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莫华 走上设计院幽静的楼梯,一种心情不由又紧张起来,那就是向人乞怜的秘情。他忍 受着,事到如今能有什么办法呢?亲友失去太多,已追不回来了。只有硬着头皮向上, 推开办公室门,春寒料峭,莫华正站在别人桌旁看设计,看见有所异样,他转过身来, 象小姑娘一般的脸形,眼镜后扬,露出柔和笑容,使他心中就不由泛起一种奇怪的温暖。 怎么现在才来?小建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 米米小产,不知怎么搞的,情绪不太好。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我也正为此担心,她原先工作辞了,呆在家里时间一长对她也不利,我们 商量是不是找点事做?跟小建一说,小建也很赞成,自告奋勇给你写信。 我也不知能做什么。你看我这样子,又没真本事,跟人打交道尤其不行,有障碍。 莫华露出沉思和松驰,小西不明究竟,只是呆呆地望他。 你行的,关键是要振作,不能没有起色,我对你充满信心,其实我也想把你带起来 跟我搞设计,怕你觉得委屈,不知你打算。 设计吗?我可不会画图呀;打算?我没有什么打算。真的,现时代能有什么要算的 呢? 走,跟我回去吧,放心,不要为前途发愁,会有办法,宜昌同学这么多,怎么都能 够想点办法,吃饭是没问题,小西,你心里究竟有何打算,我还是没有把握,不好自作 主张。 是的,这个,我他脸涨红起来,如柴头吹燃,青烟缭缭,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也 就没往下说,漂亮的大街人来人往,拥挤非凡,都不知要干什么,一张张脸孔在眼前闪 现。跟着走回到莫华宿舍,他心忐忑。两人在客厅小凳上小聚,干坐了会儿,彼此都没 话说,好象从此各不相干。正当小西感到无聊的时候,米米买菜从外面回了,眼圈微红, 看起来情绪确实不大好。 小西明白了莫华沉闷的原因,站那里些微有些尴尬。莫华帮忙过去接过菜巯,米米 哑嗓子简单招呼,他只好匆匆忙忙点头,好象不知自己该当如何,左右望望,又望一望。 两人开始忙着做饭,渐渐看来她对小西的到来并没多少反感,还和他说了几句话,好象 已经很熟一般。 你回信写得好简洁,几句话,莫华说这就是你的风格,怎么现在才来呢? 唔。 他不知说什么好,嗓子逼紧,含含糊糊,存有一定距离。倒是米米话多些,又想起 给小建打电话。吃过饭他就坐屋里看书,莫华上班,米米在屋里忙会儿,邀小西和她一 道去买菜,他答应了,茫茫然跟着她来到集市上,跟在她屁股后来拎菜。 三人吃过晚饭,有人敲门,很快进来一个大眼睛的姑娘,叫雪雪,莫华夫妇忙招呼 坐下,倒水递凳。接着又进来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削肩细腰,观之不俗。米米开始笑 起来,和客人说话,情绪好多了。又过一会儿,一位花白头发慈祥庄重的老人出现门口, 红光满面,也不算老,后面悄悄跟进一个戴眼镜的女青年,低着头,貌不惊人,轻言少 语。所有人纷纷站起迎接,老人叫陶伯,学院教授,另一位大家都叫她心心姐。小西只 在角落里坐着,听他们寒喧交流。坐下后,每人都拿一本赞美诗,一个女声升起来,引 领大家开始歌唱,一屋人跟着唱起来,小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捧着一本赞美诗,紧 紧低头,再不敢看别人一眼,倒害怕别人看他。周围黑暗,只他光明,莫华挨他坐下, 轻声唱着,使他的恐慌感慢慢消褪。可是考验还在继续,似乎更大,他究竟唱不唱呢? 这可真是一场可怕的选择呀,弄不好将失去自己最好唯一的朋友。可他没选择,他在一 片歌声中拼命想自己的事业,这事业此时在脑中根本不能成形,但至少使他脑中一片混 乱,也就使他没有开口唱。 