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青年 莫名女郎 陪我度过最艰难岁月 为你痛哭 如同在火光中照亮自己 在火光中燃烧自己 满身火焰地投向你 在河水中游一千个来回 水鸟停歇在你膝头 有如那金黄的向日葵或苹果 或者在风中奔跑 你无与伦比的形体 在秋叶飘零的堂前自在地嬉戏 尤如两个孩子 还有什么能够使我满足 不断拷问自己 该如何回答 如何来到你身前 停止我的徘徊 找一个安身的地方 驱使我不断远离 不问缘由 没有过去 将怎么去面对你 九月七日 如歌的秋风里,厂门外进来一位高大青年,手拎皮包,指点江山,看上去蛮象回事, 却也是来找工作的。他叫张希乎,来自湖北洪湖。 洪湖水,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家乡 小西的耳边马上响起了这样的歌声,他听见张希乎在对他说话。 我家有三弟兄,我老小。我在家时,每天喝了酒,就醉醺醺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整 天无所事事,就喜欢找人打架,所以人家都叫我张希乎。 九月九日 买方便面时,小西曾多买了几包放在包里,现在打开包一看,方便面不见了。他本来 就没什么钱,这也就吃不成早餐了。他很悲愤,也很无奈。 是谁在翻自己包,偷自己方便面呢?他既然翻了自己包,那自己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呢?包括那些写的,还有那张文凭纸。一时他坐床上,感到寒冷和孤独,手脚都有些冰 凉。 早餐是不吃了,不过我还是要继续写作,直到老板赶我走的那一天,哪怕死。 在这凄凉而又混乱的早晨,外面纷纷下起秋雨,他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张希乎站在窗前,偷看隔壁厂女孩。 快看,那女孩多漂亮。 小心老板啊。 张希乎回头,朝身后望一下,有些无所谓。小西走进砂轮房磨钻头,圆圆正在里面。 她弯腰磨刀的时候,绷起优美的屁股,小西等在她身后,一动不动,难免看了个饱。圆圆 把刀磨好,出去了。小西弯下腰来,细细心心磨他小钻头。中午下班,他跟着大家一起去 外面洗手,擦上掺有木屑和纯碱的沙泥,将满手油污洗去大半,然后就用这双手吃饭。吃 完饭,上楼和衣躺一会儿,接着又开始上班。上班又开始钻孔,永无休止地干下去,小西 竟也不知疲倦。小西很老实,老板因此也不理他。看见他就走得远远的。 是谁偷走我方便面呢?谁这么大胆? 九月十一日 晴朗的上午,小湖南飞奔过来,喊上小西一起去运料。 会骑三轮吗? 不会。 小湖南踩上三轮,小西爬上去坐后面。出了工业区大门,太耀眼明亮了。小西很久都 没出来过了,现在除去围墙,受了自然光的照射,自然风的吹拂,心情就不知有多么激 动。只见明亮有质的阳光在空地上轻轻颤动,跳起舞来。一阵阵咸湿的风从烟囱,公路, 菜地和小河上吹来,蓝天白云格外舒展。农民在田里浇大粪,空气中弥漫了粪便的清香。 小湖南踩着三轮,风一般顺坡而下,小西坐在后面颠得提心吊胆。越过一片屠宰场,接下 是玩具厂,接着到了村边一个路口,旁边就是一家装饰公司,德轮厂就是为他们进行来料 加工。 两人往车上装完铜料,一步一步地拉回去。汗水将脸糊住,又落入眼中,掉入沙地, 咸得难受。上坡时,这两人推到中途,再也推不动了,眼看着倒退。恰好主管石保华走过 来,帮了他们一把,这才爬上坡,过了桥,三轮车回到厂里。