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报社 你光身站在秋水的湖边 湖绿了 瀑布从高处飞溅而下 湖水溅起在你脚前 噢 谱写秋光的身子 捧着夕阳的手 缠满绿藤的眼睛 蚌壳一样饱满的胸脯 伤于一夜的疲乏 无法不成为飞翔 噢 飞越天与地 从峭壁上过来的日子 为什么没有结局 抛弃手中所有的 年轻人 高兴时痛哭 不高兴时也痛哭 秋光照耀我和你 八月十五日 晚间在国贸大厦呆到关门才回来。走到门前,借着夜光,看见门上有个小纸条,好 奇地揭下纸条,打开门进屋,灯下看了。 莫华: 峡江报社要招聘我哥,请通知他。 小冬 你弟弟来过,让你给他打电话。 米米,即日 看见这张纸条,心内一时翻起波澜,好象霞光中的河面,从黑夜终于来到黎明。不 过,惯常的经验使他对自己的快乐有所节制,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想象力。 真的时来运转?见鬼,自己对报纸一窍不通,有何时运?家里人倒要惊忧起来了, 一定会赶来看我,这才是最令人厌恶的事情。洗完澡,爬上床睡了。 八月十六日 上午,他给小冬打了电话。小冬开头责备他为何这么久不给家里打电话,说昨天他 上宜昌找了五个小时才只找到莫华家,留下一张便条走了。小西问家里还好吗?答还好。 小西放下电话便到莫华那里,米米告诉他事情经过,他有些疑惑。 过去这么久,报社怎会找我?不会是你们在活动的吧? 没有。我没有。也许别人。管他,先去看看再说,把衣服换了,这样子怎么行呢? 就这样,我又没什么好衣服。 不行不行。 他换上莫华的衣服鞋子,这就到峡江报社去。临走,莫华嘱咐他说。 考虑一下,要不要送东西?我们也可以送的。 没必要吧?他看上我,不送也行;看不上我,送也不行。 莫华劝打的,他依旧步行,艳阳穿过尘土,挺着胸脯。那天他穿了莫华那件光滑的 T恤,下面是发白的牛仔裤,足蹬莫华皮鞋。抬起双肩走着,好象是要去参加肌肉展示 会。 来到那座光滑洁静的水晶楼前,自豪之心慢慢萎缩,一时想起了身上种种缺点,好 象浑身长满虱子,萎缩更盛。可怜一代骄儿,虽有绝世武功,奈何对自己总是不大相信, 徘徊踌躇,阳光耀眼,无处可去,孤独之极。只好进到门厅登记,踏上楼梯,心跳猛烈。 他们会对我这个怪物感到奇特轻蔑,没办法,总是摆脱不了这般结局。 爬上顶楼报社,一时茫然。里面装了空调,冷浸浸,在他身周回旋;更让人感觉寒 冷的,就是他感觉寒冷。 我找你们总编,在哪儿呢? 那边。 小西走过去,就看见一个年青人坐在桌子后面,正看他,他也看他,一时都有些发 呆。 你有什么事? 总编显得不耐烦地问。小西这才活动过来,喃喃地说。 听说报社找我,所以我来。 嗯,是的。你以前做什么?身体长得挺好。 嗯,九二年毕业到燕市工作两年,九四年辞职到南方打两年工,九六年回来,现在 没工作,住同学家里。 打工做什么呢? 嗯,做过等等。 为什么要做这些呢?以你学历? 一时泛起水样清愁,小西觉得难以向总编讲清楚他的宏伟志向,便眼神复杂地望了 总编一眼,希求他原谅。总编把头偏一边去了,好象他这种多情见得多了,便不大耐烦。 这时过来一名中年妇女,长裙衬衣,洁静文秀。还未开口,就先微笑起来,分外令小西 心情一下轻松。 这是严教授,你先和严教授谈谈。 您好,严老师。 来,跟我到这边来说话。 小西就跟她走到一个写字间坐下。严教授身上有种令人亲切的东西,小西也就放松 自己,和严教授谈很好。 你简历上留下的电话号码我怎么拔也拔不通。 这是同学家的一个电话,他最近搬家了,所以您拔不通。 我给你原来的单位打过电话,他们告诉我没这个人,然后又追问我找你做什么,我 说我是峡江报社的,你给我们投了稿,我们想找你把稿子修改一下,他们说那我们就不 知道了,于是就挂了电话。 也许我不辞而别他们一直有意见。 我给你弟弟单位也打过电话,给果把他给找着了。你弟弟在单位做什么? 工人。他人缘好,最近还入了党。他听说了此事就到宜昌来找我,给我同学家里留 一张条子,今天我就来了。 你留下的那份简历写得蛮好,我们报社现在需要人手,就是比较辛苦,要经常到工 地去,而且报社也不提供房子。 没什么,我只担心对新闻不大懂。 你有这么高的学历,就有这种素质。学来不难,只是你关系关系还在厂里。 那要能拿出来就好了,这里面有规定,怕将来麻烦。 没有。我从没理会这件事情。 现在能拿出来吗? 不知道,恐怕有点难吧。 跟我来。 严教授又把他带到总编那里,急急对总编说。 这小伙条件不错,只是他关系还在厂里,没拿出来。 很难。