大家站起来做祷告了。 惟有神能照我所传的福音和所讲的耶酥基督,并照永古隐藏不言的奥秘,坚固你们 的心,这奥秘如今显露出来,而且按着永生神的命,藉众先知的书指示万国的民,使他 们信服真理,愿荣耀因耶酥基督归与独一全智的神,直到永远,阿们。 做完祷告,念了经书,大家这才分手告别。小西也没话说,站在最后,看见他们一 一远去,好象跟自己永不相干,只心心姐冲他微微一笑,象对他的到来真诚表示欢迎, 他也没反应过来,随后人们都走了。洗洗,小西睡在外面客厅里,莫华夫妇则睡里面。 三月十七日 未到中午,屋里来了客人。这是星期天,客人是米米高中同学带着夫人和刚生不久 的儿子。又一会儿,莫华和小西高中的同学,当年全省理科第一的小白也来了,他刚从 国外回来,在家休假,北大学子,个子不高,说话不多,却很清晰流畅。小西勉强和他 说几句,也没有太多话。接着,小建笑嘻嘻地来了,文采风流,举止潇洒,报社上班。 当年读书时他是很秀气的,现在却一脸胳腮胡子,大家取笑他胡子,一霎时好象又回到 当年去了。不过这时光并不长,很快被别的话题打断,小西干笑着,回答小建对他的问 语,渐渐没了声息,大家见他有些放不开,也就不再问他。莫华夫妇准备了不少菜,端 上桌子,大家围坐一起吃起来,边吃边聊,只小西没话,又害怕别人问,因此十分尴尬。 见此情景,莫华便简单地把小西的情况讲了,小白点点头,说一句。 体验生活,积累素材么。 这使小西竟有些感动,全身温暖起来,尽管还是没话,可毕竟自然了些,他狠吃了 几碗,放下筷子,大家也很快吃完,收桌拾凳。一些人很快就告辞,剩下小西小建莫华 和米米在屋里。大家商议小西今后打算。 你可去为我们报纸拉广告,百分之二十提成,有靠拉广告发财的。 拉广告?没拉过,恐怕做不好。 小西简洁地说,一时都没有出声,莫华缓缓说。 我也曾考虑做点生意,你来正好,我们一起做,凭你才能,不怕发不了财。 米米这时在旁插话说。 莫华对你可欣赏了,他常对我说你踏实肯干,你跟我们一起做就怕委屈你了,你为 何这么久没来呢? 小西拉长下巴,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回答,只好转个弯子,重新启动思维,喃喃地说。 我是没真本事的,许多事情做不好。 那几人再一次没说什么,人心散失,大家慢慢说起别的,话题就散了。小西还不知 道是怎么回事。小建说,刚才有个电话,小明找我,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大家点头同意, 小建就与小明打了个电话,不久小明驾车而来,拉上老同学,他车上还带着一个同伴。 莫华,刚从新加坡回来,可曾去过红灯区? 大家听了笑了,莫华没笑,摇摇头说没。问起小西情况,还是莫华替他答了。因为 小西自觉不好意思,有些回答不来。桑塔娜开到小吃街,停在一家小餐馆前,要了一个 鱼头火锅吃起来。小明大学毕业跟着哥哥在海南呆了一段时间,挣了些钱,回来开了一 家公司,他哥则继续在海南。席间只有小西和莫华不喝酒,听他们说话,小西始终不大 张口,他们也没办法。吃完饭,小明依旧开车把他们送回家,小建也告辞回报社了,小 西和莫华开门进屋,只见茶几上米米和一个丰满的女孩在吃饭,那是她嫂子,跟莫华在 初中是同学,彼此都很熟悉。 小西找张小凳坐下,心中只觉疲倦。甘甘吃完还要去上晚自习,背上书包匆匆走了, 剩下三人在街上散会儿步,是莫华要求。 我想把小西带起来,跟我搞设计。 我要你教我都不肯。 三大力学你能行吗?他基础扎实,学起来容易,不到二年就可学成。 我觉得你的想法近乎天真。 夫妻两人争吵起来,小西在旁边走着没吭声,觉得他们的意见并没统一,自己夹在 中间恐怕不太好,于是也对莫华的建议没加以重视,他还是想着他自己的出路,可是并 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无非是只好又出去打工碰运气去。 