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长江 五月九日 在最早的早晨,沿着长长的沿江大道步行。两旁绿树浓荫,高如森林,偶尔扶着江 边围栏,看那草叶露水。灯柱下一对有情人喁喁私语,好象长夜未能归回,明月沉落江 中,可黎明的风却包围他们,轻柔抚摸。小西在暗处嫉妒地看一会儿,心情早在早晨的 风中远飚。他绕过他们继续向前,无边的码头连接斜岸,大大小小的船只形成水上城市, 黎明江中渔火透着寒意,可是次第不熄。远风指面,手脚麻木冰凉,惊喜地看见一轮红 日悄悄成长,照耀万方。紫衣红袜,鱼在流火中游动,浪在鱼身中闪耀。一条条花纹在 手臂皮肤上出现,江水拍打石岸猛烈,好象怨它们挡住了去路。演奏的高潮,转回头, 街上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天心大亮,人流散去,复归于平静。高大的合欢树摇歇无限, 顶上是流丽的花冠,落下五月的香风梅雨,火红的夹竹桃花层层密密,形成繁花似锦的 大道,一往无前。 一个人穿越横行线。 当黄昏触目惊心站在东山上观望西天的晚霞,一个人缓缓旋转,扑腾腾树林里更多 的鸟儿开始归巢,远处的号声吹响。好象梦中的大红大紫落满周围,一颗星星逐渐越擦 越亮,终于跃升高处,在那里把人间俯看。当又一个早晨来临,小西已来到了大坝下游 江岸僻静的林荫,水泥方格砖铺就草坪间的小径,弯曲自在。真是一个锻炼的好地方, 于是他掀动肺页,抬腿踢脚,眼神明亮,精神爽多。 到夜色来临的时候,一个人又已在莫华那里。把自己去冶院的事告诉过莫华,他只 点点头,没说什么。三人围在茶几上吃饭,米米谈她上班情景,小西只埋头吃,吃得比 他们两人加起来还多,到最后把菜一扫而光,端去洗碗。 五月十二日 他又去冶院,照例有一阵犹豫徘徊,最终还是坐到了江边的干堤上,一直坐到下午 时光,看渔船在那捕鱼。当他去见馆长的时候,他爬上顶楼,呼吸又困难起来,好象一 块石头压积心底似的。为解除这种痛苦,他下着决心。 必须把石头拿开,讨厌。我心还不够硬么?还没有看见自己的死么?死不是让我前 进的理由么?不是的,是我心中的水国,它是百试不爽的。 脸色阴睛不定,重重意志人格交错上身,他努力推开馆长室的门,好象那门没有重 量。 里面人在谈话,他莫名地走进去,模样实在有点尴尬。站那里一声未吭,有人谈完 话走了,年青的馆长看他一眼。 是你,坐。 不。 是这样,上次关于工作的事情,我们开会讨论了一下,不大可能。因为我们也在精 简人员,富余很多,没法安置。听说峡江学院正在组建,需要人多,你何不去试试?把 毕业证还你。 好的,谢谢您,再见。 一切落空,只剩他自己。小西镇定自若地走出去,下了楼梯,汗水把背心濡湿,又 眩惑又寒冷。直出江边,江水虚弱,折而向南,石岸高耸,刀削斧劈。啊,家国,春意 斓姗。 五月十四日 集会时,他把情况给陶伯说了,陶伯叹一口气,不以为然,停一会儿他说。 那你就去峡江学院看看,也许他们能要你。 陶伯戴上花镜,开始读经。他只好低头看那毫无意义的《圣经》。身被烦燥和不安 缠绕,跳脱不开。 五月十五日 小西心怀悲壮,就去找那家想象中的峡江学院。爬进宜昌师专,看见错落有致的青 瓦白墙,浓树遮绕它们,已经过去许多岁月,他心中还是有一种恐惧和厌恶升起来,而 今是自由,再不必怕什么。骑坐在树荫下树墩上休息一会儿,恍恍惚惚打起瞌睡,睡会 儿又醒来。没时间,怎么能睡呢?走进一所或有名的大楼,无人理睬,里面空得很,这 便出来了。 沿路是初夏五月的路的寂静。慢慢慢出了大门,朝下山坡,渐渐往回。到别处去看 看呢?于是他往医专去,从进门开始就遇见无数的男孩女孩出来,一路滔滔不绝。小西 心情感动,教学楼或红或绿,十分鲜艳。高大的乔木,纵横的广玉兰。不知有什么样爱 情的故事在此发生呢?转了一圈儿,又出来了。 五月十六日 到宜昌大学看看,如何呢? 翻过一道山岗,就看见远离中心市区的一大片城市。孤独地矗立远方,那便是宜昌 大学了。高高伞状水塔特别清晰。那一座纪念碑式建筑,看起来确也超凡脱俗。有一道 长长石阶延伸到谷底公路旁,象征学府高高在上,可它同时又对所有攀登者敞开一切。 