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小屋 小西下到安静的站台,思维抵达现实,重新投入战斗。下午时光,远处是青脆的群 山,掩映着幽深峡谷,和记忆中一样,山间点缀着枫叶流丹。红绿相间的世界,高压线 爬过山峦那边去了。细细的秋风吹过屋顶,发出叭叭声清脆悦耳;吹过梧桐树,将那些 悄悄变黄的边叶一层层剥落下来,静寂无声,谁使他心虚?火车歇一会儿,喘着气,重 新启动,渐渐加速,离开车站,站台更空。 小西松松背带,斜肩行包,落后面,随人流走出车站。一见外面秋风,他立马低头, 生怕有熟人将他认出。羞涩混和茫然,疲乏求安宁的意志急迫。还未穿过广场,一眼就 看见情景已有变化。对面竖起一座标塔,大道依然尘土漫天,一辆辆中卡奔行如飞,卷 起尘土,扑落人嘴脸。小西在站牌下犹豫了会儿,下决心爬上一辆公交车,投入五毛钱, 公交车向城中行驶,他心越来越是惶急,喘不过气来,终于受不了了,在客运站附近跳 下车。 仍止不住心慌,沿街边走一会儿,想着该怎么办?找到一家旅馆,走进去登记住下。 你既然是这儿人,为什么还要住宿呢? 服务小姐拿着他的身分证笑问他,小西不动声色,暗中为住一夜花二十五元而心疼。 来到房间,沙发破的,床单有污迹,电视没图象,小西有些恼怒,却也不好发作。 他想放松一下自己,想想也不大可能;他想上街逛去,又怕不安全。于是最终就泡两包 方便面吃了,翻出毛巾洗洗,包里装二十几本书,都是在北京买的便宜书,拿出一本来 看,渐渐打发无聊时光。 一会儿,房间又住进来一位客人,问了小西几句,小西也懒得答,只在那里看自己, 心思紧张和窒息始终不能解除,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夜晚来临了,躺在床上,头脑渐 渐生成了一种无法突破的黑暗,他在这种黑暗里独居,饮毛茹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一直都没睡着,也不知该怎么才能睡着。 十月十一日 早晨起来,把自己打扮一番,还算过得去。肩着包继续向城中走去,包里那几十本 书实在沉重,令他更有一种难以翻身的感觉。这天大约是休息日,街上人实在多极了, 有一刻小西又想倒回,可他终究还是往前走,只是越走越无力,五彩斑斓的蟒蛇迎面游 来,小西迎着人流向前穿行,愈是心慌,不由将头紧低,谁知自己会在这茫茫人海中遇 见谁啊? 会不会是自己相知的?如果别人向自己招呼,该怎么办呢?如若不招呼,又该怎么 办呢? 他该如何交待自己呀!周围是脚步铮铮,衣襟匆匆,他却越走越慢。秋日的阳光明 亮艳丽,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如大理石板。 小西好不容易将头向上抬一下,这一下可真的就把他难住了,正巧前面有一个厂里 的熟人走过来,带着自己爱人。小西眼睛不知转开,他心都凉了,一张脸变得毫无血色。 那人从他身旁走过,他才又活转来,他假意低头咳嗽,心中为自己悲哀,脑子里尽是黑 暗,思维一时也没了。他站了会儿,失去了向前走下去的勇气,只好掉转头,朝回。 上哪儿去呢?他心想,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感到庆幸,反而更加感到压力,这压力甚 至要把他压粉碎。小西慢慢走进客运站,里面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却还干净。