三月十八日 莫华上班,小西上街闲逛,他迷迷糊糊来到长江边上,沿着江边走很远。江水浅绿, 一道道波浪拍打着六角水泥拼成的护岸,在上面可骑自行车。他迎着日光走着,日光在 水中跳着舞。心中却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斩不断理还乱的感觉,一块全新的土地来开 恳,可现实却没这块地,不知道是何种感情,只是庆幸自己还能活到现在,似乎已经做 成一件大事情,该去做别的了,可是他还能做什么呢?全部的精气神都用掉了,他已不 全完整,而是破败,那么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怎么才算是正当正确?实在无法评判,反 而把心中搞得迷迷糊糊,回到宿舍,莫华他们已在吃了,原来莫华姐姐来了,小西添一 碗饭,加到他们中间吃着。 下午他提出该回去了。莫华就送他一程,对他说。 你先在我这里住着,慢慢找工作不急,楼上同事还有间空房,你可以睡那里,吃饭 和我们一起吃吧。 那好,那我去就回。 小西紧握他手,告辞回家,黄昏走在门前的街道上,父亲正在门前坐着,整理废旧 钉子,抬起头,飞几根长眉白发,悲愁愁问。 工作找到了? 没。 小西不耐烦地回答,觉得父亲这样问就是在赶他走,他能走到哪儿呢?无非是又出 门打工。他不信父亲就不能想出这点,小西匆匆进屋,一时未得驰缓,屋后姐姐正在提 沙浆,对他笑着说。 好啊,我们下力,你跑出去玩,快来搬砖。 他笑笑走过去,后面厨房正做墙,看样子已快完工,油菜花在田野开成一片,金黄 耀眼,似乎美好一切从未失去,他只感到寒冷。母亲走过来,挥挥手,笑安排。小华和 平儿明天还要干一天,对不起,小西明天就帮忙递砖递瓦,小冬上班,我也上班,给乡 政府栽花剪草,去迟了怕给领导印象不好呢。 小西一见母亲就把头低下了,这时忍不住心中怒气窜出,咬牙切齿地说一句。 我懒搞的。 我懒搞的。 母亲立即尖声学着说一句,并跟着笑起来,丝毫不计较态度,使小西更加气恼,他 脸色更加难看,并不顾旁人态度,转身进屋去了。关在房里转圈儿,盛气难平,却又觉 得茫然,掩胸停步,暮色渐渐掩盖了春的田野,站在窗口,河水无声,寂静河岸,春寒 袭人,远方群山一线,窗帘渐起。莫华信了耶酥,自己未必能象当初所想,反正已经走 到最后一步,越是不能停留,宁愿屈辱一世,如果能够做成一点东西。他把怒气压下去, 坐在窗边的桌前,也不开灯,任心潮起伏,又如云层急雨,再如夜色下的河面,远方的 灯火象一条金色项链。 我的东西必须实现,不能放弃,也不能选择别的,死,也要说出我心里的话,这就 是我给自己预先确定的原则。那好,我且就如此这般往下走吧,且不管他人如何,我也 管不上,莫华结了婚,他会理睬我吗?想清这点,他怡然地站起身来,到楼下去,楼下 二爹他们洗手准备喝酒了,有的同小西开几句玩笑。 你的问题也只有去找市长了。 小西一笑,没作答。他现在暂时还不想去找市长,等自己把事情做完再说,那时谁 来干扰也没用了。 三月十九日 早晨,他们叮叮当当已开始干活,他却还在楼上睡懒觉,睡不安稳,翻来滚去,无 奈披衣起床,洗脸漱口。不好看他们,母亲却在楼梯口笑脸相迎,实在令他恶心,清清 嗓,径直开口要钱。 给钱我,我要走了。 走?在家玩一段时间走好吗? 走就走。 那你东西要收,衣服要换,否则不同意你走。 小西只得又换衣服,很有点屈辱。母亲回自己房间点钱去了,很快她拿了钱出来, 把六百元塞给他,又悄悄加给他七十,小西都接手中,也不动声色,开始把包收好。 是否还嫌钱少?等我到信用社取点来,好吗? 不了,这就够了。 小西简洁地回答,他振着包,看上去有那么一种凄凉感,也不跟人告别,就直接向 门外走。姐姐停了手中活儿走出来,和母亲跟在他身后走到大门。看见弟弟渐渐远去。 怎么出门穿这么旧的衣服? 他哪有什么新衣服? 