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书成 七月三十日 有人下来说,小爹喝药死了。一家人都很惊讶,小冬问是否回去参加丧葬,妈摇头 说算了,大约回想起从前两人争吵不少。 远亲不如近邻。 小西说那么我回去吧,母亲说算了,小西不太坚强的决心也就只好作罢。 他还是关在楼上写作,似乎思路重又打开,写起来比较顺手,只有时头疼,不敢多 想,反而写得快些。早稻成熟了,田野一片金黄,滚滚稻浪涌动,双抢季节来临,不见 有人收获,柑桔果实累累,不知今年价钱能否起来。 八月三日 星期天的时候,小冬拉小西出门钓鱼,池塘水丰满金黄,微风吹皱水面,金纹细雨, 植物繁茂,水草长起,衬衣吹瘪。远处的天边淡紫色的云层,象一列火车正在奔行,鱼 儿也要到天边去,从水中冒出头来,这时刻,水面顶破,荡出一圈圈的同心园。到黄昏, 落日渐尽,池塘有梦中的明亮照耀它,漂杆时隐时陷,绿菜叶在白码头洗濯,他们收杆 回去,红塑料桶装了几头小鱼。 八月四日 小西对钓鱼不大有兴趣,小冬上班,无人陪伴,他只好躲到楼上继续他写作,直到 眼睛看不见。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写着写着就流泪,前景暗淡,他该怎么办呢?母亲 对他有些不能原谅,近一段日子也不和他说话,两人之间不太正常。这天她就到凤姐家 里散心去了。 八月七日 母亲从凤姐家回来,父亲似乎松一口气。母亲的情绪显然好多了,她兴致勃勃地讲 着在凤姐家的见闻,说是遇到了一个年青人,他那谈吐简直好极了,又文雅又有水平。 真不错,说话一个普通腔,一看就知是外地人。他说他家在湖南,长得又高又俊, 说话特别有水平,特别懂礼貌,常引用《增广贤文》上的话,我一眼就觉得这人很不错, 他说他是来收购柑桔的,一次收购十万斤。他有一个车队,有四十部车。 小西在旁边听得不耐烦,开口道。 哪有什么水平,说不定连小学都没毕业,有水平的人在这里。 什么,你说什么?不会吧?我觉得他谈吐就是不一般么,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 您不要理他,那种人搞不好就是一个骗子,这种人早就失去了自我克制,凶残狠毒, 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招惹上他们甩都甩不掉。 不可能,凤姐的客人不会错,嘉哥接来的客人怎么会错呢?他说他姐姐是博士,他 姨父是市长,有后台。 那就肯定是个骗子,您不要理他,更不要把他招到家里来,不知他是哪儿人,惹不 起。 我看不会,他把身分证都给我看了。 钱都有假,莫说身分证。 母亲不理他,转头和父亲说话。小西心中挫一下,不好再说什么,埋头吃饭,心中 忽然隐隐地疼起来。 八月八日 二爹来了,小西走下楼去陪二爹,一个年青人忽然骑车来到大门口,对母亲说有人 找她,请她过去一下,母亲一听,脸色立即忸怩起来,看了小西一眼。 去就去,谁又没有拦您。 母亲听了笑将起来,有些激动,有些为难,她自己在那儿咬了一会儿嘴唇,还是去 了。 二爹问怎么回事。 一个母亲在凤姐家里遇到的据说是收购柑桔的人。 那不错,当柑桔收购的中间人也能赚点钱,我以前也做过。 小西看二爹一眼,无法解释,只好不说话,坐会儿,上楼写自己的去了。一会儿, 母亲兴奋奋地引进来一个年青人,忙忙地向二爹介绍。小西听楼下寒喧,忍不住探出头, 那人已走到后院,正在听母亲为他介绍,装着文雅的样子,果然不是个正经人。小西气 愤得不行,也只好忍下不理。母亲在下面仰头招呼小西下去陪客人,小西理都没理,缩 回头想要继续写字,一股怒气从心中升起来,几乎炸开。 二爹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来,在门口招呼说,你妈让你去陪客人,小西唔一声,头脸 却不抬不动,渐有暗红色爬上鼻。二爹只好退坐到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出门买菜去了。 