他仰头 望望高而旧的天花板,一时惊慌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找到长木椅上坐下,一时全身俱涌 起狂躁。 压住自己,坐坐坐坐,久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于是他又站起来,走进售票厅里, 没人买票,只有他站在售票窗口前,窗口里也不知有没有人?那边角落的台球桌边,倒 有几个年青人在打桌球。小西肩着包站那里,仰头看着墙上价目表,那里面的站名,思 忖着该买上哪儿去的汽车票,一时却没拿定主意。上房县?到神龙架?回宜昌?去四川? 脑水在脑海里缓缓回旋,得为自己找一个生存的理由,一个行为的理由啊!该何去 何从呢?随着厅堂吹入秋风,大量的精神涌入脑部,使脑子清晰极了,各种画面一一闪 现,从童年,少年,青年的时光走来,找到一个新家没有呢?找到一个心爱了么?始终 没有思考出一个结果。重重的包压肩头,既不换肩,也不觉疼,也不移动一下自己身体 的重心,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无数的汗水沿着身体表面往下淌,也不觉体力之衰退, 相反,一浪又一浪的体力冲击上来,使他颤抖,使他不由自主,使他想要突破自卑自伤 的囚笼,使他永获新生。 足足站了四十分钟,他都不能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一个理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无法迈出自己的脚步,没有丝毫改变,这种尴尬的境况使黑暗到达黑暗的极处,思维和 人生都深深地投入进去,深深地为自己悲哀,却又在极处的悲哀中为自己凿开一扇通向 光明之门。 绝世武功已经练成,还要等待什么?! 体内有一种坚强的声音清晰地对他说,一霎间把黑暗全部照亮,他一下子重获力气, 恢复正常,挺直腰背,有了做人自信。小西依然没动,专心体验喜悦全身流动的快感, 他不是不想动,直到看见寄存处有人,忽然就被解冻,活泛走去,把包寄存,空身走出 客运站,步进阳光里,顿时全部轻松。 秋日的阳光更白更浓,人流依然灿烂而拥挤。小西重新迈动脚步向前,这一次他显 得镇静而又从容,有胆观望四方,无力步宇轩昂。走到有转盘的地方,却没朝李湾方向 走,而是朝北,行人渐少。一条依山傍水的公路,边上是石砌栏杆,一棵大柳树迎风吹 送,落叶纷纷而下。小西心中涌起一阵阵甜蜜,不知在想什么,也许又想到了孟良崮战 役。 爬过一道山垭向下,又是一座工厂和城市,这里是轮胎厂。高高的烟囱喷吐白烟, 树木重重地掩盖厂房,汽车从树荫里钻来钻去。小西在市场上买了两个大面饼拿手里吃, 慢慢舒展着胃部向旁边的农村走去。到处是破破乱乱的房子,捡垃圾的人。在一个没有 生意的小卖部前,他终于有胆停下脚步,张口轻问。 大姐,请问这里有出租房子的吗? 一位黝黑结实的青年农村妇女在屋檐下的阳光里打着毛衣,小河的流水在屋前哗哗 地流淌,高高的山上有成群的楼房,阳光正从那边照过来,小西心情极好。 你要租什么样的房子? 一个人的,房价不能太贵。 你看看这间怎么样? 她起身向旁边走几步,带他走到一面土墙前,推开一扇矮薄门,这是一间小房子, 也许养过猪,也许喂过羊,现在墙壁用白灰一刷,地上再铺一层薄薄水泥,就可以拿来 出租了。屋里摆一张旧黑木床,对面有个尺许见方的小窗口,小西觉得满意,他没意见。 一个月多少钱? 你先说。 黑大姐狡猾地说。 五十.少了六十不行,我也是给别人揽生意。 那好,就六十吧,我先把钱付给你,给我开张条子。 电费由你自己交,被子垫褥你自己买,你是做什么的?