姐姐轻叹口气,小西也没回头,一直迎着升起在东方的太阳朝前走去,春天的微见 飒飒吹动,小街有几人观看,他走到国道上,拦辆中巴,向北。 提包走进莫华宿舍,只米米在屋。 进来吧,你常就这么点东西浪迹天涯? 小西找不到话说,好容易找到一句。 莫华上班了么? 是呀,你在这里随便点,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拘束,我买菜去了。 好。 他就独坐在客厅小凳上,阴暗潮湿的小屋,双腿寒麻交织,偶尔一只老鼠穿厅过堂, 小西也不去惊动它们,继续思考,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感到手指一时十分冰凉,折节手 指,找书在手里看,这时莫华回来了,手里拎着菜。 你来了,她呢? 买菜去了。 叫她不要买,怎禁风吹? 莫华烦恼地埋怨一句,转身去接他年青爱人。小西在后面酸酸的,一会儿小两口回 来,米米买的可着实不少,话也不少,显得情绪比前几天已经好多了。三人整饭吃,吃 过了在一起聊天,小两口都很随和,小西渐渐放下心。莫华说起一位同学也是辞职,专 炒股,来往武汉宜昌两地,他们有一笔钱在他那儿,两人便打了电话让他过来,说是小 西回来了。 猴子考研差几分,病了,躺在床上。该问候他一声,一直也没打电话。 莫华打通猴子,小西也在电话里说两句,猴子语气很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刚放 下电话,铃声却又响了,原来是一位老同学从武汉打来。 小西在这里,你和他说几句。 可愿来武汉发展? 那老同学开头一句,小西猝不及防,还在想着实现自己的宏伟大志,所以吞嗯了好 一会儿。 武汉吗?无亲无故,又不太熟。 那同学轻轻笑起来,小西没什么可说,拼命想自己的理想,那同学问起他打算,小 西说他没打算,那同学又问起千喜的去向。 她到深圳去了,比我先走,我再没见到她。 哦,她那里有人。 是吗?那,再见? 再见。 小西匆忙放下电话,他实在想不起该说什么,转头见莫华夫妇在灯下把他望着,米 米笑起来,偏头问他。 小西,上次聚会感觉如何? 没感觉。 你觉得在大家之间有种融洽友爱的气氛吗?因为大家都信耶酥,都抛弃了人与人之 间的猜疑才走到一起来。恰如兄弟子妹一般相亲相爱,其实从前大家都是陌生人,也都 才刚相识,可现在相处却好象多年的好朋友一样了。莫华曾说过,他要把他最好的东西 送给你,那就是信主,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可你却似乎有一种偏见,认为信主不对。 其实我当初也有怀疑,但现在才觉得信主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莫华为什么要这 样对你讲,难道你真的没想过?传道书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一代过去,一 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智慧终属虚空,劳碌所得不知遗谁期亦虚空,除信上帝,你是 别无选择。 小西被米米这一段话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觉得米米能说会道,而他向来是不喜欢 能说会道的人,于是不置可否,转头去望莫华,莫华说一句。 真的。 真的?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想这么多。我心里还装着别的事,精力都被它们牵走 了,信仰还没有列上我的议事日程。我也是尽力回避它,我想我的问题是先要解决吃饭。 这跟信主并不矛盾。再说,信仰比吃饭更重要。在我们基督徒看来,我们一天都不 能离开主。