那个年青人渐渐地上楼来,在门口探一下,无人理,他在客厅站会儿,只好又独自走下 楼,出门上路,恰好遇见母亲买菜回,又将他拉回来了,这回喊二爹专门陪他,二爹答 应。 晚上小冬回来,小西实在忍不住他们在那里胡扯,便走下楼,推起小冬刚骑回来的 自行车,径对他说。 走,出去玩去。 他面色酡红,嗓声尖形,小冬莫名其妙地望他一眼,只是陪客人继续说话,小西只 好独自一人走出门去,象个疯子。茫茫夜色,他一直骑到清江边上,在河水边站会儿, 看不见河水,却能从意识里听到它流动的声音,那声音清澈缠绵,象有谁对他无声说话, 小西的心缓缓地平静了一下,转身骑上车回去,当他骑回门口的时候,母亲正好站在门 口上张望,笑得甜蜜温和,遥遥招手说。 饭做好了,大家都在等你。 小西推车莫名其妙地走进室内,灯光明亮,圆桌面摆满菜,母亲已招呼客人坐下。 小西看了看四周,也不知要看什么,还是在桌旁坐下了,肚子似乎比他的意志更顽强。 母亲向客人介绍小西,说他也是大学毕业呢,请你以后多多关照一下呀。小西虎着脸, 只是没有当堂爆发,轻轻点点头,还勉强自己笑一下,低头吃完一碗,便放下不吃,他 走上楼去,听见客人那口普通腔越来越大地响起来。小冬也不吃了,跟随哥哥上楼,陪 他坐看电视,却也不问其中缘故。 小西早早便躺下睡了,只觉得一股气在胸中翻来翻去,并没平息,反而越加剧烈起 来,他只好忍着,这一忍就忍出毛病。楼下的谈话声又大又激烈,好象在争论什么重大 问题,其实是在那里劝酒。二爹,父亲,母亲陪那年青人喝到很晚,二爹执意要走,刚 出大门,迎风一吹,这便哇地一声吐了。母亲要小冬将那人送到三岔路口去。 八月十五日 凤姐卖完柑桔过来,母亲问那人下落。 那人呀,或许从监狱刚放出来也未为可知,换衣服时我看见的,身上腿上全是刀疤, 吓死人了。 哦?我是觉得那人不对头呢,我其实早就在怀疑他了,他说他姨父是市长我就怀疑。 哪会有那么巧呢? 小嘉给了他八十元才打发他走,撞鬼了,他再没敢来。 他到我这里来了呀。 是吗? 那年青人一家一家地吃下去,对谁都说他是收购柑桔的,后来终于不知上哪儿去了。 小西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发现自己是多么的高明,他心中暗暗忍不住得意,未发一 言,走上楼去,心中却又隐隐疼痛起来。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八月二十日 不知怎么搞,越写到后来左胸却似乎越来越疼,他用手抚在左胸上,想把这种疼痛 压下去,可没成功,他的失败的感觉又强烈起来,这也使他对自己越来越不耐烦。 我大概病了。 他这样想,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该要散散心了,便慢慢走到长江边上, 江水正涨,黄黄的看不到终极,又好象他就站在天之边,或者天就在他脚下。江堤上草 皮翠绿,牛在那里嚼食。蝴蝶飞来飞去,他小西象个病人悠闲转望,看见杉树是那样丰 盈,从北方而来的滚滚洪流象从天上来。小西想起远方,他心里明白,只有远方才能救 自己,可是到何处去呢?沿着江堤走很远,没有一个尽头,这便转回。 八月二十五日 他发现床头老是有一根打毛衣用的铁针,老出现这里,这就不由人深思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有一种悲壮的感觉,觉得自己跟革命志士似的,本不想理会,可终究还是把铁 针扔到一边,也没把这事跟旁人说,当它过去,只是睡觉时将门反锁,小冬也不再和他 睡一起。 八月二十七日 在楼下客厅吃饭时,有人进门坐下,说。 琳琳死了。 嗬,啊? 洗衣的时候,掉在水里淹死了,拉起来时,背心还是干的,只有头脸浸水中,口鼻 噙泥巴。 怎么回事? 不清楚啊,廖大姐在旁边不远的田里干活,一会儿没听见捣衣声,她觉得有些奇怪, 跑到田埂上一看,就看见琳琳倒在水中,大半个身体还露在水外,拉到医院去,早断气 了。 一时谈得神神秘秘,涉及到命运,听的人也是稀里胡涂。小西见过琳琳,她是庆哥 媳妇,寡言少语,今年三十六。