你打算住多久呢? 嗯,不做什么,先住五个月吧,我先把包拿过来。 一时之喜悦被接下来之现实冲散,小西步行路上,不禁有些茫然。没多想,他先乘 车去客运站把包取出来,回到这里时,小屋已被打扫一遍,空气流通,一位年青人在给 屋里装电表。小西把包放在黑少妇那里,自己转身去市场买东西。 过一座桥,穿过街道,来到市场。市场很小,可也花花绿绿,热闹得很。小西先买 到一把锁,然后转身去买被子,有一个高个女青年是摊主,洋洋笑着,很象鲋鲋。 您想买点什么? 被子。 买吧,九块钱一斤,比商场便宜多了,这一床是六斤,五十四块钱,便宜吧? 贵了,太贵了,不能便宜点吗? 便宜?我这里就够便宜了,要便宜你上别处去。 小西存有心病,因此些微难堪起来,想上别处去买又不知上哪儿,都不如此处隐秘。 他折身欲走,那女孩忽然追着问。 喂,你到底买不买? 买啊,只是太贵了。 你这人看上去真酸,是不是真买?真买就便宜你一点,四十八,不能再便宜了。 好吧,再给我拿张床单,一个被套。 那女孩见来了生意,脸上兴奋起来。 床单十三,被套二十七,总共八十八块。 小西接过被子床单,付了钱,抱回来,黑大姐连声说买贵了,小西也不吭声,也许 她是吃醋。 你还价呀,你还得买褥子,那边就有弹棉花的,我带你去。 她领着小西在潮湿矮小的房屋间穿行不已,很快就到了一家棉花店前,老板是个小 伙子。 那是我托她卖的,的确你被她骗了,我这床五斤,卖你十五块钱,怎么样? 他说十五块钱,你买不买? 黑大姐见小西长久不说话,便问他,小西只好张了张嘴,说。 买吧。 他看上去显得有些恍惚,勉强纳入现实,掏钱买了,低头朝回,一时情绪十分低落, 黑大姐在旁边问。 你吃饭怎么办? 外面买着吃。 不行,那太不划算了,你喝水洗澡怎么办?听我说,你自己买炉子,自己做饭吃, 这样划算些,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需要住些时间吧。 那你就听我的,保证没错,你好象在这方面不太懂。 是呀。 那就要买许多东西呢,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样都不能少,嫌麻烦吧? 是呀。 那也得买,否则你不划算,在外面吃多不划算呀,而且不干净,喂,你究竟是干什 么的? 我,不知道,我想写小说。 写小说?那你生活怎么办? 我有几百块钱,可以过一段时间,在这里也还有同事和朋友,困难时可以去找他们。 哦。 黑大姐不再说什么,两人到了小屋,她帮他把床铺整理好,小西在旁边站着看,又 好象走进梦里,在里面且沉且浮,也不知究竟要漂到何方?这与童年的记忆是多么不同 啊。 黑大姐铺好床,笑笑问。 怎么样?再去买炉子做饭吃,你会不会做饭啊? 小西想告诉她自己从小学三年级就给全家人做饭。但他不想说话那么多,只简单说。 会的,不过我今天不想出去了,我想歇会儿。 他坐在床沿上,低垂头沉思。大姐见无人理睬,也只好悄悄走掉。他关上房门,屋 里顿时暗暗的,他拉亮电灯,也并不亮,就那么在暗淡的光中坐着。低头坐很久,渐渐 感到全身冰凉麻木,那一方小窗透出的秋空是那般遥远,黄昏又来,心中的黑暗会不会 降临呢? 他恐惧着,他躲避着现实,脱掉衣裤,拉开被子,钻进去裹紧,冰凉地入睡。 一觉醒来,似乎并未天黑,这真可怕。小西无法安睡,只好坐起床头,拥被自思。 从小窗口可以望见青色的菜园,小棵柑桔树,远处是高大坚实的山岗,谁也无法望穿它。 秋天的清凉的暮色终于来了,是不早晨?还是呼唤人?小西不能放下心来,但他重又躺 入被窝,一面面光芒,金黄和粉红的夕阳从破门缝中透射进来,屋外有人在清晰地走动, 有人在问黑大姐来何人?