《圣经》上说‘万事均有定时,劳碌无益’,不信主也许你会碰得焦头乱额, 信了主你也许柳暗花明,所以我们都劝你先信仰主。 真的。 还不想信,还没有想过来,这个问题还是要慢慢想,不着急。 那好,那你就慢慢想吧,我们真担心你误入岐途,人生会面临多少深渊呀,有上帝 的指引就好很多,你没有经过苦恼绝望的时刻吧? 小西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但突然他又紧张起来,心中想别事,莫华轻声示意他不 必过虑,小西也就放心,米米捡出被褥床单,上楼为他铺床去了。剩下两人没有话语。 我想上楼看看,看她铺好没? 莫华轻轻点头,没说什么,小西就上楼去了,他发现米米给他的被子非常温暖,他 就睡得十分香甜。 三月二十日 早晨起来,发现窗子外是动物园的猴山,猴子在山上洗漱打闹。新生梧桐的叶子柔 柔地在它们头上招摇。那里面是更深的林子,也渐渐绿了。旁边幼儿园的广播响起来。 门前有条河,河里有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大家来做运动。 他站在蒙胧有薄尘的房间,打量这间空房,主人辞职打工去了,剩下些零星物件, 练过字的毛笔,画过图的纸张,尺子与图板,还有一个旧衣柜,上面一面镜子,小西就 站在镜子里打量自己,莫名一条严厉皱纹斜挂脸上,不知吓谁?或是被别人吓了?看样 子,他是越来越不成器,莫华的心愿只怕要成空呢。据说屋主人已在北京找到一份很好 工作,房子可真安静,在这里写写字倒是挺好,正想着,米米爬上楼,在防盗门外呼唤 他。 小西,小西,起床了。 起了。 出去吃早餐。 他听见就去开门,跟着米米下楼。她边走边笑嘻嘻地问他睡得好否,他说那床被子 真热,她说那可是我新被子呢。两人一起走到街边的小吃摊前,米米要一笼小笼包,两 碗鸡蛋汤,她喝一碗,吃两包子,剩下都是他吃了。小西把嘴一抹说我去逛逛,于是他 便独自一人到街上去逛。在书店看会儿书,不知不觉又走到设计院去找莫华,莫华只好 陪他聊着,很有耐心。他反而更加感到自己是一片虚无,象团空气在那里勉强维持。中 午两人结伴回家,米米已经在家里做好饭,吃了饭,下午,他假装出去找工作,在城市 转大半天,累得筋疲力尽,脸发灰。真不好再去面对莫华夫妇,可又不得不去,因为他 肚子又饿了,并且腿也乏了,很想找张椅子坐下来。 找到了? 没。 不要紧,慢慢来,哪能一下便找到呢?在这里没其他熟人吧? 没。今天我又路过母校,想进去看看,却又没有。变不少了,戒备森严的,总胆怯, 在门口晃一下,便越过去了。 学校一部分已搬上山,你恐怕还没去过吧? 不知道。 现在改变很多,老师走不少,学校也只招城市学生,标准也不象从前那般高。升学 率也远不如前了。我们那一届的辉煌已经不再有。 好日子不再有,从前的同学大多渺茫,但现在好象又都回来了,是吗? 真正做出成就的还没有,大家也都差不多。你也不用着急,前一阵大家在一起聚会, 可能这次又要聚会,小荣也已经回到宜昌,你没见到吧? 没。 那好,我给他打个电话过去,看他在不在。 莫华翻出一个小本子,查出电话号码,开始给小荣拔电话,不久电话通了,小荣果 然在。 小西回来了?那好,明天我就到你这里来,顺便谈谈图纸的事。这次图纸又要修改, 立柱和支撑墙高度要增加。 小荣在电话里与莫华滔滔不绝地讨论公事,小西站在旁边听会儿便走一边去了,莫 华打完电话,说小荣明天过来,小西听了就一阵紧张,他不愿见同学们,不知该要如何 交往。 莫华看着他的表情,劝告说。 也许他能帮你想点办法,多个人也就多条出路,不是吗?你没和他通过信?他重大 毕业,分在红旗电缆厂,刚调这边来。 我不太和别人通信,不知道别人的事,连你去新加坡都不知道,不要说别人了,只 记得高中每个星期天和你一起练习长跑,彼此都很熟悉,我们还一起练过气功,现在你 不练了吧? 多和人交往有好处,不需要提防,心与心相处,别人也信任你。