母亲就回去参加丧葬去了。 九月三日 已九月,天高云淡,望断南归雁,小西心中觉不妙,赶紧写自己的东西,他觉得不 抓紧就要半途而废。 九月十三日 终于结束了自己写作,书成了。 站起来,舒口长气。将自己所写的稿纸合一处,一百万字的任务眼看是完成了,内 心却感到很空虚。写这些有什么用呢?一点用没有,他比别人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 是他还是欺骗自己,让心中装满欣慰,可这到底觉得有点不对头,好象丢掉了什么重要 的东西一样,偏偏又想不起来,时光么?它是照常流淌。没有激动,没有忧伤,有的只 是一种茫然,好象知道丢掉的东西其实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书成了,自己心愿了结 了,这是最主要的。然而这一切努力简直就是毫无意义,简直充满了可笑,甚至不想去 碰它。是的,就这样,自己到底是写完了。不管写了些什么,总算对自己有一个交待, 也算对得起自己所许下的愿了,是不是由此可以说我的人生是完美的呢?好象不能,可 是,以后怎么办呢? 他很想就此倒头睡去,可也睡不着;爬起来站窗前,外面是明朗天气,汽车声偶尔 忽地驶过。秋风吹入脑际,晚稻正显茁壮,密不透风的稻田,有一丝风,吹送那稻叶和 玉米的芬芳。绿幽幽的柑桔林里,果实点点金黄。应该是丰收而成熟的季节,可是在他 心中却只有丰收的荒凉,想那秋天江水明亮,明波悠悠,荡漾山间,白轮船开过来,江 水顿时分成两半。 小西在窗前站会儿,腿脚酸麻,他忽然飞快地动作起来,下午室内的空气显得沉闷, 楼上没多余人,只有外面公鸡偶尔引颈长鸣,秋蝉和蛐蛐的鸣叫不会停歇。找来包装带, 将八十本稿纸捆严密,装进旅行包里,穿件红衬衣,背包出去,父亲大概在楼下听见什 么,爬上楼,就在楼梯上把他迎住。 上哪里去? 回家。 这里不好吗?又不会有人看,姐姐那里漏雨,一打湿稿纸就废了,况且她要建新房。 小西不回答,越过父亲径直朝下,背后传来父亲无奈的话语。 不信任,就搞不好了。 听起来既熟悉,又有一种伤心和凄凉。风往上,小西不由停住去势,回过身来仰头 冲父亲看一眼,然后低下眼皮回答说。 我答应过姐姐的。 说完他不理父亲反应,径直下楼去了,出了门,拦一辆麻木,登上去,麻木突突地 开动,令人提心吊胆,半小时后,麻木在路边停下,小西从车上跳下,他先到二爹那里 歇会儿,姐姐在田里听说大弟回来,匆匆赶过来,小西就和姐姐一起回到她家里。 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要动它,也不要给人看,晓得吧? 你不打算出版吗? 没用。 刚好功功放学回来,小西牵着她手,到邻居小妈那里,小妈在门口扭包谷,小西进 了门,在小爹的遗像前鞠个躬,功功在身后笑起来。小妈在后面感谢一声,小西在箩筐 边落座,帮小妈扭包谷,一边和小妈说话。 那天他又去别人家里打牌,中午饭也不吃,我就去喊他回来吃饭,他就当场骂我, 说我不该批他面子,后来我到李二妈那里去了,她病得快要断气,我这人就伏在她床前 哭泣,谁知他回来就在屋里喝药了呢?我怎么要在那里哭那么久哟!还是小民回来才发 现,他已经倒在地上,嘴里吐白泡子,送到医院里,已然迟了。唉,我要是不哭那么长 时间就好了,他就有救。 小西不吭声,小妈慢慢转开话题。 你婆婆已经二天没有沾吃的了,刚才我给她送了两个包子,她也没吃,怕是不行了, 遭孽呀。 小西脸上忡然变色,他放下手里包谷,转身和功功回来,心里七上八下。姐姐兴致 要让他高兴,提出两人一起上高坝洲买菜,他同意,姐夫正在一个工地上装模板,工地 十分忙碌,清江水电梯级开发,动作快得很。小西在路上遇到两个小学同学,和她们聊 天,又到工地上看看,灰尘满天,也看不见什么,便和姐姐转回。 回屋里,歇下坐会儿,小西便起身去看婆婆。他尽量装得平静,例行公事一般,弯 腰跨进那个矮窄的墙洞,不禁又一次感到骨髓空虚,不由缩紧身体,只有硬着头皮,又 一次觉得境遇奇特,又一次仿佛永不再来,又一次站在婆婆床前,体验这份难堪和孤独。 