眼前草坪池塘,路旁小树新绿,他在艳阳光中走过去,甩手登上石阶,爬得有些气喘。 渴望人生,不也这样? 进到鲜花摆设的大厅里,左右望望,一时拿不定主意。看橱窗里一排先进人物,也 有屏风上的金字校铭。登上楼,看见一层层的办公室,峡江学院院长办公室的招牌。但 他并没有进,而是立马折转身出来了。另爬到校园高处,有一座升旗台,旁边是新建的 图书馆。 小西在旗台旁站了一会儿,又进了图书馆,里面十分安静,一些同学在里学习。到 处有许多的空房间,他爬上楼顶又爬下。山岗是大片茶树梯田,环绕一条清澈小河,这 是城市的饮用水河。到何处去呢?人生总要有个归宿,不能这般无止境地流泻,象一撮 空气。何况自己还想做点事情。这点事情是自己生存的最后欲望和依据,为什么要远离 发自内心的笑容?本可以活得十分潇洒。我渴望燃烧罢了,渴望刀子的幸福罢了。他心 头苦恼,腹中饥渴,很想这就去找院长,说自己行了,从此峰回路转,志得意满。于是 他下了决心,振作精神,爬上楼,来到办公室门前,在走廊徘徊,却始终没有勇气敲门, 他便放弃了这种折磨,走回去了。 五月十八日 又到宜昌大学。这次他给自己定下决心,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面临的绝境, 越来越焦虑地感到自己必须有所行动,否则他会死的。采取行动,不计成败后果,没有 比他更傻了,没有比他更盲目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没人可以帮我,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院长室人来人往,实在忙碌,不好进去的。怕干忧别人的工作;站久了,又怕别人来问。 于是又只好出来,走下高高的石级,垂头丧气,觉得自己真的不行,在死的面前都挽救 不了自己,能有什么用呢?当他走下了石级,内心就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否定着自己,使 他没法走下去了。于是他又折转身往回爬。 这一转身虽然没有摧毁他,却让他头脑痉挛,浑身冷汗。为了恢复自身的记忆和勇 气,他折转身走到一棵雪松下蹲下来,在这一小块绿荫地里,坐了很久。思绪如同阳光 也渐渐白热化了。可并没想出什么,倒是不断地积贮着否定,从各方面反思拷问,自己 究竟还有没有生存的意义?还有没有振作之必要?拷问了很久,没看出希望,感觉却不 想死。 站起身,不知今世何世,各种偶然又把他推回到此时。只觉得空间大热,内心一小 片清明也渐渐融化。记得行政楼大厅里有一个石英钟,起身去看看,十一点了。于是他 打消了去那里的念头,倒也无所谓,门卫用警惕的目光诩看他一眼,天越来越热了。在 阳光里走一会儿,爬进学校的教学楼,坐墙边,汗水淋淋。中午的时光,同学们都休息 去了。他刚刚平静下来,外面广播响起,有人进这间教室,进的越多,彼此打招呼,堪 堪要挤满,他只好出去。站在无人的走廊上,俯看院中的假山水池。几条红鱼在池中游 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动脚步,向前,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没人,他只好在门外 等,等一会儿,一位丰满白净的中年进去许久,没有出来,大概就是院长了,剩下的归 他自己,他脸红了,好吧,就这样。 不是怕失去机会给自己带来长久无边痛苦的缘故,他只是带着庄重的脸色,推门而 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 您好,我叫小西,西安交大毕业,九二年分配到燕市工作,九四年辞职到南方打工, 九六年又回来了,现在没有工作。 正说着,一个人拿着纸页匆匆而进,见此情景,只好打住。中年打断了他的讲述, 不耐烦地扬了扬长脸眉毛,说。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他面色酡红,脸部肌肉扭曲,好象燃烧一堆火土。一阵难堪过后,复归于平淡,说。 