糊糊走进。看见她细长的身体,似乎又一次步进了时光隧道, 看见青春年华又一次向他走来,他殊感荣兴。李利慈拉亮了灯光。 刀模我已经替你找好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她喜盈盈的脸,好象往昔重又回来,捡起沙滩贝壳。小西不敢去看,只好低着头,说 都清楚了。李利慈站在小西身后,看他操作一会儿,静悄悄走掉了。到大门口,她又回过 身来说一句。 我走了,记着,早上有车来接这批货,你一定要做完它。 好的。 小西回答,干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只剩他一人了。外面真是寒冷,深蓝的钢铁, 雪白的墙壁,体力衰减严重。 十二月十九日 谷子来车间聊天,对小西嘻嘻地笑,小西脸一白。谷子指着小西对钱刚说。 这个人也是个大学生呢。 钱刚摇头,怀疑地神情说。 我观察他好久,言谈言谈没有,举止举止不象,再说他自己也不承认。 两人都把目光望小西,小西只不吭声,黎志辉忽然揭发说。 他每天晚上都在床上写呢。 写小说?是日记? 小西含意混沌,脑中渐渐失去意识,听不清周围说些什么,后来渐渐听清了,是谷子 为他说好话。 我理解他这样做,其实我也想把我们打工的经历都写出来,只可惜没时间,我佩服 他。 小西笑了,渐渐抬起头,可是钱刚脸上却没得一点佩服的意思,有的只是轻蔑的神情 和怜悯,小西也就渐渐失去了笑容。他勉强笑着说。 谷子呀,你什么都好,就是还缺少点杀气。 谷子面色紧张,干巴巴望望周围,小西也就赶紧住口。 十二月二十一日 雯厂长不知何故撤了李际春的组长职,让李利慈取而代之。李际春和工人们一起干 活,倒也乐陶陶,干飞快。小西没得事,钱刚把他叫去做下手,把车间东西盘来盘去,汗 水淋淋。下午,进来货柜,小西和男生们去装货,快装完时,这才发现装漏了一箱,报关 时间很紧,大家一时都没了主意。音经理一直在旁边抱手看着,这时突然冲雯厂长大吼一 声。 拜托!为什么每次出货都出问题?现在车马上要报关,看你怎么办? 人家也是刚离开一会儿嘛,谁知就会出问题呢? 音经理发完脾气就走,剩下雯厂长嘟嘴捻手。沉默有顷,谷子上来问怎么办。 怎么办,搬出来重装呗,装明天还不是得装。 大家望着二十岁的小厂长,心里都对她充满同情,于是飞快地把货柜里纸箱重又搬 出,重新装好货柜,一看时间还来得及,司机赶紧把车开走。雯厂长拭去额上汗水,终于 露出欣慰的笑容。大家也都心情舒畅,带笑离开。 十二月二十二日 小西给钱刚打下手,他发现钱刚只动口不动手,心中渐渐不满,几次表现出怠慢的情 绪,钱刚视若不见。小西抹了一下汗水,不高兴地说。 你也动一下手,光我动手怎么行? 钱刚闻言咬紧腮帮,终于伸出一只手来。不久,他借故有事走开,小西只好一个人 干。 总经理来了。从台湾折道香港过来。当他走过车间前面走廊时,小西看见他。这完全 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年纪不大,气派不小。理平头,象个孩子。他穿一件艳红的毛 衣,一条肥大的黄灯芯裤子,手背上一排巨大的戒指。这时他无声地走进了车间,指指点 点。音经理跟在旁边,神态跟一般女中学生没两样,穿花衬衣,打扮也比平时整洁。钱刚 被叫到总经理面前,正侃侃而谈,一点不怯场。总经理听得不住点头。小西刚好顶一块材 料从他们面前经过,总经理很自然地伸手护住音经理肩头,音经理低眉顺眼,模样十分乖 巧。几人站在那里谈着,总经理转身走了。音经理落在后面,等总经理离开,她转过身来 说。 现在总经理在这里,你们都老实点,干活麻利点,都听见没?! 最后一句照常一吼而出,吼完,转身端肩跟上。其他人都有点莫名其妙。小西却似乎 从中体会到一丝温暖。黄昏时分,他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看见音经理独自站在车间门前, 身上穿件雪白衬衣,脸面薄施脂粉,显得分外美丽。那是一种掩盖疮疤的美,比纯真年代 的美另有一番风味。小西大为感动,同时也避无可避,只好走近她面前时,轻声招呼。 你好。 音经理站在凉凉的晚风中转回头,她忽然咧嘴笑了,这一笑是多么甜美,好象重回到 女孩儿时光,和他一样感动,千万人里惊喜的相逢,无数的蝴蝶飞腾起来。小西大吃一 惊,没等他变化过来,音经理已和他擦肩而过,走到他身后去了。他跟着回过头,心中就 涌起莫名酸楚。这时他看见是总经理夫妇下楼来了,总经理夫人白衣飘雪,当然是非常年 轻漂亮,他赶紧离开。音经理则堆满笑容迎上前。雯厂长这时也飞下来,四人坐进超长的 卡迪拉克大轿车,开走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又出货柜,总经理扶在三楼栏墙遥控指挥,现场雯厂长成了没头苍蝇。她只好不 断掠起鬓边秀发,仰头听总经理指示。总经理在上面终于指挥得不耐烦,亲自下楼来了, 同时不忘说一句。 