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他一定有某件事是做错了,这怪不得别人,因为水国的创建只有他 一人。 他看了看婆婆,她发际整齐,头发全白。她宽大慈祥的脸庞,风华已经更加的过去, 两颊好象还很丰满。可是她腿,她的腿粗大无比,裤管卷到大腿,发白光,流白水,垫 的报纸全湿了,床单也湿一大片,看去还挺干净,可能是刚刚换过。看看死神已站在老 人面前,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害怕遇到,他真怕呀,他不想遇见死神,甚至不想再看一 眼,可是他现在全看见了,有什么办法呢?今后怎么办呢? 她轻轻喘息,桌子上放着水杯,还有两个冷包子,方便面也不少,可是没动,大概 她真的不再进食了,重要的是她脸色平静,她大概已没了怨和仇,这就好。小西怕她再 次愤怒,只好小心翼翼喊一声。 婆婆。 你,是谁呀? 很久,她轻轻开口问,看也没看他一眼。小西的全身却发起抖来,象在她面前跳着 非洲舞。 我是小西呀。 小西呀,是你来看我呀,婆婆不行了呢,婆婆要死了呢,待我死后,你把我送上山 呀,好不好? 这几句话说了很长时间,小西没有从其中听出来愤怒,却感到婆婆的思绪还是那么 清晰,如秋天屋檐雨水。他终于放下心,有点无动于衷,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死呢?自己 却是要走了,自己这一走,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到哪里去呢?他仰头想着这个问题,对 婆婆的话便没回答,屋顶上是一片亮瓦,这就是白天这屋的光源。小西觉得已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必要,便只是在那里用怜悯的目光望望婆婆,婆婆也没有再说什么,随后她 轻轻地哼起来,好象哼儿歌似的,看来这一哼一时没有尽头,小西便无言地转身走了。 进到堂屋,喊来功功,让功功帮他买几包方便面给太太送去,她可自得一包,功功 很快完成了任务,她跑回来说太太不想吃,小西就不想再理睬了。 黄昏时,小冬忽然赶回来,看见小西在屋里,显得放下心来的样子。他带来一卷旧 报纸,和一捆方便面,让功功拿去放在太太床头。小冬歇在椅子上,抽得一支烟,兴奋 奋地谈起一些学校往事,不知他怎么一时会有这么好的谈兴。 离开学校就特别想学习,还记得上班后刚上电大的心情,那真不知有多激动,坐在 教室里听讲多认真,做作业都是用尺子比着写的。可是上高中那会儿呢,我们却连一个 字也念不进去,只是在那儿玩,却在我一生留下印象最深。我常回忆起那时情景,分别 多年,我们同学见面还是那么真挚。其实我们班最调皮,三年一共换过四个班主任,连 校长都拿我们没办法,教室里终日挂彩纸,兴趣一来,课桌一拖,大家就开起晚会,校 长来看究竟,我们就‘校长来一个’,搞得校长一点办法也没有。唱歌演戏都是大家的 拿手戏,就是学习不行。我体育最差,偏搞了三年的体育委员,学校喊操也常是我,我 们班体育一直是最棒,第二名只能拿我们一个零头,曾得了多少的排球篮球之类的奖品 呵。晚上打篮球常常打到看不见篮筐为止,半夜饿了就去敲小吃店的门,将别人冷包子 冷馒头全买下,抱回宿舍啃。我们还组织与外校进行篮球友谊赛,采取主客场制,在主 场我们输给人家,在客场就一定要赢,这叫风度。除此之外大家也干不少坏事,有一回 我们去偷附近别人的柑桔,结果被人家发现,大家慌慌张张乱跑,遇上一道篱笆,前面 同学一个漂亮鱼跃,跃到篱笆那边去了,他原以为篱笆那边就是草地,没想到那是一道 陡坎,结果咕噜噜滚到了下面公路上,还好没受伤,大家不敢跳了,爬上一道土墙往下 跳,刚好土墙下面有个粪坑,一个同学不小心掉进去,爬起来一身蛆,叫苦连天。还有 一只鸡常常跑到我们宿舍生蛋,大家不打扰它,偷偷把蛋吃了。临毕业时,大家关上门, 齐动手,把这只鸡无声无息地消灭了。 