听说峡江学院正在筹建,我想来找份工作。 找工作不找我,找人事处。 我不知道人事处在哪儿。 在医专吧,你上医专打听。 灰溜溜一无所获地从院长室里滚出来,实在有点狼狈,不过心里反而一阵轻松,象 完成一件工作。街上的汽油味太浓,活着没意思。上哪儿去呢?既然院长都去见了,还 有什么不能见的?那就上医专去看看吧。可是他又折身朝莫华家里去了。 五月十九日 人事处在哪儿? 他找人打听。这是上午,校园里充满了阳光。有人指点给他一座灰暗的三层楼房。 由小门进去,才知自己错了,里面一间间的都是新办公室,装璜华美。爬到三楼,看到 一张贴纸的房间,里面坐满人。 峡江学院人事处你找谁? 人们正谈得热烈,有一个人斜睨他一眼。谈话停止,鸦雀无声,人人都显得很警醒。 小西迟疑一下,吞吞吐吐地开口说。 我是西安交大毕业,听说峡江学院正在筹建,想找份工作。 你在哪单位上班? 以前在燕市,后来辞职了,到南方打两年工,现在又回了,目前还没单位。 哈,那你跑回来做什么?你看,我们这里多的是人。 周围人大笑起来,好象看见了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小西心想还有更可笑的你们没 有看到呐,所以他沉着个脸,不为所动,平静淡淡地说。 这是我的毕业证和简历,你们看看? 有人侧身接过去,找开翻翻,马上又合起还他。 对不起,这专业我们不缺人,你到别处看看吧。 谢谢,打扰。 他接过来,再没作任何努力便走开了。不想去费脑筋,只是往前走,不停地走,也 不知走哪去?只是走能够缓解他心中的忧伤,体内情绪渐渐回落。一直走到江边煤码头 旁,江水黄黄,一个人静静地思考着自己。 死掉算了,免得丢人现眼。 一对金发红脸的外国男女忽然走到这里来了,身上背着沉重的大包裹,看样子在随 处旅行。 他们能走这么远,我为什么不能?我要比他们走得还远才行,是的,我还不想死, 我年轻,有前途。 继续开步向前,来到宜昌港务码头。透过栅栏能看见那摆设鲜果的店铺,挤满满。 卖艺的褴褛少年,烈日炎炎下,无人光临。从这里坐船上可去重庆宜宾,下可达武汉上 海,是呵,世界大着呢。一直走回莫华家中。米米今天不上班,情绪不错,早早把饭做 好了。 很快莫华回来,换上拖鞋,夫妇在饭前照例默祷。感谢主,小西则已经端起饭碗开 始吃起来了。大概天气炎热,汗珠从他额上密密麻麻地爬出来。 呀莫华,你看小西额上大汗,以前不知道什么叫黄豆般的大汗,现在总算信了。你 怎么吃饭流汗呢?慢点吃么,又没谁同你抢。 嗯。 他囫囵用袖子拖一下额前,继续埋头吃着,汗珠顺着鼻沟淌进碗中,夫妇俩不再吃 了。 小西把盘中菜一扫而光,自动收桌洗碗。米米打看电视咬牙签。莫华打完开水,拉 拉他手。 小西,我们两人到外面走走。 米米在沙发上惊诧不已。小西跟着莫华单薄的身躯向外面走,夜色凉爽,灯火辉煌。 小西低头想一会儿,发现自己的自毁程序已经不可逆转地启动了,他不禁悲从中来。 莫华始终闭口不说话,两人直走到铁路坝运动场边上,那里有人锻炼,有人散步,要还 是在学生时代,该多好啊。 早上我们一起来这里锻炼,怎么样? 可以呀,只是身体不如前了。 心不要愁,会有办法,其实我很想把你带起来,跟我一起学学建筑知识。以你底子, 一两年就可出道,这时期工资可能不多,包吃包住总行。我也一直想单独干,身边也需 要有个帮手,你我比较熟悉,也比较信任。 米米呢? 她不行,毕竟是女的,女同志在想象力方面不够,况且基础远不如你。 那好,不错。我现在是无路可走,也没其它选择,能吃饭就行。 说真的,只怕你委屈,两人联手,能做很多事。 好是好,只怕关系不好处,你为难我为难,那就难了。 莫华在夜色里迟疑一下,凝重问。 我不知你是否还另有计划? 有什么呢?以前热爱写作,一心想写出一本好书来,这个梦早是破灭了。况且首要 问题是吃饭问题,其它只好先放一边。 如果你继续写下去能否有个结果?写作也是一件好事。 不能。即使再写也不能成功,还是要在生活中成长,我一生永远都在生活中成长, 写作也是成长的一种方式,你说呢? 我希望在建筑方面发展。考上建筑师。顺便做点生意也行。只要做顺了,事情就会 朝好的方向发展。也不用费太大的力,象你这么吃苦是不必了。