汗还未擦,小西就自觉地回 到了自己工位上,认认真真地干起来。汗悄悄没了。 九月十三日 张希乎早上下楼梯洗脸,从楼梯上不小心滑下去。扶手早掉,剩下尖铁片从他背心犁 过,留下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在医院缠满绷带回来,老板给了他几百块钱,打发他走 了。以后小西下楼梯时,不论如何睡意朦胧,他都要打起十二分的警醒,虽说扶手已安上 了。 九月十四日 轮到小西值日扫地,刘昌葵挑剔说没扫干净,要他重扫。说完便走到他自己的小房子 去了。他一人一间小屋,那是砂轮房屋顶。小西没办法,只好弯下腰来重新开始扫地,心 里很有些不舒服,想想也无所谓。 他清理了一下自己所写的,这些日子来专心不缀,实在有不小的成绩,想想该庆祝一 番。怀着微妙的心情,朦胧着身心来到了小商店前。 买啤酒。 就这儿喝? 对,再来一袋花生。 男孩头的声音象音乐,永远都听不够。男孩头把花生和啤酒递过来,小西把钱递过 去,有意无意把手指头触到男孩头的手心,轻轻一颤,如沾沸水,然后坐在店前的小凳上 喝起来。不经意看男孩头在小店里忙碌,穿着绿白相间如棋盘的衬衣。人来人往,外面星 光璀灿,秋夜晶凉。 一个一二岁的小女孩蹒跚着走出来,喊着妈妈。男孩头给女儿把尿,脸色些微红了。 小西一口一口,慢慢地打着嗝儿喝完,放下啤酒瓶子,转身朝回去了。路边三二个打 工仔,象夜魂孤鬼,徘徊那里。 九月十六日 小西坐在钻床前,正对窗子,窗外就是一家服装厂,全都是女孩子,可一般却看不 见。小西也不敢抬头多看,生怕老板赶他走,奇怪老板并没有赶他走,反而更使他不安 了。他只能低头从空气中努力分辨出那些女孩子的香气,窗外是否有她们的秋影闪过?汗 水经常使他衬衣湿透,他也顾不上擦去。他也不好意思去擦,因为他干活实在是太慢。这 使他的自信心在暗中悄悄地被摧毁了。而他自己并不觉得,还在那里厚着脸皮,为老板没 有赶自己走而暗自庆幸,晚上则抓紧时间写作,他认为这就够了。 九月十八日 一天又过去了。刘昌葵的女友来这里过夜,洗得湿湿的头发,不漂亮也漂亮。她是附 近电镀厂的工人,待人很和气。 九月二十日 小西买几个衣架,将自己洗过的衣服晾起来晒干。厂门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狗笼,里 面关了一大一小两只狗,只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被放出来。一个年青的小伙顾盼神飞地走 进来,和总管说几句,又找人咕哝一会儿,然后目光飞扬地离开了。白色的衣服纤尘不 染,倒象个女孩子。 九月二十二日 门前几盆绿植树由肥仔照料着,肥仔正用橡皮管在门口冲洗。十点钟,听得轻微的突 突声,老板骑着木兰车来了。老板那巨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压在小小的木兰车上,车子 似乎不堪重负。下了车,穿着衬衣,斜挎皮包,倒背着手,到各工位上去转一转。他对各 人的情况了如指掌,生产的进展也一目了然,他只轻瞄了小西背影一眼,就走过去了。 晚上,广仔脱光上身,出去冲凉水,他那一身细白优美的肌肉,倒三角后背,看了让 人羡慕不已。连小西也暗暗赞颂。新疆仔已经露出了火热的目光,嚷着要和他一起去洗, 两人打打闹闹一起去了,真的很青春。一天,广仔的姐姐来了,为他带来了炖鸡汤。 石春生走过来。 又在写什么,你? 是你拿走我方便面的吧? 没有,谁拿你方便面了? 小西已经明白了。石春生还年青,他想掩饰也不能够。