我和大家都相处很 好,这些年一直没见到你,直到从新加坡刚刚回来,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你辞了工 作,到南方打了二年工,现在回了。那模样性格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子,真有趣,哈哈。 莫华张开大嘴笑起来,象个蛤蟆似的,小西也跟着笑,却又象个小嘴媳妇。他边笑 边把自己回忆了一遍,神情有些黯然。 谁知道各人自己选择的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条路,只是这样 选择了,到如今心中也并没后悔。 那就好,不过还要看你能不能从目前暂时的困难中振作出来,虽然我想一般不会有 什么大问题,但关键却还在于你,因为谁也没法代替你,我们能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 当然,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心中确实没底,以前我的心事只在于要 写好一本书,从没想过在现实中该怎么生存下去的问题。以为只要书写好了生存也就没 问题了,现在书是写好了,可是拿不出手,生存也发生了问题,许多以前没有想到的问 题和局面现在都出现了,我根本就没有应对的办法,所以我从来不去想明天,只要能过 今天,我就心存感激。我这种人,心中已没有保存什么价值了。 米米问了几个别的问题,小西说他想上去睡觉。 那好,明天见,带瓶开水上去,洗一洗。 三月二十三日 早晨,起来穿上新买的胶鞋,到外面跑步,一直跑到江边绿地,滨江公园,沿江十 数里绿化带,锻炼人很多,悠闲人不少。在江涛阵阵的水边站会儿,对面青山一阵阵薄 雾,象云中仙女。汽笛一声断人肠,天涯知何方?江岸全是六角拼成水泥块,有船靠上 面。亭子聚了一群练习香功的人,走近才知人很多,将葡萄架下全站满。 转身往回跑,电线纵横,密如蛛网。街上人渐渐多了,好象花儿渐次开放,早春的 柳条斜指着清凉的风,从东山吹下来的风,让人颤抖不已。城市混合着香气和浮尘,心 累体乏,回到莫华屋前,静静看看,窗子暗暗,也许两人还没起床,归来的燕子在屋前 呢喃,剪剪飞走,石青色的天空似乎离他很遥远。上楼洗漱,完了坐回窗下,又一种写 作的欲望包围他,暖洋洋,全身发酸,可他不能。他得去找工作,得为生计发愁呢。又 自摇头,觉得已不象从前那般警醒和慌乱,好象对眼前危险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对生存 之紧迫根本不理睬,反正就是这条命,我自己说过,我是个亡命徒,有什么怕的?我现 在就要想一想自己所喜欢的东西,于是他又沉思起来,想着让自己暗中兴奋的一切,管 它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已处在似梦似醒之间,一种种的花朵纷纷向他飞来,五彩的花 儿将他包围,呀,他脸露微笑,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眼波竟变得十分遥远。突然又 醒了,走出去,莫华的门依旧未开,到了街上,慢慢向东,爬上火车站前长长的石阶, 广场围满小吃摊,中间有一方书摊,里面一些闲书,小西翻会儿,楼上大块广告,旁边 雪白高楼,快竣工了。 从火车站斜下坡,穿过东山隧道,上面几个字父亲提及是他写的,他当年参加过修 筑铁路。转眼就到东山公园了,也是烈士陵园,相比高中时代增加了许多大型游艺设备, 山上修了一串花样别墅,渐渐爬上山岗,沿着水泥小道穿行林中,折趄闲坐,稀少阳光, 一无所有,内心伤感。爬到烈士塔下,四方在望,松柏围绕,静静的没一点声音。 有一种红棕色的浓雾覆盖这座城市,汽车嘶哑嗓门在大道上飞跑。