上次那小伙动用县委书记才拿出来,关系也许要费很大麻烦。 是呀。 做过推销没有?到销售部去如何? 没做过,口才也不行,不过做也可以。 那好,你去吧,想法把你关系拿出来。 那我走了。 小西倒好象更不耐烦,他告辞,向门外走去。严教授在旁边陪他急急追到门外,边 走边告诉他说。 小西,你再找总编谈谈,你要讲你能吃苦,不怕吃苦,这会给他一个好印象,至于 你的关系,能否想办法拿出来呢? 也许能想办法,我也不知道,我找家里人商量一下。 找家里人?也好,你还是要和总编谈谈,以你这么好条件,有什么可怕?象你这种 情况现在很多,又不是你一个,不要放心上,就放下心去谈,好不好? 他说要我写几篇散文的事情呢? 你自己随便写几篇吧。主要是看一下你文笔,不需要过分分心,好不? 谢谢您,严老师。 他伸出手去和对方握手,对方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小西便转过身下楼去。 阳光照耀白街,好多人。可自己竟不知道刚才严教授对自己讲话的意思,也不知道 自己该怎么做?落伍远啊,追不上了。他垂着头,慢慢在树荫下走,悄悄不引人注意, 回到莫华那里,讲一下经过。莫华问要否送东西,或者回燕市一趟。 燕市,还不想回,去了也找不到好办法;送东西,就不必了吧。我想给家里打电话。 看他们是否有办法。 你如果能去报社工作,那将是一件大好事,真的,他们待遇很好,而且你做这方面 的工作也正适合,你应当努力把握这次机会。 是啊,得为自己找件工作,否则没法生活。但现今我已不再天真热情,对事物也不 再那么狂热,对他人又提防,我的路将是很难走的。 米米笑着说。 当了大记者,若去找你,还记得波? 我象?怎么会? 怎么不象?哪点不象?我看很象。 他们要我写几篇散文,一时也想不起来能写什么,倒想把我现在写的拿给他们看。 写那么多,恐怕会把他们吓一跳呢。 不过那里面倒最能表现我水平。 可以。 莫华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小西告别他们,径回小楼,开始构思散文。冥思苦想半天, 只写了个题目。 跟随随后就一个字也没有了。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想不强迫自己,又坚 持不甘心。拖到很晚这才爬上床睡了,脑子乱烘烘的。 八月十七日 我找小冬。 我就是。 我小西啊。有事要请家里帮忙,能不能把我关系从厂里拿出来?你问父母,这事好 象挺麻烦。 回避不是办法。终究是要去的,再去燕市吧。 现在还不想。你去问问他们,这方面我实在不懂。 那好。 放下电话,心情难以平静,信步走向大街,身外车流滚滚,阳光浓艳,花儿盛开。 去解放路新华书店,那女店员不见,原来她真的走了。小西看会儿书,觉得乏味,还是 到江边,这里安静开阔,便于思考。想不想得到呢?无时无刻不想,但自己是机械人, 走到哪里也是机械人,世界反正是他们,我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机械人就机械人,要 不要随他们好了。 我,我们,是被强奸的一代! 他又爬到二江桥上,站在高高的桥面仰视苍穹,象一只孤独的鹰傲视云端。一会儿 跌落下来,有些尴尬剌眼,慢慢从桥上走下,将自己掩埋在人海。 八月十九日 关在屋里构思那几篇散文,外面有人敲门,他心一跳,走过去开门,莫华笑吟吟地 站门口。 猜猜谁来了? 小冬,是你。 小冬咳笑一声,往旁边一闪,他就看见母亲正站在走廊上,拿眼睛死死地把他看着, 看他对她是何态度。她浑身象一堵墙壁,他心头一下涌上厌恶狂躁的巨浪,当下死板起 一张脸,转身进屋,无处发泄痛苦。莫华看见这一切,不吭声;母亲自己在后面慢慢地 跟进来,她稳重地朝四周打量,开口问。 这房子谁的? 见小西不吭声,莫华就轻言细语回答说。 是我一个同事的。 天,你就住这里?你一直在宜昌?没出去过?怎么不和家里联系? 没。 小西好不容易吐一字,莫华大概感觉没意思,便站起身,说。 你们谈吧,我走了,中午到我那里吃饭吧? 不用,何必麻烦你呢?你太客气了呀,小西在这里给你添不少麻烦了吧?我真该谢 谢你呵。 不要紧。 莫华自去了。小西反过身来,凶狠地问。 你怎么来了? 母亲显出很无辜的样子坦然地说。 一来看看你生活怎么样;二来你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想问问清楚,看看究竟能 不能够帮上忙。 要您帮什么忙,不要您帮忙! 