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风字 十一月十二日 大姐,有燃煤吗? 有。 黑大姐将燃煤亲自拣过来,拣进他炉子里。小西拎起塑料桶到河边接水,回来把水 顿在炉子上,炉火渐渐地燃烧起来,映红他脸,坐在炉火边取暖,又渐渐陷入沉思。天 寒地凉,自己究竟是哪儿错了呢?明明是不错的,但现在明明是走到绝境里来了,可真 叫人着急呀。为什么会这样呢?到何处寻找突破呢?百思不得其解,煮一锅稀饭把自己 胀得稀里糊涂,稀饭里放了豆腐,油盐,紫菜和鸡蛋。吃完他就出去散步。夜里爬起来, 喝一大口凉水。 十一月十三日 在市场上买两只面饼拿在手里,边走边吃,他决定到城里去看看,也许是因为心里 不由自主地寂寞吧。 弯弯曲曲的街道冷冷清清,阳光遍地流淌,喇叭充满阳刚之气。小河里水哗哗地流 淌。 风字辉煌,弯腰拍打,左胸那把刀还未消失,隐隐作痛。 怎么能恨母亲呢?一切都我自己的责任,我怎么能恨她呢?她是无罪的。 那把刀剌得他佝腰锁眉,痛苦不堪。小西走到六岗,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想除去 身上寒气,多装点人间温暖。进到图书馆看会儿报纸,报纸还是象从前一样无聊,走出 来,小孩子在广场上玩耍,老头们在棋摊上下棋,今天似乎是个热闹的日子。小西在人 中转会儿,想坐下来歇歇,可是没地方可歇。挠挠头,想去看录像,终究没去。 我可以做家教,也可以帮人写回忆录。总之,得为自己找点事做才行,得有一点收 入谋生,否则怎么办呢?他们要我首先找点事做,我已经不能做下苦力的活了。 我可以去登广告,那样总会有人找我,我的生活之门也就从此打开了。我可以做得 更好,我的前途将是光明的。 他想着他的,低头禁不住微笑起来,甜蜜和忧伤同时困扰着他,也令他感觉俱幸福, 这是生命的幸福。徘徊在幽雅洁静的林荫道上,越走越远,全部身心都显得生机勃勃, 直到下午这才折身往回,在小屋躺下。 十一月十四日 思考了一夜计划的合理性,确实没什么好思考的,给报社拨了一个电话。 想登一个广告,最低要多少钱? 八十元。 不能再便宜一点么? 这是最低的了,你可以来当面谈。 他放下电话,想是否要当面谈,想着想着却又迟疑,越想就越迟疑。 不能去,我不能这样做。他从报社楼下走过,心中突然觉得凄苦,忍不住想哭。绿 枝黄叶,挡不住无情的风字。小西穿得少,这时更觉得无法抵挡的寒冷。他还能再做些 什么呢?他还能做什么?他不停地拷问自己,越走越急,越急越远,走到一个不知名的 小山湾。 沿路看见了垃圾填埋场,穿过一条不太常见的隧道,天地豁然开朗,这里是孤方山 的背后,一路的阳光,下午的时候,一条干干净净的柏油马路,逶迤连接几十户人家。 山青水绿,好一派田园诗般的风光。小西在心里惋惜,怎么当年没有发现这块好地呢? 要是那时来到这里跑步那该多好啊。可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连饭也吃不饱了呢。现 在远离了城市的喧哗与人欲,这使他非常满足。世界原是宽阔无边,何必想得那么狭小? 他急促偏狭之心忽然平静,静静享受这一刻美丽。前后方都不知通向哪里?转过山还是 山,可他一点也不着急,照直向前,一个奇想忽然在脑中形成了。 风,心中那个风,无边又无际深,想起那个深,未必深无底这两句旋律一直在他心 中响起,使他精神振作起来。当他看见沿途农家的门上贴有旧时的春联,心想春节的时 候,自己是可以在街上卖字为生的,现在不妨就可以去写写字,小西这样想,一时头脑 发热,顿时也忘了自己是什么处境。无论如何,总要搜口饭吃才得行啊。他被这个念头 所鼓舞,急匆匆往回赶。天逐渐变黑,回到小屋,吃也不吃,爬上床就热腾腾睡下,很 是翻腾会儿。 十一月十六日 深远的声响,清晨的车鸣,时断时续,小西在床上翻会儿,这时想到该起床了,他 翻身爬起,洗过脸,装了钱到商场去。辗转几个商场,终于买到几只毛笔,排笔,又买 了墨汁,小碗小刀和几样纸,心情一路上已忍不住有些激动,到底年青,有些沉不住气。 关在小屋中,裁纸研墨,将纸在地上铺开,半蹲着,填好墨,挥开大笔,写了一个风字, 写完,歪头看着,要有特色呀。他提醒自己,接着又写一个风字,这个字写得并不见得 有什么特色,接着他又写一个风字,心有所悟,觉得自己书法并不象自己所预想的那么 好。该怎么办呢?这会儿练字也来不及了。 