真是指挥无方啊。 这一句就把雯厂长说得欲哭无泪,小脸发白,慢慢生活过来。总经理亲自动手搬纸 箱,音经理却不见人,大家很快就搞定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雯厂长被总经理骂哭? 在哪? 食堂那边。 当雯厂长进到车间来时候,黎志辉笑嘻嘻地问。 雯厂长,听说总经理把你骂哭? 人家是总经理,我哪斗得过他呢? 没想到雯厂长倒还坦然,显得落落大方,倒是黎志辉有些不大自在起来。雯厂长在车 间里转了一圈,转身出去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 早晨上操,音经理宣读人事命令。谷子当行政组长,钱刚是准备车间主任,李利慈是 仓管部组长,李际春是裁冲组组长,王弓是成型组组长。音经理又招来了一名小伙子叫尤 今,在二楼当质检员。 十二月二十八日 中午休息时,钱刚和王弓不知因为何事争执起来,争得很激烈,但没有打架。 现在是搞资本主义,不是搞社会主义,你那套没用。 我就是比你强。 钱刚只淡淡回敬一下对方。大家把这两人劝开。小西站边上,觉得都离他很遥远。 十二月三十日 早上点名,小西走到后面哆哆嗦嗦站好,就见谷子,副厂长,厂长,音经理都站台阶 上,总经理则高高地站在三楼俯视,跟鬼子进村似的。小西寒噤无声,音经理脸色发黄, 披头散发,乌云翻滚,疤痕尽露。看样子是要把眼前工人都一口吃掉。副厂长还颇为镇 定,清清嗓子,客客气气问。 你们谁与王弓关系较好? 有人说小奇。 小奇,你知道王弓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 有谁知道? 下面没人回答,都觉得莫名其妙。 现在,我宣布一条消息,王弓带着公司二千多元的现金跑了。昨天他在公司财务部领 了二千多元现金,讲好是去买角钢,公司信任他,也就没派人与他同行,结果他利用这个 机会跑掉了。现在我们已经报案,并拍电报通知了长沙教育学院,还有他家乡的派出所。 他的丑行已是尽人皆知的了,希望大家不要向他学习,要珍惜自己人格,不要为一点点钱 出卖自己灵魂。以后公司也会在这方面吸取教训,提高警惕。其实公司对王弓还是非常重 视,培养他,没想到他自己不珍惜,这不怪谁。 音经理一双眼睛象是火焰喷射器,小西都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好象是他偷一样。总经 理在高处俯头说。 这个人哪,其实很愚蠢。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损失,损失最大的,是他自己。而不 是我们公司,公司以后会加强防范。这点钱对公司来说,跟本算不了什么。你们想想,是 不是这样? 大家低头一想,不知怎么,心头只是觉得高兴,觉得一种畅快,尤其是看到音经理那 副急出尿来的样子。私下在车间一议论,觉得王弓其实也只是想出一口气而已。 九五年元月一日 上午,小西正在专心干活,心头正做着美梦时,忽听身后有人说话。 你停一下。 他关掉机器,这才回过身来,就看见总经理正把他望着。旁边站了音经理,钱刚,李 际春,谷子。众人都把小西望。 早上是谁在这里干? 上午是我,我在这里冲表带。 早上,我问早上。 小西一时没明白过来,呆在那里说不出话。 早上我睡在楼上都能听见机器因为压力太大而发出的那种声音。你们知道,这台机器 一百多万元,是从国外进口。一旦搞坏,你们也赔不起,为什么不加以珍惜呢?做刀模的 钢片,是从瑞士进口,几万里运过来。光运费都贵得很,我们也想用国产货,无奈质量不 行呀。用不了几天就生锈,有什么办法?所以你们操作一定要小心,早上我听见机器这么 大声音,心里就特别反感,你来这里多久了? 二个多月。 暂且你就不要上机了,先下来,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或者做点别的事。李际春,你 安排他去做别的,如果别的也做不好,让他走。 总经理说完转身走了,音经理留了下来,她望了小西一会儿,小西低下了头。 叫你们干活要仔细,损坏了你就在这里打一辈子工吧,那也赔不起呢。 说完,她娇娇地扭转屁股走了,钱刚则怜悯地望着小西,好象要给他送去体贴和温 暖。 如果是我,她不敢说我赔不起,你信不信? 小西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低头。李际春过来安排小西去干别的,小西脸真 是没地方搁呀。 钱刚有时喜欢对小西动武,有意无意要把小西搬倒。小西不敢反抗,因为他总是一副 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钱刚要搬倒他,却也从没成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