只要不偏离航向,生活 会过得很好,所以我劝你不要悲观,你所要做的,仅仅是起步而已,我会尽最大力量提 供方便,但主要在你自己。 我知道。我也希望自己不要走错一步,但究竟怎么走,我也感到迷茫。你提的打算 我不反对,但事情的发展往往难料,谁知今后?一般我是不想明天之事的,只要今天有 饭吃,就按你的路走,不能走就算了。还有呵,我可不想信耶酥。 信是好,不信也可以,我不强求。 那以后我也不参加集会了,觉着别扭。 可以。 两人慢慢朝回走,路灯黄黄的,精品店里还有背包的女孩进出,他又一次感到了自 毁程序的来临,暗自悲哀,眼睛闪烁晶光。莫华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回到屋里, 米米坐在沙发上笑着问。 你们两个老同学又聊什么了?也不带我。 带你干什么? 莫华不耐烦地回答她一句。小西讪然微笑,莫华进到里屋,拿出一些小物件。 噜,这是铅笔,这是橡皮,这是直尺,这是墨水,这是绘图笔,这是文具盒,这都 是从国外带回的,可要珍惜。 当然。 把这些给小西干什么? 我要教他学画图,让他跟我。 要你教我,你都不肯。 米米话语中渐渐露出不满,莫华不耐烦地说。 能行吗? 你不教我,怎知我不行? 不要干扰了,我和他讲正事。 你也不和我商量,你心中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 想把小西带起来,他现在没事,我也需要人,象他这样素质的人找都找不到,我还 怕他受委屈呢。 那他愿意? 愿意。 我觉得小西可惜了(有什么可惜的),他这般人才,长得又是仪表堂堂,在哪儿找 不到一份工作?只不愿屈就而已。你要跟莫华,莫华他自身难保。跟他能有什么出息? 我反对。 我对莫华比较有信心,他为人诚恳,做事扎实,是有前途的人,跟他未必吃亏,况 且我也无路可走。 不见得吧?外面那么多事,你先去找事做呗,其实我早想说,你这样干等不是办法。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几百块。 几百块? 几百块。 你看,我们虽然包你吃包你住,可毕竟不能替你安排工作啊,暂时住住可以,长期 下去怎么行呢?我没赶你走的意思,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也是莫华的钱,只要 莫华没意见我没意见,但莫华有时想法真的很幼稚,我觉得很幼稚。根本就行不通,想 想吧,这可能吗?我说你们两人脑子都有毛病。 莫华吐了一下舌头做个鬼脸,望小西,小西无话可说,便也望他,想想米米的话并 非全无道理,她既坚持这意见,自己也不能视而不见,反正无所谓。他沉默不语,还是 莫华打破沉默,递他一卷图纸。 你先描出这几张图,熟悉一下感觉。 好,重新体验一下学习的幸福,这可不是在学校里面临考试。 可要努力呀,要学的东西很多,有的你自己磨炼。 好,好好,我先上去了。 握图纸上楼,一手拎着热水瓶,有些亢奋,有些不安。失却多少忧郁,不会在冰窑 冻死。 随便洗了,灯下看起图纸来,细碎精致,一时也看不太清,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 看不太清。 差距太远,我要赶上去。 激动,翻来滚去,似乎兴奋,却找不到兴奋点。突兀高原,扫平它,沉沉睡了。 五月二十日 早上起来,坐在桌前,专心致志描图纸,这需要耐心,他心情平静。中午,米米在 外面敲门,喊他下去吃饭。 今天我休息,怎么半天不见你下来,原来你老先生在这里,吃早饭了吧? 吃了。 做什么呢? 画图。 米米看样子要进来,他一笑,起身打开防盗门。米米新洗了发,垂在脸旁,她好奇 地打量着,好象第一次走进这屋子,到了里屋俯看图板上的图纸,又起身看看窗外树叶。 在这里读书学习多好啊,又安静又自在,叫你考研你不考。我们给你提供的条件不 错吧? 不错。 哗,吃饭去,等会儿饭菜都凉了。 吃饭时他对莫华说。 只是一些细节还搞不懂。 那当然,我这里有书,你拿去看看,象这本建筑图册对我影响最大,你可以拿去看 看。 