他是总管和主管从家乡带出来 的,干活经常出错,老板也不骂他,做点小偷小摸的事,对他来说也很自然。 九月二十四日 早晨,主管石保华爬上楼来,在每张铁床上踢上一脚,用他那略为沙哑的嗓门打破众 人香梦沉酣。 起来起来,睡懒觉。 楼板上确实是睡觉的好地方。小西一睡就不愿醒,可这时不能睡了。没等他的脚踢过 来,小西就已经迅速穿衣下床,将那件又湿又重的牛仔服穿在身上。石保华还是惯性地踢 了床一脚,走过去了。小西下来洗脸漱口,然后走进空空的车间里,没打算吃早饭。石保 华在前面噼噼啪啪拉亮电灯,又点燃一把香,依次在关老爷和大门前把香插上。这是他每 天早上例行的公事。 晚上发工资,小西得了一百零几块钱。当老板戴着老花镜把钱数给他的时候,小西心 中不禁充满深深的感激。老板两鬓露出的雪白头发,更使他深深体会到生活艰辛,赚钱不 易。广仔嘀咕着工资不够多,他羡慕刘昌葵,同是车工,刘昌葵最高时可拿到一千九百块 钱,他却只能拿四百,同是计件。回到楼上,别人都出去吃喝去了,小西却更加疯狂地写 起来,一写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凌时二三点,水国似乎渐露端倪。 九月二十六日 上午在砂轮房磨钻头,小湖南带着文成也挤进来。小西撒娇着让小湖南帮他磨钻头, 他自己则站到旁边看。口袋里有几个钱,人也不禁张狂起来,一时有些得意忘形。 我来这么久还没真正出去过呢,我要向老板请假,出去买点东西,不知老板会否答 应? 小湖南和文成分别搭几句腔。小西则一回头,就看见老板正站在砂轮房门口,冰冷地 看着他,显然在听他们讲些什么。小西心一跳,知道不好,一张脸顿时变得灰白,望着老 板只不说话。老板有些厌恶地皱一下眉,慢慢现身出来,张口问。 你干什么? 看,看,小湖南磨钻头。 小西的声音变得细不可闻,木槿花的芬芳,他感到自己的睾丸收紧,紧得甚至有点疼 痛。同时,一个声音在小西肚子里一阵紧一阵地说。 走了吧走了吧,还呆在这儿做什么? 耳听老板冷冷地说。 这个月你是表现最差的。记住。 说完老板转身离去,竟没当场赶他走。小西大是感激,同时也有些伤感,觉得自己在 这里的日子毕竟是呆不长了。当文成怜悯地望着他的时候,一种翻腾而起的羞辱感使他反 而麻木。只不知自己的道究竟该如何下去?这是最令他伤脑筋的问题。 吃晚饭时,石春生和刘昌葵吵起来, 你不就是贵州那穷山沟里出来的吗? 怎么啦?穷山沟也能飞出金凤凰。 刘昌葵肩上厚厚的肉,显然不能与石春生单薄的身子并列,没有人注意小西的沉默困 扰,小西也就渐渐平静下来。 九月二十八日 终于钻完最后一根细铁拉手,小西大大地松一口气。他检查一下自己的质量,发现太 可怕了,因为几乎全都是废品。立刻想到老板会怎么说啊?自己该上哪儿去啊?他的背心 不由一阵又一阵地沁出冷汗,脑子里全是大丽花。 小湖南不知内情,还在为他高兴。又拉他去为铜把手的表面打花。这不难,因为要在 铜 件表面打出花纹只是个速度问题,铜很软,好欺负。只不过磨刀对他来说又是一个完 全新的课题。他常常呆在砂轮房一呆就是好久。因为他自以为老板随时会赶他走,所以干 活时分外小心,心情也十分紧张。精力高度集中,速度自然快起来,效率直线上升。 十月一日 听到摩托车开进来的声音,他的心就别别直跳。那种睾丸紧缩的感觉又被召回来了, 这反而扩发了他生命的潜力,不仅活干得很认真,下班后的写作也格外神速,每每写到凌 晨二三点这才罢笔。 对他的打花成绩,小湖南和老板都很满意,更多的打花任务来了,小西依然干得很出 色,没出什么问题。 楼板下是几对年青夫妇的房间。