过了不大会儿,他就写了一屋的风了,坐在风之间,飘飘荡荡,思考着巨大的问题, 感到有那么一股气势。水国究竟要否建立呢?自己是何去何从?黄灯白纸如梦如幻,好 想倒在风上睡去,休息这疲倦身心,却又有人敲门,他忙把这些风字收起来,放在床底。 大姐。 你关在屋里做什么? 没有。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这样过也不是办法呀。怎么不去找一分工作呢? 正找。 过年是否打算回去呢?你母亲不挂念吗? 不知道。现在还不想回去。 你哪来的钱? 身上有点,先过一阵子。对了,这个月房租我该给你了,六十元。 我也是代别人收的。 两人无话可说,大姐端着毛衣走了,她大概是特意来收房租,小西看清这一点,关 上房门,继续写他的风字,一口气,把剩下的纸全部写完,爬上床,心事重重,许久没 有睡意。原来他还是觉得自己的风字写得并不怎么样。 十一月十七日 早晨,他心情轻佻地挑几张写得好的,心里什么压力也没有,好象这是一件很好完 成的事情。考虑周全之后,这就出发,走过市场,想在那边摆个摊子,很快他便否认了 自己的想法,继续向前走,想到繁华的市区摆自己的摊子。 慢慢走,边走边看,渐渐走到繁华的街市,他看那些在物质的海洋里徜徉的人们, 忽然间勇气怎么也提不上来,他想自己在没有勇气的情况下能不能做这件事呢?于是他 的脑子就开始思考这一问题。反而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不是一个敢于行动的人呢?恐怕得慎重思考才行啊。水国的理想也许并没实现, 谁知道呢?因为我的眼前并没有出现水国的影子。这就是我悲哀的地方。它只存在于我 的内心,而这种内心是很不牢靠的,现在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向自己发出了如此这 般的警告,这警告驱使他在城市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郊区狭长的一个山谷。轻薄的阳 光给山谷披上了一层轻薄外衣,柏油路反射的阳光烤得额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儿。他在 心的驱使下,不停地向前走啊,一直走到了无人的深处。从这里也许可以开始我新的人 生,建立新的宇宙,不是吗?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有谁会来跟随自己呢?尤其我是 一个被肚子驱使的人,是啊,因此我又要走回去了。从郊区回来,他又走向城市别处, 这一整天他就不知疲倦地在城市走来走去,回到小屋,全身上下全是尘土和汗水,洗也 不洗,躺下就睡。 这样的日子需要改变,我迫切地需要改这样的日子,要冲破,小西急急想,顶硬上, 同时思考自己出路,必须把自己处境都写下,以后有人会因此而吸收教训。但我所求的 究竟是什么呢?他苦苦地思索,发现自己又陷入到悖论。思想在别处散会儿步,再回到 原来的地方,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忽然想到一个好处。 十一月十八日 天气晴好,收拾完备,锁上门出去,在市场上买一只饼吃了,乘车离开这地方,一 直转车,来到体育场下面的道路上,这里偏静无人,也许可以开始我的第一次。等有了 勇气再去大地方开始我的人生。小西想得幸福,这会儿车少人稀,他的目标果然很快实 现了。 真的选中一块地方,把绳子结在两棵树之间,再把风字挂上,风把风字吹来吹去, 他只好用夹子把它们夹在一起,然后坐下来静等生意上门。这番努力会有什么结果呢, 心里实在紧张,外表却很轻松。 许久,没有一个人来。心海翻波,平静不平静。阳光升起来了,照耀两山间这块平 地,秋天的风从坡下吹上来,真有点不客气的味道。风字吹得哗哗直响,小西很害怕这 样招摇,直担心被风吹破,便站起来企图把风挡住,结果他终于发现自己的这几个风字 实在寒碜得很。这使他非常的紧张,要不要再紧持下去呢?背后泌出一身冷汗。他咬咬 牙,坚持让自己在原地坐下来。 偶尔有几个人走过来,边走边谈生意,可是没人注意那几个风字,连看也没有看上 一眼,小西盘腿缩手,好象在打坐,其实他一点也没有睡着。为自己这个样子辨护着, 无非是自己有一天干成了大事业,现在的举动反而是一种光荣如此等彼。