又好象有人在窗口闪一下,他立马警惕,全身绷极紧,却又最 终松了。 没有节律和保障的生活正在把他摧毁掉,可他一点办法没有。慢慢地,睡到夜深, 夜无尽,火焰一样的热情却从小西心头降落,急忙灭火,随后精疲力尽睡了。 十月十二日 早晨,汽车鸣叫带动风声,一浪高一浪。他人在被窝里跟着昏热,有苦难言。该起 床了,可起来干什么呢?只好还磨,不早起。面对那么残酷的现实,是需要多么大的勇 气呀,可他似乎没有把自己想清楚,因些也没有更多勇气生起来,以前的勇气早用光了, 担惊受怕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呢?他终于爬起来,因无水,也不洗脸漱口,就这么走 出去,心是麻木,又开始一天的思考,直到黄昏。 十月十三日 早上乘车到五岗,穿过繁杂人流,爬到旧商场买煤炉,花二十元,扛下楼梯,走到 外面街上乘车,模样实在尴尬。忍着心中不安,一路乘回,到了小屋,还好没发生什么。 接着去买锅碗瓢盆,买一大堆,筋疲力尽,钱张又少。黑大姐拿来几只新煤。 先借你,会发火吗? 没柴怎行? 这边有个锯木厂,你去拿,怕什么? 小西犹豫,越陷越深,终于还是去了。取回柴,开始发火,不免有些生巯,烟薰雾 绕,忙碌焦虑,最终火还是熄了。黑大姐拣来一块燃煤,炉子终于燃起来,小西就在炉 子上做了一锅稀饭,炒个青菜火腿吃了,吃饱,也没感出什么味来,想起要出去消化, 天色又已黄昏。 走到街上,下班工人买菜归家了,市场也已收摊。肮脏空阔,尘土渐落。轮胎厂这 一方天地显得安静,群山环寂,沿着河边老青的垂柳下走过,思量自己回到这里来的意 义,渐渐走到一座空空的运动场,也不见有人运动,杂草丛生,旁边一所中学。他走到 草坪中央站着,夜色落下,象鸟儿羽毛,纷纷扬扬,把他堆藏其间。 十月十四日 在外面乱逛一圈,晚上回到屋里,用水洗了个澡,翻出纸笔,想起要写一首诗。电 灯也不太明,不过也还看得清楚,于是他提笔写道。 父亲,请用冰雪将我埋葬请将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写着写着,狂热起来,睡也迟了。 十月十五日 早晨起来,又有些迟。打开门,秋天的冰风慢慢吹过屋前,无人理睬,悠闲时光, 悄悄留意,看见自己呼出白汽,不知是何心情。他有种放松的渴望,尤其看到炉火又已 熄灭的时候。 又得重发火,干脆,到外面吃去。 小西锁好门,走到市场,买两只大面饼吃了。顺便把昨晚写的那首诗寄出去。一时 不想回去,便乘车朝五岗书店走,消磨到黄昏,这才步行回来。 怎么,火又熄了? 听到这种问语,一种酸楚的感觉从小西心底冒出来,黑大姐推开门,看见小西一个 人坐在小凳上,黑暗里象个孩子,默默无闻,不知梦中做和想。 想什么呢?我帮你把火发燃,吃饭了吗? 吃了。(其实没有) 写小说为什么不在家写呢?在这里多受罪啊。 小西以不回答来回答这问题,大姐接着走了,小西见煤火已经发燃,便着手烧饭, 还煎了两鸡蛋,吃撑着,只好又出去消化。天凉了,手脚冻直哆嗦,肚子的感觉却很好。 他感谢上帝,象个忧郁症者穿过小桥,桥下流水不太洁净,哗哗向着深山里流,直流到 丹江去。小西无处可去,便沿着公路朝山里走一程,高大的榆杨树婆娑不已,落叶随风 纷纷而下,象一枚枚小手帕。渐无人烟,他只好折身,慢慢回。倒不是怕,只是疲倦, 无尽的漂泊令他疲倦,实际上他没什么可怕的。我是个亡命徒,我怕谁?我倒很愿意伤 害别人,因为我心中堆积了太多的毒素。反噬是可怕的,可我偏偏就将如此,有什么办 法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真没意思。