下得山来,渐渐 向南越走越远。人烟稀少,大街空阔,都没能使他回头,只有春寒的浓烈,醉醺醺象要 让人死。带春的柳条与日俱增地细瘦,脸色灰白,低头缩脖,折转身背风而回。顿时感 觉从两腿冲上来一阵温暖,鼻子发酸,差点呛出泪水。他揉揉鼻子,继继向前,觉疲倦, 那次夜走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现如今完整,至少比那时完整。可好的感觉怎么转化成 实在?需要动脑筋,再动脑筋。再干体力活,那是自不量力;与人交往,又觉得是骗来 骗去,确也不太相宜,还是老老实实做点自己的事吧,必须把思维集中到一点上,这样 才能有所突破。 他渴望那种一直燃烧的感觉,让一生不虚度。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够做到么? 然而,人生到了决战的时刻,还有什么可退缩的呢?世界会因我而改变,我不做谁做呢? 只有我,我是唯一能改变世界的人。 这样想,恰伤感。回到莫华屋里,正正中午,小荣来了,这是个瘦高青年,自信坚 强,甩手站起与小西握手,两人说两句,小西低垂眼皮,相对不大自然。小荣转头与莫 华谈图纸的事,渐渐谈热烈。小西无话可说,起身到厨房看米米炒菜。米米问他吃早饭 没有,又问他上哪儿去了,小西含糊一声,忽然她低头看见小西脚上穿的鞋子,忍不住 嘻地一笑,喊莫华过来看。 怎么穿这么一双鞋子? 莫华也笑了。小西尴尬烦恼,不好回答别人嘲笑,哪怕好意。只是轻轻说一声。 早上跑步了。 象个样子!别穿它,还是穿你自己那双皮鞋吧。 小西,有空就到我那里去,隔不远。 好。 吃过饭,小荣告辞,推车走了,小建忽然来了。 怎么,还没找到事? 没。 明天我们两人到猴子家里去看看他,怎么样?猴子运气不好,不知怎么病了,好久 没到猴子家去,他妈又要嗔怪我了。 我去怕不好,又空手。 没关系,到时我买点东西就行,明天我来找你,或者你到报社门口等我。 那好。 这次同学会是什么时候? 下月星期六吧,我记得日期,等我翻翻。 小建掏出小本子,翻出看了。 三月二十四日 早晨,略把自己收拾一下,到了东山大道的站牌下,不一会儿,小建来了,他眼见 着他兴奋地从台阶上跑下来,吃过了吗?吃过了。走,我们去买点东西。两人来到集贸 市场,小建买了香蕉水果提在袋子里,小西自告奋勇地提着,两人在站牌下等车,聊起 今后打算,小建说他想考研,学戏剧评论,将来到学校当老师,比现在清闲,也可以做 些事情,小西闷闷不语。想了一会儿,问。 怎么,你不喜欢现在这工作?当记者不很好吗? 怎么说呢,虽然现在报纸收入还不错,去年我们广告收入就有五百万,今年不会低, 加上办了专刊,版面增多,忙是真忙,不过闲下来想写自己的东西就不能够,因为报纸 定期得出啊,就这么几个人,采写编全都要揽上身,有时都不知在忙些什么。 车来了,两人上车,小建掏钱买票,中巴向南,接着向东,平原上宽阔笔直的大道, 车行如飞,窗外下起丝丝小雨。春雨连绵,天边紫云堆积,两人各自心事,都不说话, 雨水挂在窗玻璃上晶亮透明,颗颗小玻璃珠。小西渐渐在座位上升起瞌睡,他心太松, 这比从前的遭遇要好上多少倍啊。春雨潇潇,小建将他轻碰,快到了。 中巴在雨中的路边停下,两人下车,被小雨淋得缩起脖子,从与公路相接的一条笔 直平展的水泥道伸过去,远处的山岗上有一方静静天地,油菜花在山麓开放,花瓣轻落, 象小蜜蜂,尖尖钟塔楼,漂亮图书馆,宿舍与教室清晰可辨。这是一所中专学校,猴子 父亲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两人走进学校大门,雨水使水泥地面黑静,校园清清,迎春花 在坡上开放,一条石阶小径伸上去,也许同学们正上课,没看见什么人。小建似乎对这 里熟悉,径领小西朝一幢宿舍楼走,楼道上,小西紧张起来,他把胶袋还给小建。 还是你提。 你提。 小西就提着,跟他后面,想着不知该怎么喊人。