在很晚时候,小西睡不着,他侧耳倾听,想听到什么 动静,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 十月八日 一大早老板娘来了,带来许多肉菜,在厨房进进出出,展示一个老板娘的风采。关帝 象前香火缭绕不绝。中午吃饭,菜比平时多些。下午又开始收拾打扫,肉食供过关帝和菩 萨,重又端到厨房切片。两张圆桌摆起来,大盆的菜也端上了,老板娘声音清脆地说。 今天中秋节,大家都收拾一下,洗一洗,换身干净体面衣服。 打工仔们欢呼起来。不久,一个个出来衣冠楚楚,香鬓雾面。只小西差些,也不知他 差在哪儿,就是总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小西自己也知道这点,便缩手缩脚地站在角落 里,无人问津。几个女生主动在帮忙摆菜。小西看看因为等人,还没到开饭时,便脱身出 来到外面上厕所去。已是黄昏,东方悬挂一轮金银花般的园月。晚凉的风顺着工业区的道 路慢慢浸润过来,消失重生,情意缠绵。红砖墙似乎倾斜,因为他总是低着头走路。直到 小商店门前,这才抬起头来,电线杆牵着电线到了这里,似乎也想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听说身后不远就是珠江,可小西从没去过,这时凝神细听,似乎能听见它的涛声,带来远 行之寒。小西觉得寒,可能是长久不出屋的缘故。来到小商店前,一束夕光陪伴着里面, 男孩头站在店里,生命柔软。他没失望,看见她静静地向外张望,就象一个布娃娃。他想 如果能抱着这个布娃娃,揉搓她,亲热她 上完厕所出来,打工仔们都围在圆桌附近,只不好落座。桌上排满了菜,看看快冷 了。终于等来了几位重要客人,大家迅速入座,将就吃起来。年青人也来了,眼光向四处 飞散,穿一身白衣,表现与众不同的模样。啤酒成箱,白酒也有。卡拉OK搬出来。新疆 仔捡起话筒,说了几句应时景的话,得意洋洋,他又放开歌喉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 欧哑嘈杂难为听,有人叫年青人唱一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他笑着说。 我的玫瑰送给谁人呢?谁愿意接受我的玫瑰,我就唱给他。 一时没有唱,仍旧坐下,年青人俯首在四川仔耳边说悄悄话,那眼神真让人恶心。四 川仔涨红了脸,用肩膀将他拱开了。年青人再一次笑着凑上去,四川仔猛地站起来,忍无 可忍,想要发作,终究还是忍下。年青人稍微收敛了些,走到一边敬酒去了。 一时彼此互相敬酒,非常热闹拥挤。大家都轮着去给老板敬酒,只小西没去。圆圆本 来是一直没喝的,这会儿却在石保华面前一扬脖,将一整瓶的啤酒喝下去了。石保华笑嘻 嘻,轻松陪喝一瓶。小湖南干脆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喝起来,还与旁人喊起了哥俩好,四 季财。小西自喝一瓶,吃饱喝足,又拿起桌上的水果吃起来,到吃光他那份月饼,肚皮都 快撑破了。只好坐那里慢慢消化。一时想要离开上厕所,又怕没礼貌。其他人开始四散 了,桌面上冷清下来。 忽然,从那边传来了吵骂声。吵骂声越来越大,有人在劝挡。夜色浓郁,看也看不 清,小西坐那儿也不想动弹。老板娘急忙起身过去,连连问是怎么回事,就见新疆仔横肉 般的身躯从那边的朦胧中走出来,高声诉说着自己委屈。 阿姨,我从新疆来,我是从新疆来啊,从几千里远的地方来,我无依无靠,无亲无 友,就靠德轮厂收留我,我,我感激都还来不及呢,究竟做过什么,做了什么,他要这样 对我?