站在河边静悄悄地想,恐惧得直发抖,却并 没有想到死。 也许一夜成名,那倒富有诗意,谁知道呢? 他梦游般穿过垂柳和绿荫,落叶和柏杨,走着自己已经习惯的路,回到那间小屋, 把自己关在屋里,本是想写点东西,却又肚子太饱,只好裹到被窝里做梦去,梦见水国 的日子,不知怎么又哭起来,伤心欲绝的感觉。真的,不知怎么,他的欲望已很少,几 乎呼唤不起,没了欲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一堆垃圾和废物,没有谁会同情自 己,他沮丧极了。 十月十六日 早上起床,煤火又熄。小西无奈,想发火又无从发起,不由深深叹口气,挣扎着拿 出纸笔在小屋里写。心底里渴望能够靠写作维生,这是他愿意过的体面生活,此外似乎 什么也不愿意干了。他能够重建自己吗?他不认为自己没这本事。黑大姐推开门,静静 地站门口,望着他,显得对他有些不理解。 你还没吃饭?煤火又熄?怎么搞的?炉子熄了你也不发,想什么呢? 小西微笑望她,算回答,黑大姐莫名其妙,转身去了,不再理他。落得清静,只顾 写,希望找回自信,写很久,只两腿有些酸麻冷木,实在忍不住,便锁上门又出去,一 直逛到黄昏。来到市场上,那里有一处卡拉OK茶座,围了不少人,小西也兴奋奋地站在 一边看热闹。身边有几个莫名其妙的人,想来他也是莫名其妙的,也许有一分莫名其妙 的欢喜,好想靠在有人气的地方,沾份感觉与生活。 茶座的人渐渐散失,店铺也一个个关门,偌大市场空无一人。他无处可去,只好低 下头孤零零地离开,回到屋里马上爬床,藏在被窝直发抖。 十月十七日 他买一百只煤球,又写几首诗,分别朝几个刊物寄去,心中又兴奋起来。 一个人在街边莫名其妙地闲逛,不怕别人闲话,从黄昏直到清晨,又从清晨到黄昏, 不知他从何处来,也不知他到何方去。整天匆匆穿来又穿去,心里好象装了什么东西, 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腔无处谋生的焦灼。往事是多么的不堪回首呀,他一死,水国 也将消失无踪迹,这对人类是多么绝大的损失呀。蓦然回首,阳光把那边的山岗照得通 明透亮,稀稀密密的丛林,深浅不一的峡谷,清晰地显现在他眼前。小西朝幽谷里走, 忽然走到别一番的天地,一直走到很远,看见夕阳慢慢沉落,他站在最高处,他思想也 慢慢地深刻起来,这一刻能把所有问题全都解释,那多好啊。也许明天还可以来这地方, 接着今天的思考,一直走到深夜,这才转回。 十月二十日 思考几天,他决定写散文。蹲在小屋写作,煤火早熄,饿了就到外面买面饼吃。傍 晚到小河边的水管接水,那管道被敲开一个洞,也不知里面流出来的是不是清洁水,小 西不知,接回来自己洗澡,晚上实在渴得不行,也把这凉水喝几大口。 十月二十二日 买来塑料绳和衣架,洗衣服晾上。旁边屋里也住进一小伙,来小西这里借火钳。 思考问题的时候,沿街作长途步行,回到小屋,感觉更冷,冷得发抖。这还好,忽 听隔壁屋那小伙发出的叹息声,真让人心里直发毛,小西一夜没睡好,联想到自己处境, 恐怕比那小伙也好不了多少。 十月二十四日 埋头写些日子,写好九篇散文,誊好,想把它们投到燕市青年报去。 穿戴整齐,锁好门,阳光艳,走出去,秋寒一阵阵好似波浪,小西无意理睬时光之 河。 乘车来到六岗,下车好一阵徘徊,终于鼓起勇气爬上了一座标志性建筑,里面部门 真不少。 他按捺住自卑感,渐渐爬到七楼,中途不得不停下好几次。尽管如此,当他来到七 楼走廊,一眼看见编辑部的牌子,忽然全身没了力气,不知是进去还是不进,他好象不 是来给自己办事而是来给自己增加麻烦。