可是过会儿他 的心一酸一紧,又忍不住暗泪流,原来他想到自己很有可能真的就如此完了,一钱不值, 还要被所有人嘲笑个够,没有人会理解他的,那么,可怎么办哟,姑且先看看吧。 一个白发老人领着个孩子玩过来,孩子很快就看见了这些个金色的风字,他停下来 一个一个字地读着。 爷爷,这全都是风字。 是啊,全都是风。 老人回答着小孙子的话,并没有看小西的这些风字一眼,小西惊异地望着这对爷孙, 看看自己,不禁低下头。那爷儿俩上坡顶去了。小西觉得自己悲凉的心已走到尽头,因 此他很想流下一二滴泪水,只是无泪可流,他也没有办法。空想会儿,很想就此收手不 干,真的现在都已经明白了,还有什么再做下去的必要呢?可是回去又能怎么办呢?那 个小屋可真是无聊和寒冷。于是他又坚持下来,一个青年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径直来到 他面前,也不看他风字,而要看他的身分证。 你这些字卖? 是的。 有人买吗? 没有。 那青年坐在他身旁陪他蹲会儿,终于转身走了,小西继续坐下去,汽车驶来如雪潇 潇,他没离开,依然坐那坚持。中午过去,下午过去,黄昏又来了,他依然还在那里。 这时,一对年青的情侣沿坡路走下来,那女的幸福痴痴地说个不停,说着说着竟向他这 边走过来,小西的心开始加速跳了,因为如此,他尽力装出平静的样子,面色还带着笑 容,只是蒙胧着尘土,看起来怪吓人。男的看会儿字,客观评价说。 写得也不怎么样。 你的字怎么卖呢? 小西觉得他这一举动终于到了高潮,于是头脑中闪过一阵晕眩,咬咬牙,大声说。 三块。 说完他脸面扭曲一下,好象被野火焚过一般。那对男女相互望他一眼,走掉了。小 西强自镇定,心情慢慢放松,对自己刚才表现并没觉得遗憾,他继续坐在那里,天就渐 渐黑暗,再也无人问津,只有秋风无情地扫视这一切。小西艰难地站起身来,收拾好这 些风字,全身终于放松,慢慢步行回到小屋,夜已经深得不行,随后也没有吃饭,就这 么躺着了,一夜睡得很熟。 十一月十九日 早晨起来,想起自己设计的谋生方式,无疑失败了,他一点也不想再继续下去。 怎么办呢,下一步? 他想着这问题,又落回到自己的被窝里,似乎那里面最容易发现真理,再说也有着 温暖和甜密。就这样又睡一整天,当黑夜降临时候,他睡醒了,觉得全身都已睡散架子, 我这样做就是在毁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种表现无论谁看了都会感到寒心的,可是 又有什么办法呢?要是能找到办法我也就不再躺在床上了。 转辗反侧,无法再入睡,想着还有一整夜的时间供他继续睡下去,这才觉得睡觉原 来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过会儿,头又开始疼起来,疼到极处的时候也想,现在做 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比头疼要好啊,那样我都会感到幸福。于是他又为自己的处境幸 福。 十一月二十一日 早上起来,在市场上买两只面饼拿在手,几天没吃东西,饿得心实在发慌,不过他 还是小心翼翼地吃起来,吃在嘴里确实觉得香甜。吃饱了,沿公路慢慢步行,面目浮肿, 苍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使他看上去不象是一个人,好在也无人注意,只有那秋天落叶 光顾,,拖着步履一步步向前,谁知他要到哪儿去呢? 一会儿自卑,一会儿轻蔑,他需要某种东西来为自己打气,为什么不能回到正常的 生活秩序中去呢?我是可以回去的,我有这个自信心,可回去又能如何呢?我知道那将 是一种什么事情,我也有这种自信心。流浪久了,自己的事情该了局了,他们答应帮我 考研,考研不是挺好么?以我的能力又不是考不上,只是英语。再说,对学习生活早就 厌倦了,对自己说过的话也没有能够实现,那时我对自己说,不论前途多么艰难,我都 要写出一本书来,这个愿望实现没有呢?没有。所以心里总是对自己不满,哪怕考上研 究生,恐怕还是如此。但他马上又想到一个光明前途,考上研究生,那是多么风光呢? 人们又以尊敬的眼光来看我,再也不必对自己这般苦苦拷问。新一个爱情也许会降临到 我头上,谁知道! 以我如此美貌,不难再有爱情的,他痴痴地笑起来,幸福得有点不相信自己。 