我们的地理老师刚从学校毕业分来,平常喜欢写诗,有一天晚上一名同学出来大便, 没带纸,便从晾衣杆上扯下一件衬衣擦了屁股又晾回去,气得那位男老师直哭,那是他 最好的一件衬衣。我们还偷学校看门老头的红苕,把藤子重新插进去,后来老头发现藤 子下面没苕了,发誓要抓住那名偷苕者,结果那么重的露水,他一直在田里埋伏了两个 多小时,终于抓到一位,扭到校长那里罚了二十元。其实那家伙并不常偷,大部分都是 我们偷的,班上大家讲义气,便集资帮那同学把罚款交了。我们到学校农场干活,大家 那么卖力,农场招待我们的是玉米面拌南瓜糊,上面洒一瓢油花,就象猪食,大家一怒 之下给扔到长江里去了,农场慌了,忙给大家下面条。那一年我们班上负责组织全校篝 火晚会,那场面多么盛大,组织多么完美。 小冬兴致极好,大家不时笑起。吃晚饭时,婆婆忽然在那边大声地呻吟,这边都觉 恶心,装没听见,功功端饭回来,对她妈汇报说。 太太不吃。 不吃不理她,又撒娇。 吃完饭,小冬要回,因为明天还得上班,姐姐则竟力挽留,小冬终于留下来。晚上 睡觉时小西和小冬睡一起,小西看一会儿书,没关电灯,而是让房中灯亮一夜,他心中 只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觉得空虚,无力支撑。 九月十三日 早晨五点,姐姐爬起来,给小冬做饭吃,他骑车上班。小西床上空了,他没法睡着, 只好也爬起来,跟着吃过饭,外面天色还很早,朦朦胧胧有着月光,半天的星光还是清 晰的。 走出门,山脚下东方,太阳还没有升起,黎明的天光却已经照亮了远方,平原的河 边,矗立一座桔红色的抽水泵站,童年时就竖在那里,现今还竖在那里。桑树长势正浓, 肥绿叶片柔软如波涛,河水看不见,黑油油,只有门前竹林,偶尔被风吹起,发出箫箫 声响,西天残月,大家都站外面,一时无事,姐姐仰头用手指着说。 这棵核桃树上的核桃快被人打光了,你去打几个下来给小西尝尝,已经熟了,可惜 蓄不住。 姐夫刚要动手,小西忙自告奋勇地说。 我爬到树上摘,你们下面捡。 小西来到核桃树下,拍拍手,仰头打量。这树比他还小呢,现在却枝繁叶茂,高入 云霄了,间或果实,成长为一棵大树。来到树下,依稀旧时的梦又向他袭来,重回少年, 连着试爬几次,只是手脚发抖,竟没力气爬上去。 还会不会爬树哟,忘了吧? 不会呀。 小西怀疑地说,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姐姐姐夫在后面关照起来,小西不肯离 开,他发狠地抱紧树干,象要它做他情人似的。抱紧了一会儿,手脚慢慢收集了一些力 气,终于爬上去了,脸上添了几道伤痕,爬到树巅坐枝间,惊奇地摇头四望,青蓝色屋 瓦一片,沿公路楼房连成一线,也有人家起床了。这时天光更亮,就连西方的群峰,险 势已现,在晨光里闪闪发亮。下面是延绵不断的丘陵,颜色深蓝。早晨稍湿的空气令他 兴奋,一时却又担心自己掉下去,很是心颤了一会儿。 摘下核桃,扔下去姐姐捡。堪堪摘完,一轮暗红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象小人书的 颜色一样辉煌。环绕清风,不久摇射出一根根长长的细线,编织山河的锦绣。近处树叶 上的水珠更亮,闪闪的笑声,青瓦黄墙,好象还依然是少年时代。屋尖上闪耀光芒,摘 完,小西小心地溜下来,姐夫上班去了,姐姐在门前洗衣,小西在屋檐下砸核桃吃,核 桃补脑,对他很有帮助。他边砸边吃,日光摇动,一时强盛起来,屋里屋外却很平静。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屋后传来,打破了两人的静诣,凄凉的使人忍不住想哭。 妈,妈,你怎么不理我了?妈,您可不要吓我呀。 这是姑妈的声音,听得小西全身发麻,姐姐也愣一下,起身擦擦湿手朝后面走去, 小西站原地,却没有动。 妈,妈,你醒醒哟。姑妈在哭。 不行了的。小妈的声音。 早上还在哼呢。姐姐。 一会儿姐姐回到堂屋,倒很平静,只对小西说。 我去喊二爹,让二爹去喊爸爸。 那我呢? 你就在这里等吧。 小西很惶惑,姐姐倒很沉着,急急走了,屋里安静下来,实在安静,大概连姑妈小 妈也走了。