在厂里我哪天不是规规矩矩做工,老老实实做人?我的所做所为,广仔可以作证, 阿姨啊,你说我象是坏人吗? 老板娘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只是连连安慰,老板巨大的身躯走过去,严肃地问。 是谁先挑起的? 您去问广仔吧,广仔最清楚。 是小湖南挑起的嘛,小湖南要打他嘛。 小湖南也从黑暗中冲出来,挣出一副瘦骨铮铮的样子,气愤而又含混不清地说。 我才刚去撒尿,在走廊遇见他,他,他为什么在我面前说‘你看我如何?’摆出一副 了不起的样子?我就是要打。 老板无可奈何地摆了一下头,俯下身来安抚小湖南,轻言细语。新疆仔抹着泪水,两 人还是回到同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广仔这时忽然看定小湖南,嘻嘻笑了一下,小湖南立即 抬臂戟指,一字一字说。 你也不要笑,我跟你讲,你死定了。 广仔梗起脖子就要冲出去,被旁边人立马拉住。小西看看要危及到自身安全,他的胃 已开始收缩起来,直想快点离去,又怕引人注意。 劝了又劝,广仔还是找准机会冲出去了,这两人立即拉扯一起。席间大乱。老板亲自 把他们拉开,然后分别去与小湖南和广仔谈心,酒席终于散了。小西趁机离开桌子,回楼 上去,过道上恰好遇见老板娘,老板娘立刻冲他一笑,亲切可人地问他。 你没有喝酒吧? 喝一瓶。 小西有些不好意思。哪知老板娘还是表扬他。 好,好样的。 说着便翘起大姆指,小西惭愧地低下了头,觉得当不起这个表扬,也不说什么,走他 自己的路去了。老板娘回到人群中,把这个小伙子大声表扬了一番,老板没什么反对意 见。 外人都走了,夜深得沉。各人都在自己床上躺下。小西因为吃太饱,很久都没有睡 意,楼板上却静悄悄的。 广仔终于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向小湖南的铺位走去。小西因为没睡着,将这一切 看得清清楚楚。他穿一条三角裤,光条条的似乎也不知道寒冷。 哎,小湖南,我们到餐厅去谈谈,不带家伙,怎么样? 怎么不行? 小湖南同样光着身子从被窝里爬出来,露出发育不良的身躯。单从外表看,小湖南已 必输无疑。小西睁大眼睛看着,他只为小湖南担心,却没想去做点什么。这是他们的事 情,与人何干呢?故人生死各千秋,多少人都去了,随他们去吧。他听见两人相继下了楼 梯,小西的胃已开始收缩,以为一场血案就要在眼前发生,可他什么也不想做,发抖着等 待事情来临。 很快楼板下便传来了嘿哈呀等短促的发力声,还有拳头打在肉上的皮蓬声,人在地上 翻滚的粘湿声,后来就听不到什么了,小西在想象中血已流满室内,尸体横在那里。 忽然,圆圆的声音大声惊叫起来,有人在下面跑动。一会儿声音又平息了。 一个人从楼梯口爬上来,原来是广仔。依然是一条短裤,浑身是泥,除此之外倒似乎 没受什么伤。边走边咕哝着,小西害怕他打到自己头上,赶紧蒙头假装睡觉。听见他在收 拾东西,卷起铺盖,随后出去,意思是要干到底。看来小湖南也没什么危险,倒是小西已 被吓得不行。楼板上重又安静下来,随后他就沉沉睡去,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十月九日 他醒来时已很晚了。也许是黄昏,楼板上一片漆黑,只从瓦缝间透出些许光芒。奇 怪,主管也没来叫起床。小西朝四周看了看,他们都还在床上躺着,一个没动。