为了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能多多思考一些问题,他便向偏僻小路走去,穿过菜市 场,再是少年管教所,然后又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了。这条道路迎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延 伸下去,两旁山岗长满松树,公路完阔无比,田里麦子青青。在山间绕来绕去,小西终 于爬到一处垭口,这时他眼光更加开放,思想也清晰起来,看见了很遥远的地方,可是 这一切一霎间又似乎不见了。 不管怎么样,反正我是看到过远地的,如此就够了。 他安慰自己转身回去,走进人海,忽然想到庄子,他老人家的一生可真了不起呀, 从我这里开始,也许有一种全新的人生呈现出来,因为我发现了水国,水国如此开阔, 不正是给我们大发展的机会吗?所以,我也是开始。 十一月二十五日 在书摊看会儿书,回到小屋中,还是下午天白的时候,黑瓦白墙,百无聊赖地在黑 暗的小屋中坐会儿,冷浸浸,只有一小束阳光从上方窗子照进来,现出无数浮尘,小西 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光中,手指透明。他怕把小收音机丢失,还给小无,然后回来,在小 商店的山墙下,看见黑大姐和几个妇女在那打牌,小西走到边上看会儿,发现大姐打牌 的水平挺高的,比自己高多了,他便走开,回到自己的小屋中,重新坐在那里,寒冷浸 湿脚面,上升到小腿,小腿一阵酸麻,又上升到大腿。他屁股颤抖,抖动着爬上床,躲 被窝里。 屋里忽然涌满了烟尘,紫色的烟尘滚滚将他掩埋,小西无所作为,看着自己的肢体 燃烧下去,只好躲床上等死,死静死静,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风头要把小屋掀走, 小西翻来覆去,只是在床上想自己,想他想得死去。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我真的就死 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 小西乘车步行又来到厂里,他眼圈青黑,视力不好,一看就知处境艰难。他走进厂, 登上二楼动力科狭长的楼梯,到二楼办公室去找小怀。刚敲门,正好遇上小军,他就受 他接待,在屋里坐下聊天,小怀不在,小西看见他桌上教科书,知道他正考研,一时也 就翻起这些书来,小军对考研在热情。一时讲着他同寝室的小伙在屋里亲热被他遇上的 情景。 办公室那边有几个青年不住用眼打量他,表现得实在不够友好,小西只好硬起头皮, 装得不得声色与小军聊天。 等到中午,小怀也没回来,他只好离开办公室,自己朝食堂走去,在里面坐会儿, 小无来了,看见小西也不多说什么,起手就给了他一大把饭菜票。小西不客气地接过去 打一大碗饭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回到小无宿舍,干巴巴坐会儿,小无也不和他多话,这令他感到十分尴尬。他便站 起来,朝门口走去,小无在身后问道。 你上哪儿去? 找小月。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找他。他现在正在谈女朋友,也忙,你的事他也帮不了你什么, 你现在去他那儿,他也不好把女朋友领进来。 小西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立在那里不动,脸上一时显出茫然之色,看上去怪可怜。 算了,你就在这里坐会儿吧,这里有书,你可以看。 小无递过来一本《笑傲江湖》,这是他最得意的藏书,小西端在手里看起来,百读 不厌,却也终于有些厌倦。有会儿,他感到神困力乏,便放下书,站起来打呵欠。上班 广播响起来,小无和小痕穿衣起床,准备上班。 你怎么办? 我也出去。 上哪儿呢? 随便。 小无摇摇头,小痕没说话,两人一起走了,小西慢慢走下坡道。先在街面徘徊,看 看时间到了,就又上动力科去找小怀。小怀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考研课程,看见他进 来,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有事就说吧,我忙得很,没空陪你。 