这些建筑风格都是很有代表性的,建筑史上几大流派,了解一下建筑大师的思想。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吃完饭,他带着几本书上楼,看会儿,究竟没看出什么趣味。建房子的事跟我此生 的目标毫不相干,根本就遥远。把书放在床边,睡了。晚上莫华搬出大部头,边讲边聊, 兴致勃勃。 五月二十三日 莫华上楼,小西把画好的图纸给他看,他微笑着点点头,动一动柔软的嘴皮,修一 修错了的地方。 好了,我出个题目,让你设计一个封面。 封面?如何设计? 随你,越无限制越富于想象。 莫华又关注一下他别的,走了。终于轮到小西来设计封面,不知如何开始,许多陌 生纷至沓来,而且全都是无法解决的。 狂飙为我从天落他为自己寻了一个主题。画了一些纵横交错的直线,没什么好说的, 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忽然一阵体力喷涌而出。将他窒住了。 呆这么长日子,有这么好条件,怎么还不写呢?我真傻,活着为什么?不就是寻求 表达么?自毁程序已经启动,写下我经历的,已成当务之急。他心焦急,出去买了一个 笔记本就开始写起来。写的是随笔性质,渐渐一发而不可收,最后克制自己收起笔,脸 上有一时的潮红,缓慢而沉重思考着。若靠写作维生或发财,写武侠是不可能了,已没 有那个空间,写科幻或许可以,好吧就写科幻。 构思了一会儿,一无所获,精疲力尽地扒在桌子上睡起来。打一会儿瞌睡,然后又 坐起,就看见黄昏不由得来临。莫华夫妇又去集会了,他回到楼上,还是继续构思自己 的小说,编织虚假何其难也。硬着头皮写几句,爬上床睡了。 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天,莫华夫妇要到甘甘那里去,问小西去不去。 去吧,看你这样子,也该把衣服换一换了。 他就跟去了,计程车穿过东山隧道,一直驶到山上的生活区。这里红墙绿瓦,绿树 丛丛,环境十分清幽。米米打开绿色之门,三人进去,一个温馨舒适,明亮洁静的小家 展现眼前,他换了拖鞋,找本杂志看着,莫华夫妇都洗了,催小西也去洗。 女主人甘甘开门回来,袋子里装了几棵菜。打过招呼,她和米米下厨房做饭去了, 小西看那本《小说月报》。 海尔波普慧星要来了,三千年呢。 知道。在这山上不知能否看见? 来吧,饭菜做好了,大家来吃吧,华子,拿碗。 四个年青人围在一起吃饭,轻松活泼。晚上大家打了一会儿牌,就在这里歇了。 五月二十五日 早晨起来,走在偏僻的小路上,高高的林荫,葳盛不已,泥土的小径上,显然平常 少有人来,野菜和小花在路边自由自在地生长,绿意可人。运河在不远处缓缓流淌。 每天起来的时候都在十字路口,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了结哇? 回到屋中,莫华他们也起来了,正在收床叠被。大家洗过脸,辞别了甘甘,朝山下 走去。山坡上十分热闹,米米忽然想买鲫鱼吃,进到水产市场,阴暗腥湿,鱼在池中欢 腾,剖鳝鱼者动作熟练,米米挑出两只灵动的鲫鱼,用袋子装了,小西帮忙提着。来到 繁华的大街,小西到书店去了,黄昏才回。 五月二十八日 莫华带着小西到他的单位去看资料,在资料室呆了一天。晚上回来,他心情有些湿 重。 这是可能的吗?好吧,无论如何,我还是我。 坐回桌前,又开始构思他的科幻小说,借助欲望,久绞脑汁,闭门写几天,寄出去 了。 又写一篇小小说,也寄出去。心情轻松地走到书摊上看书,翻一翻那些消闲的。米 米说心心姐病了,让小西把她买的东西拎去,他就拎到心心姐的单位,心心姐拒绝,小 西就茫然地站在那里,心心姐一笑,就收下了。 五月二十九日 下午米米给心心姐送完一瓶药,回来路上,小西笑说一句。 我觉得你们搞的这套都是假的,没意思。 什么意思? 觉得没多大意思,形式主义。 哦,你认为虚伪,你有何依据?我觉得我待人都是真心,我给心心姐送药,哪里假 了? 只是我感觉,你不喜欢就当我没说。 说都说了!你是不是遇到过挫折就对所有人怀疑?其实别人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子。 