小西安下 心来,想要再睡一会儿,却又睡不着,爬起来穿衣,走到外面的工业区转一圈,这处工业 区不大兴旺,看不到什么人,淡淡的阳光照耀着。小西上了厕所,赶紧回来继续自己的写 作,写了七八个小时,没吃一点东西,倒头接着睡。 十月十日 接下来上班,依然紧张,一切照常。只有小湖南的左眼一片乌青,活象大熊猫的眼 睛,随后更加肿胀起来,象是要鼓出来,将眼睛挤成一条细缝。他也不当回事,依然在那 里忙自己的。 小西听见圆圆在砂轮房悄悄议论,说那天要不是她发现得早,广仔早已经被小湖南卡 死了。小西便去笑着问小湖南是否如此,小湖南点了个头。 我刚进餐厅,他起手一拳就打在我左眼上,我左眼立马就看不见了。当时我真气死 了,冲上去扭住他,将他往厨房拖。我是想到厨房去找菜刀,找到菜刀我是要劈死他的, 算他走运,我找了一圈就是找不到菜刀。于是我又把他往回拖,我记得餐厅里是堆放着红 砖的,那些砖还是我码的呢。到了餐厅,他乘我不备扳倒了我,在我倒地的一刹那,在我 已经倒下去了,快要挨着地面的时候,这时我用腰使劲往旁一闪,反而把他压在了下面, 然后我就骑在他身上,双手卡住他脖子,一心想卡死他。他想要用双手推开,反而被我越 卡越紧,眼看他不行了。这时总管过来拉我的手,我不知是谁,因我喝多了嘛,我喝了七 瓶嘛,我张口就咬,他们四人合力才将我拉开,广仔躺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看不出你打架还这么厉害。 广仔不行,他不灵活,胆子又小,打他轻松。 老板没说你什么? 我向他作过保证了,再不打架,广仔也作了同样保证。 晚上开始加班到十一点,以后天天如此。尽管这样,小西还是没终止自己的写作,反 而更加紧了,简直有一种疯狂。 十月十五日 打完铜花,小湖南安排小西上仪表上加工铜件。他装好刀具,当小西小小心心开动机 器时,铜屑飞扬,无数金星。 给你一副眼镜。 谢谢。 小西接来戴脸上,感觉安全许多。干没多久,刀崩掉一个缺口,他只好取下来,到砂 轮房去磨刀,磨完刀,回来装半天,还是没装好。新疆仔也在后面开仪表,他停住机器走 过来,说。 算了,看你忙得无头无绪,还是我来帮你装吧。 算了,不要你帮我,我自己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狂?别人给你帮忙你还不愿意? 我不喜欢你帮忙,你还是去吧。 我就是比你强。 小西懒得跟他多费口舌,自顾装刀。吃饭前,他勉强把刀装好了。下午上班,还是接 着装刀,因为误差太大。 十月十七日 大概小湖南也觉得小西干活太慢,因为连小西自己都觉得慢,小湖南就安排他进了砂 轮房,要他在这里打磨一个摩托配件,是冲床冲废的。小西就在砂轮房中打磨起来,在狭 小的房子里,尖锐的转动声中,小西没觉得丝毫不适,反而感觉到一种安全,使他得以沉 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吃饭时主管喊他出来,小西身上脸上都是蒙胧的一层砂轮灰,拍也拍 不下来,脸面却又隐隐有一层红光。吃完饭继续干,直干到夜深。有谁知他最好的生命就 在砂轮房子中度过的哟,那是他一生中最甜蜜的故乡。 十月十八日 依然钻在里面打磨,觉得肩头站有一只小鸟。小西担心老板会突然在身后出现,因此 就算他一个人他也毫不怠慢,只是把脑子用来想别的就是了。吃饭并不因为嘴里有细沙就 吃不下去,相反还是吃得很香的。 当砂轮机转动的时候,小西就忍不住想跳起舞来,他身心洋洋跃动,一种节律在他全 身上下窜动不已,就这样磨着磨着,窗外就已是黄昏。 十月二十八日 小西终于把这批配件打磨完了,他收拾好,从砂轮房走出来,报告小湖南。