小西实在尴尬,很快调整了自己开口说。 你不是说借钱我吗,现在借吧。 要多少?说呀。 五百.行,我下午去取,明天给你,晚上我还有事。 谢谢,告诉你,我想考研了。 那去报名呀,就这两天。 是的,只是我不知道报名的程序和地点。 先领一张表,然后到医院检查身体,单位写意见,人事部门盖章。不过你的事情就 比较麻烦,快去跑呀快去问呀,坐这里干什么,快去。 小怀不知怎么吼起来,好象生怕暴露自己对小西的关心一样,小西脸色发白,有些 反应不过来,他还是坚持不动,慢条斯理地说。 是的,我是要去的,只是想把该问的问清楚,免得多跑冤枉路。也浪费时间。 快去,去问就明白了,不明白就找人问,他们要不同意就找他们吵,同他们闹,你 怕什么? 小痕的加力催促使小西勃然大怒,可也不好发作,同时心中也有些疑虑,不知道自 己的命运在他们的眼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不好再问的,他想一下,也只好怏怏离开。 我这是何苦呢?我这是何苦,但事到如今,又不得不如此。 他按部就班地想,先得去找报名的地方,那就是教委了,教委在哪儿呢?只好去问 路人,辗转步行,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街,步进一间空旷的屋子,黑暗暗的楼梯上,正走 下一个女孩,背个小包。 请问,教委是在这儿吗? 搬了。 搬到哪儿了? 青年路。 青年路在哪儿? 很远,你出去再问别人好吗? 女孩显得很不耐烦,似乎自己正陷井里。小西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 儿,眼下望别处,青春的烦恼也许正使她痛苦。小西只好不再问,随着走到门外,冬天 的阳光真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人们在阳光里满脸笑容,小西边走边想,自己要是象 庄子那样该多好,自己只是在努力生话而已,这有什么了不起吗?他终于走到了外面大 街,随后来到了青年路,找到教委,爬上七层,果然看见许多人正在那儿报名。他站在 最后面,好不容易等来了自己的机会。 我能否报名呢? 你哪单位?让单位开介绍信来。 以前在绿活厂,后来辞职在南方打两年工,现在又回了,暂时还没工作,现在厂里 已经把我除名了,可我的关系还在厂里。 那很难办,我们的表格都是在职人员报名表,你的情况,没有介绍信,我们也不能 了解。 是的,那我应当是能够报名的呀,不能说我从此就不能考研了吧?这公平吗? 是倒是,只有些难办,我们给你试试看。你先拿分报名表去,交六十元钱,记住, 明天就要把这分表格填好送来,过期作废。 好。 小西点点头,挺高兴地走出去,交了六十元钱,拿了那分报名表,里面有体检表, 另有单位鉴定,人事鉴定,自我鉴定。看着可爱实有问题呀,可他必须试试,因为已经 走到这里来了,时光不能倒流,只好干了。下楼出来,黄昏的大街,女孩们散发出的香 气,他的心情也是份外的好。 难道他从此又踏上正途了?又要过那种受人尊敬的日子了?我会回忆起这段日子的, 这是我以后人生的资本,我会珍惜以后的。那么,一切都很好了。 可我并没有真本事呀。 想到这一点,他生存的勇气顿时完全丧失,他又灰心起来,觉得这一切努力都只是 使自己陷入更可怜的处境而已。是呀,活着有什么意思呀,明知自己是不行,却偏偏要 活下去,我有这样的承受力吗? 黑暗中他独自笑起来,匆匆回到厂宿舍,敲敲小月的门,他不在,只好又去找小无。 你手里拿什么呀? 想报名考研,这是报名表,六十元呢。 小无接过去看了,一句话没说。 刚才我去看了小月宿舍,他不在。 月亮肯定是去会女友去了,他正和女友打得火热,我看对方心究竟怎么样,他其实 也不太清楚。 女人么,也不必了解太清,太清反而没味。 确实如此,我也谈过一个女朋友,开始她给我的印象很好,特别好,唤起了我的热 情,为此我还特意去买了一件一千多元钱的西服,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她催我早点跟她 给婚,我心里就有点奇怪,才认识一个多月啊,是否太匆忙了一点呢?我就说我有一个 老母亲,她是必须归我来养的。她听了就明显有些不高兴,这以后我们交往就淡了,终 于在一起两人都已经没有意思,我就收回了我的热情,每次见面也只是敷衍了事,她也 很灵敏,主动打了电话提出分手,我同意了,后来她又想继续,我拒绝了。 