小建敲开一扇房门,一位戴眼镜的 中年妇女打开门,把他们望会儿,惊喜嗔怨。 小建,好久没来了。 猴子还好吧?这是猴子老同学小西。 您好。 小西干干一笑,已不知该做什么了。中年妇女回头喊道。 小海,有同学来了,进来坐坐,小建,客气干什么呀,当阿姨是外人呀,快拿回去。 唉哈,拎来了您就收吧,我们还累呢。 猴子从沙发上站起来,稍微疲倦,竟还不错。 嗨,你们来了?坐。 阿姨端来茶,小西接一杯,当问到身体,小海微微一笑,简单答了,阿姨不熟悉小 西,问他工作单位,他一时有些嗯吐尴尬,还是小建在旁边帮他说清楚了。 只接受一点锻炼,吃一点苦,见以前所不曾见的,也没挣到什么钱。 那也不错呵。 小海父亲在旁边说一句,小西大感安慰,送走来访老师,小海父亲上厨房做饭去了, 小海母亲和小建谈得热烈,小海没什么话,小西也没有,两人相对一笑,好象一个无声 的哈哈。他起身到小海的房间去看看书,书架上的书大多还是中学时代的,他想看的书 却没有,令他惊奇。 有好看的书吗? 没,都是课本,你不喜欢的。 那是,我只爱看小说,尤其武侠。 小建这时在旁连忙流露惊喜地插话说。 怎么,你也喜欢武侠?那我问你,你可知金庸的那句诗‘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 侠倚碧鸳’么? 《射雕英雄传》经典,《神雕侠侣》也不错。 我恰恰喜欢《白马啸西风》。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淡淡哀愁的笔调,那种练成绝 世武功又重回的感觉,你知道金庸那只笔,把那种心绪演染得真是荡气回肠,一叹三折 呀。 小西大为欣赏,两人争得热烈,小建是那种和谁都能谈得好的人。他说他想建武侠 学会,小海只在一边淡淡微笑,有时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觉得好玩,并没有想加入他们 间去。 小西惊诧问。 怎么,你不喜欢看武侠?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我真不喜欢看,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迷武侠,都迷成这样,哈哈。 武侠对个性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想象空间小西一本正经,小海淡淡一笑,小西知趣地 停了,刚才一番争论,脸色红艳艳的,他惊奇于自己,这会儿躺在沙发上喘气。小海父 亲端菜出来,大家围一起开始吃饭,小西吃完抓起一本杂志看,小建与小海聊起意甲联 赛,小西瞪大眼,听他们聊乔丹和罗纳尔多,他对球赛不感兴趣,看看窗外,雨大了又 停了,他站起来,说。 小建,我们走吧。 走?走哪里?为什么要走? 小海母亲站他面前,态度严肃。他禁不住吐舌头,一脸的尴尬,只是搓裤缝。小建 在后面笑起来,说。 阿姨,您别生气,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我说呢,这会儿走哪里去? 渐渐平复,低头看书,有人拜访,小海带着两人到校园各处转转,在雨中,油菜花 开的平原上,烟雨迷朦。成片成方的黄色,墨绿麦苗,想不起当年,一切都好象如烟一 样地飘过。 晚间吃过饭,阿姨提议打拖拉机,小西和小海做对,阿姨和小建做对,剩下小海父 亲在旁边偶尔说说话,小西一对打很顺,阿姨没脾气。 三月二十五日 吃过早饭,两人告辞,小海对母亲说该理发了,送他们到公路边上,小西跟小建上 了车,看见小海神色郁郁,站在清明的天空下,他想起还有话说,可是没说,来不及下 车,挥挥手走了,依旧小建买票,回宜昌两人各自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