发现人们 并不太关心他的工作进展,似乎都把他给遗忘了。小西受了冷落,想起要到外面去好好上 一个厕所,便走出工厂的大门,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挠挠头,一时似乎不知天地为何 物。秋天的风吹过明净的平原,高天上成行成行的候鸟排成烟一样的人字,继续翩翩向南 飞去。小西揉了揉落满沙尘变成绿色的眼睛,蓦然体验那飘零异乡的孤独和凄凉。 太阳已不再强烈,照耀着工业区的道路平平坦坦,水管的水滴落到路上,形成黑色的 一滩,渐干渐湿。小商店前,一个小孩趴在台阶上玩耍,男孩头在旁边弯腰照料,穿短薄 的衣裙,露出纤细腰身,象秋风一样沉静和流畅。小西如被风吹皱的池水,轻轻荡漾开 来。 十一月一日 小西正在仪表上装刀,忽然停电。总管招呼大家休息,大家穿过黑洞洞的车间,回到 楼上,换过衣服,纷纷出门去了。小西一人没有出去,他拿了一个笔记本来到砂轮房,就 着窗上的明光写起来,一时兴奋,写得又多又快,一直写到黄昏看不见光为止。 十一月三日 门口站着一个小少年,孤零零显出可怜。老板慈样地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我来打工的,在车站被人打了。 你叫什么名字? 孙金化。 老板露出怜悯,将他收下,拍拍他的肩,安排他进去。小伙子顿时高兴起来,兴冲冲 地拿着行李朝里走,下午就开始上班。 十一月五日 小湖南直接安排孙金化在仪表上干活,没想到小伙子没戴眼镜,一块加工的铁屑飞行 起来,落在他的眼角上,顿时烧伤了一块皮肤,还好没伤到眼睛,只好去医院包伤口。回 来就休息着,他倒无所谓,还笑呵呵的。 十一月十日 厂里又停电了,大家都出去,小西一时也跟着出去。他还没真正出去过,一时也不知 该往哪儿走,便一个人在路边慢慢地走着。小湖南从后面跟上来,穿得整整齐齐,扭头问 他上哪儿去。 不知道,你呢? 出去一下。 我跟着你,好吗? 唔,好吧。 两人一路出去,找不到话说。 你会否使用照相机? 小湖南奇迹般地从怀里掏出一架崭新的相机,显然是用他工资买的。小西只瞅了瞅。 不会。 我要去买一对闪光灯电池,问一下别人怎么用它。 两人走进村里的照相馆,有两个穿一样牛仔衣裤的打工妹正在里面照相。小西愣住 了。 那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姑娘,不发一言。倒是她同伴,啁啁喳喳始终不停嘴。照完相, 她们要走了,小西也只有看着她们离去。两人走到门口,忽然,那姑娘转过头来望了小西 一眼,正好与小西望她的目光相遇,小西心一跳,很想追出去,可是 我们到公园试拍几张。 小湖南对魂不守舍的小西说,小西无言地跟在小湖南身后。村中心有一棵巨大而古老 的树木,照耀一方,树下都是密密层层的居民房子。正好小学生放学,小西和小湖南夹在 其中,寸步难行,等学生走完,他们两人进了公园。这大约是正午时光,公园里一个人也 没有。绿荫重重,小桥流水,秋千滑梯,满目秋色。 站别动,给你照一张像。 小西微笑着站在当地,象堆稻草。上下衣服不相称,头发又脏又长,胡须挂嘴角,一 副又老又疲的模样。金色的阳光在他眼前闪耀着,象一顶便帽盖在他头上,使他感觉很 好,小西还提醒着。 你别忘了揭盖子。 盖子?这相机没有盖子。 走到榕树下,小湖南攀上树枝,做个猴子动作,看来他想当猴子,小西咔嚓一声。又 照了几张,两人一起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