看样子迟早你们都要结婚,我却还没有这种心思,也没这个能力,我觉得自己有点 不象人的感觉,况且竟也渐渐老了。 不知怎么,两人都陷入沉默,空气却有些紧张起来,一直紧张下去,小西终于开口 问了。 今夏怎么样?听说她谈了朋友?男朋友是外厂的? 不知道。 断然一句,随后又都陷入沉默。两人都已经明白了什么,小西立马站起身,向小无 告辞。他又转身去敲小月的门,小月还是没回来。他只好转身下楼,走下山坡,融入灯 火灿烂的夜市,寒冷的风吹着,心中渐渐升起一种屈辱的感觉,好象不大能忍受这种屈 辱似的,一直回到小屋中,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 十一月二十七日 上午他又去找小春,小春把五百块钱借给他,又催促他快点离开,小西想坐下来和 他谈谈也不行,只好拿着报名表,匆匆忙忙去找组干科文科长。 文科长。 啊,小西啊,你有什么事呢? 我想报名考研,只是表里有单位鉴定不知该怎么填写。 啊,那很难呵,你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厂的了,按理说我们是不应当管你的,你已经 被开除了。这是你被开除的文件,前几天我翻了一下,翻出来了,你看一看。 是啊,我也知道,不过我的档案还放在这里,不是吗?不找你我又找谁呢? 你的问题确实很难,现在有好多制度跟不上来,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也不好自作 主张。 按理说,我还是应当能考研的,为什么连报名的资格也没有呢? 按理说是这样,不过现在的制度也是这样,再说你当初也走得匆忙了些,不是吗? 您好歹给我写几字在上面吧,能报就报,报不上就算了。 听见他的请求,文科长淡淡一笑,沉吟一刻,开口说。 那好,我就写你已被厂里开除,如何? 行。 文科长挥毫写就,盖上章,递给小西,小西见他如此郑重,倒也颇为欢喜。又索要 到自己档案里的成绩单,那上面六十分可真不少。离开厂部,小西匆匆朝人事部而去, 走进人事部大厅,徘徊寻找自己该找的地方。 我是报名考研的,想在这里盖个章。 盖章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一群闲谈的人中一名妇女走出来。 我是被厂里开除的,但关系还在厂里。 开除了还来找我们干什么? 那妇女看了小西一眼,很冷漠地离开了,走得连人影也不见。小西张了张嘴,找不 到说话对象,他呆一下,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也只好转身空空的离开。走出人事部大 楼,心里暗暗下决心不考了。本来他就没打算考,还考干么呢? 走回宿舍,小无给他拿一叠稿纸,小西也不说自己不打算考了,只要小无帮他办个 借书证,小无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大概也是存心想帮小西,小西就告别他们又走回小屋 去。 在小屋坐会儿,内心斗争得厉害,屋子也禁不住抖动起来,考研是不成的了,求生 的努力又一次遭到打击,当此危难之际,我还能做什么呢?对,我一定要尽生命的全部 来表达自己,给别人留下一个真实的我,不要让别人以为我是一个浅薄者。我也曾有自 己光辉的东西,现在手上又增加了一笔钱,倒可以写一会儿了。大概能写出不少吧,哪 怕随后就是死呢。 这样想着,心中鼓舞,立马把打印纸折成一张张小纸,用极小的字开始写,开始写 得快,写了一个半天,竟写不少,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吐一口气。 停下笔,开始忙忙碌碌地发煤做饭,火燃起来了,映红他脸,照亮小西的心,一直 增加小西内心体温。他的心情已变得平静,一如水波丰满诱人,寒冷的冬天驻守在门前, 时间慢慢地过去。 十二月二日 早上起来的时候,门前菜园的白菜长了一屋薄薄的霜苔,并有一阵浓雾长时间弥漫 在山间河谷。小西拎着水桶到河边去打水,回来洗洗脸,然后开始做饭,自己伏在小木 桌上写字,吃完饭在街上散步,以利消化。回来就继续写作,一泻无垠,渐渐陷入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