小西悄然无声地站在堂屋中央,屋顶高高,重又面临抉择,重又只剩下他一 人,怎么办?自己会不会如瓶破裂?谁来收捡自己?衡量自己,转两圈,毅然向后门走 去,显得义无反顾,又进到那间屋里。婆婆脸色安详,双目合闭,嘴唇宽厚,半躺半卧, 却好象在那里睡着了,再不会醒来。身上还流着水,好象尸体正在迅速分解化散,从灵 魂到肉体的消灭。旧时代已经过去,这时后屋山上的松林,不断在风中发出啸声,或许 落叶成阵,枫林流丹,林中的野草茂盛到极致,纷纷扬扬随风弯倒。小西脑子发木,什 么也想不起,也不知要做什么,站一会儿,便出来了。 他刚走出墙洞,姑妈带着两个大爹急急赶上山来,恰好看见小西正站在屋檐下,左 右栖惶,正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谁?哎,你是谁? 姑妈直指他,小西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六神无主,尴尬无限,喃喃抬脸回答。 我小西呀。 你是小西呀,你这个屁日的,你为什么不吭声呀?婆婆死了,你知不知道?你还不 快下帐子呀。 小西勃然大怒,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呢?可是他只是沉下脸来,却没回答。一个大爹 说。 他不懂,算了,快去喊你爸爸回来。 两个大爹进屋,随后把帐子下掉,小西看了会儿,也只有去喊爸爸。在山下遇见姐 姐,她的平静似乎也是假的了;走一程又遇见二爹,说给乡里打电话了。小西徒步走一 段公路,终于在路边拦辆麻木,迅速往回赶。到家门口,跳下车,父母正站门口东张西 望,象两个企鹅,看见小西走过来,他们只是不动,等小西说话,小西见此情景,也只 淡淡说一句。 婆婆走了。 死了? 是的。 是真死了,还是很严重? 父亲没听清楚,终于围了上来。 老二只是叫我们赶紧回是真的。 小西鄙夷地望父亲一眼,只是简截的三个字。 那快准备,换衣服,锁门,拦车。 小西也穿上一件破衣服,母亲已经急急地跑到供销社去了,在那里久久不见回来。 父亲给小冬打了电话,又取了一笔钱,先赶回去。小西茫然地走到供销社,看见母亲还 在那里细致地计算,口里念念有词,似乎算了几遍也没算清。 买什么东西? 五十斤油,五十斤白酒,五十万鞭,五十斤糖,五十条烟,饼干粉丝海带花生毛巾 等等。 小西无聊地站外面,因为母亲坚持要自己算清楚。小冬骑车从街那面赶回,小西喊 住他,母亲又急忙要他回厂里买回十丈白布。剩下母亲和小西拦一辆麻木,装上东西往 回赶,先记帐。往山上搬时,母亲力气忽然大极,一人扛两样,最后甚至把小西肩上的 东西也接过去扛了,小西脸色灰白,汗水涔涔而下。屋里坐满亲戚,有父母,大爹,姑 妈,大爹,姑妈,小西,小冬,姐姐姐夫,功功,大妈,四哥,五哥,二爹二妈。人们 坐下来商议事情,母亲可着嗓子说。 我看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把灵堂先设起来,然后派人发丧。先做饭吃了再设灵堂。 小华,柴米油盐都从你这里借,过后一并还你,平儿,你们那头猪就卖给我们,钱最后 算,一分不少,一是一二是二,毫不含糊,小冬和四哥去打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发丧 送信,我的意见是我那边的亲戚就不要送了,再请主管和其他帮忙的,打乐器要请一班, 费用由我们出,不够了再找你们商量,你们看如何?最好是停一天,明天埋。 明天埋恐怕不行,后天埋。 那为什么? 明天日子不行,再说也不可能明天埋,来不及。 那好,后天埋。先做饭吃,姑妈,小华,二妈去做饭,还要把她的好衣服找来,她 的衣服呢? 裤子袜子怎么穿?肿得象南瓜。 先把她衣服找到,万一不够再去买,先给她换衣服,找几个人给她把衣服换上,把 棺材抬过来,借杠子,八大金刚喊齐,借桌子,碗,搭棚子。 人们忙碌起来,只有小西什么事没有,象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