他在走廊上徘徊一阵子,终于还是转身下楼, 一直走到大楼最底层,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他又转身爬上来了。 小西终于迈步向那间屋子走去,恐忧得象走向刑场,又渴求新生。 从那屋子里走出来一位女孩,长发眼镜,显得年青,正好看见小西在那里犹豫不决, 她便径直向他走来。 你有事吗? 看见她彬彬有礼,其实也没看她,只是感觉到,小西轻声说。 我来投稿。 投稿?不要怕,没事,来,在那边,我带你去。 小西跟在这位热情的女孩子身后走进那间屋子,里面简陋得很,他其实不应该害怕 的,他是什么人呀?他来到一位青年面前,看起来这位青年比他还年青,屋里都是看着 他的青年人,他心里放松多了,却依然做出一副拘谨的样子。 这是我们主编,他来投稿的。 那青年不易觉察地笑一下,女孩说。 你们谈吧,我走了。 女孩转身离去,小西从衣服里掏出一卷稿纸,递给坐的年青人,嘴里喃喃地说。 写得不好,请别笑。 坐,你坐,站着干什么呀? 小西勉勉强强坐下,一时没话。那年青人把稿纸接过去随便翻翻。 燕市公司的?在上班? 以前在绿火厂,后来离开,在南方呆两年,现在又回,没有工作。 哦,那谈谈吧? 谈什么呢?没什么好谈的。 主编诧异于小西的说话,然后才说。 地址留下了? 嗯,在这里。那好,我走了。 小西转身就走,主编把他的稿纸扔到桌子去了。小西匆匆出来,楼梯上,又遇上那 女孩。 投了? 投了。 小西在嗓子里回答一句。低头下去,与女孩擦肩而过。出了建筑物,猛然觉得阳光 真是明亮,天气真是好极,他心情也是愉快,脚步轻松许多。感到自己的勇气毕竟还没 丧失,一时还不想回到那座小屋,转身朝书店去了。一直看到书店关门,不得已离去, 回到小屋把煤火弄燃。 十月二十七日 等几天,兴致慢慢失去,美好心情渐化一泡苦水。想着挫折带来的无声威力,象是 黑暗里着了一记鞭子,只感到苦恼和疼痛,却不知鞭者来自何方?究竟谁的错呢?他勉 强镇定自己,打算再写一部中篇小说,写到后来,不免有点走火入魔。 写不好,真的写不好,脱离开自己的故事去写,无疑是自己毁灭自己。我还不想毁 灭我自己,我还想好好生活呢,可怎么办呢?这明明是在胡写么。 我终于还是要踏踏实实坐下来写一点东西,我已经走到高处,不信就不能把它写好。 水国是我自己思考出来的,跟别人无关,经历是我自己的,也跟别人无关,为什么 我不能写呢?骗人等于骗己,象这样写企求成功无疑自杀。然而既要安下心来写,就必 须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现在我的环境稳定吗? 躺床上,一种渐渐绝望的心水慢慢流出,象脓水,全身发瘪,蛆虫和冷漠爬满心间, 他不得不剖开自己清理一番。夜渐深,婆婆忽然从屋顶上走下来,那么高,不知她怎么 爬上去? 婆婆,我可没对不起你呀。 他哀告似地大声地说,婆婆面无表情地看她大孙子一眼,走开了。小西松口气。不 敢再清理自己,缝好全身,在一种小梦里睡去,睡很久,夜真浓。 不,不行,我不能这样下去,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小西忽然脱出被窝,坐起来,自己对自己说。 我还是要另谋生路,我要去找他们,否则我无路可走。难道我只有死吗?难道我的 命运已经走到尽头了吗?可我还是一无所成啊,但他们又能帮我什么呢? 凄凉的现实和自悲的感觉一时充塞,他又在被子里抽搐,好象在被子里跳舞似的。 一阵阵抽搐使他失去力量,瘫软在床,再也无法想到重新振作,实实在在变成一条僵冷 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