那就算了嘛。 小西也不耐烦,不客气地回答说。米米一时噎住,脸上气愤起来,他更加不敢开口, 尴尬一路走。米米说我买菜去了,就跳到街的那边去了,小西在夕阳里愣了一下,过了 一会儿才想清楚,还是沿自己的路走下去。晚上回来,却有点不好面对,打定主意不开 口。 米米对莫华诉说起来,莫华微笑地听着。刚好小本就来了。 问起小西,米米趁机说。 莫华说把小西带起来,这怎么可能?我说莫华有时就是太天真,小本,你说呢? 小西在旁边干笑,莫华诚恳地说。 我是有心把小西带起来。不过米米反对此事,我也有点烦恼,小西兴趣似乎也不高, 关键看他取舍,其它都应当好说。 小本听完啧一声,摇摇头,转身对小西说。 我说要小西跟我去炒股,月工资一千二,他不干。我想办个投资咨询公司,正招人, 至少大学本科,最好男孩,分析能力强,有责任心,小西都俱备,怎么样,你? 炒股么,始终没想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怕钱或者其它。 小西就适于坐屋里想问题,我了解他,他不太喜欢接触任何实际的东西。 我拟就了一张招聘启事,你看看怎么样? 我们帮你张贴,反正闲也是闲。 六月一日 小西和米米上街张贴广告,一个拿纸,一个拿胶水。来到证券公司门外,快速把广 告张贴好,开始寻找其它证券公司。每个公司的营业大厅里都是人山人海,拥挤成疯狂。 两人贴完启事,到市场买菜,夕阳金黄稠蜜。 我妹妹就要从学校毕业回宜昌,我上班没时间,你接待一下。 好。 六月二日 他一直坐屋里看书,哪也没去,对那本《穆斯林的葬礼》百看不厌。中午一个胖姑 娘出现门口,看去年青。 这是莫华家吗? 是,我是莫华同学,你姐姐叫我接待你,他们都在上班。 我叫琪琪。 她拖进行李,放小屋里,然后拿毛巾洗脸,收拾完,开始弯腰做饭。他始终坐那看 书,珙珙边吃边和他说话,吃完到她嫂子那里去了。 六月三日 再到职介中心看看,如何呢? 依然有保险公司招人,怀着试一试的美好想法,举步按址寻去。长街深阔,楼高入 云,他暗自惊叹,象似不知自己已经掉到何种位置去了?按电梯来到七层,这家保险公 司刚刚组建,楼上空空的,几名年青人却在那里报名,他便也报名。那边有个总经理室, 当他被叫进去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年青人坐在桌后面,西装革履,金表摩丝,气派不凡, 可是年纪却似乎并不比他大,小西实在尴尬。 谈谈你经历。 嗯,九二年西安交大毕业,九四年辞职,到南方打两年工,九六年回来,想在宜昌 找份工作,希望能够安定下来。 为何辞职呢? 改革的大潮把我冲走,又把我冲到沙滩上,现在闲着。 打工做什么? 在一家玩具厂做三个月,在电镀厂做八个月,在机械厂打杂工八个月,后来都离开 了。 讲一讲具体。 在那地方做事,本不是长久计,因此也就离开了。至于别的工作,许是没机会,也 许是能力有不足,总之没做过,做的都是体力活,非常辛苦。 了解何为保险吗? 保险吗?可说一窍不通呢,不过如果我有机会能够接触这一行的话,我相信我会很 快把它把握的。 住处呢? 同学家,他在设计院工作。 好了,等我们的通知。 再见。 他知道对方对自己不感兴趣,出了大楼,阳光被挡住,空地荫凉,一切生存的理由 都已被否决,已走到天地尽头,无路可走了。花五毛钱进了公园,在小径上徘徊,园中 静静的,没有一个人。 我是被亲人羞弃的,如同于勒一般。我也将我最后的朋友抛弃了。这是我自己做出 的,不怪别人。生不足惜,生的欲望已经散失,人气耗尽,坠入自毁程序中了,剩下很 显然,就是一个人的毁灭,谁有兴趣看呢? 也许只有水国可以救我。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头部一阵晕眩,周围光明渐渐暗去,却又渐渐生出一块新的亮 光,似乎比从前更为清晰。在天地的光耀下,他好象是从树林里钻出来的一条蛇,因为 他试图建立新天地,可能么?所以忍着羞愧,紧低着头,慢慢偏离正道,从公园侧门闪 出,不晓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