现在看来也需要再考虑一下了,我也不了解情况,万一去了,又怕急坏身子。 我自己会想办法,不要您去。 哥,你去打听打听该怎么办,走,我陪你去。 您就在屋里,不要洗我衣服。 兄弟俩来到大街。小冬挥手招来一辆计程车,两人钻进,告诉司机他们要到人才交 流中心,司机开来开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地。 怎么回事? 司机假装不清楚地址,可是他很快就把车开到一处小街停下,收十二块车钱。小西 心疼,面前就是人才交流中心,一间小小门面。弟兄俩钻进,屋里挤满办公桌,看一下 墙上相关程序规定,还没搞懂,便问一个人。 我们想问一下,把关系调来需要些什么? 人不在,明天来。 折转身,两人回。头上建高楼,脚下铺道路。小冬不经意问。 这么久你都在做些什么? 写东西,已经写完二十本了。 有没有用啊?我觉得首要事情是要把工作安顿下来,安顿下来再写,岂不更好? 很多事情不是我决定,我只能做我能做。 有些地方该改还是要改。不是说要你听谁,而是要适应这社会,不能我行我素,老 是关闭自己,拒绝与人交往。 小西没再回答。两兄弟回到屋里,母亲果然在洗衣,湿淋淋洗了一屋子。小西显得 极不耐烦,可也不好发作。 不要洗,叫您不要洗。 母亲不理,依然洗自己。洗完,正要晾到走廊,小西连忙制止。 不要晾走廊,不安全。 母亲想不理,小西夺过来自己晾。三人出去吃饭。在小餐馆里,小冬点两个菜,然 后要两瓶啤酒,兄弟俩喝起来,母亲也一杯,抿紧嘴唇,表情严肃。兄弟俩谈自己的, 小冬说起他昨晚光脚打一场篮球,结果脚底打起一个大血泡。吃过饭,来到站牌下,小 西送他们上了公汽,松口气。 八月二十日 拎上自己未写完的二十本小说,又把拼凑的那几篇诗歌散文放上头,在屋子里转几 圈。 其实是个破落户,其实没什么决心好下,那就去呗。关门下楼,有风吹来,已是深 夏,一位父亲在楼上猛烈地批评孩子,阳台上阳光依旧,方格彩砖的人行道连接无穷。 小西来到水晶楼前,不知道究竟该把自己如何处理。身不由己颤抖,象一条蛇。他登记 上楼,几近窒息,只好闷闷在窗边站一会儿,外面是座冷却塔,远处建筑密集。走进办 公间,有点迷茫,看见严教授,走上几步,严教授就亲切地迎上来。 严老师。 小西,嗬,这么多? 她顺手翻翻,拎起来朝总编走去。 这是小西拿来的。 呀,还有诗。 总编不由笑起来,小西浑身象发火灾,熊熊燃烧起来,禁不起尿急,站那痴立。 总编张嘴笑着看一会儿,说。 先放这里,还要经人事部,人事部不同意不行。 那我走了。 转身就朝外走,严教授却从旁边跟上来,悄声问。 跟总编谈没? 还没。 还是要和总编谈谈,总编掌握权力,报社实行的总编负责制,只要他点头,事情就 好办多了。 好的,需要我找找人事部吗? 那就不必。 告别严教授走了,外面街道似乎在梦中落下雨。秋天,转眼就到秋天了么? 一阵顽强的唏嘘向他袭来,捂住鼻子站立不稳,落入窗前,绝境绝像。煮三包方便 面吃,黄昏到国贸大厦消磨时间,莫名幸福埸让人感动不已,不会再有多少感动的日子, 因为青春不再。站在激光射击台前,捡起一枝长枪瞄准,胸肌突出,感觉很好。他放下 枪,走到另一边去,想看看那位顺溜的售货小姐,可没看见。 八月二十二日 花三十元在街边买条裤子,然后到莫华那里,米米取出针线,帮他收一下裤脚。他 穿上身走起模特步,那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一时气氛十分美好。向往明天,向往不再忧 心的日子,高中同学小辛忽然来了,他是来参加工程师英语考试的。在这里歇一晚,莫 华也要参加,小西却不知道这些。 晚上回来,莫华说。 搞错了,单项选择搞成了多项选择。 考场老将,犯这种低级错误。 知道么,高中同学小雷得白血病,住进医院了。 白血病!怎么会? 他毕业分在市里单位,和领导搞不好,调到远县矿区呆两年。查出白血病这才回来。 老同学们商量明天一起去医院看他,你也去吧? 好,跟你。 从前同学小黄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是在长江里游泳淹死了。 死没几天,北大录取他的通知书就来了。 八月二十三日 黄昏的时候,残阳如血,小西跟莫华夫妇坐车来到医院门前,下车,朝住院部走去, 进了小雷病房。他刚结婚的妻子正在照料,小雷白而沉静,躺床上,过去是个调皮鬼, 现在却如隔世。小西握了他手,冒冒失失说一句。 你比过去变白了。 其他人惊异地看他一眼,小雷淡淡舒笑,没当回事。莫华笑着解释。 小西这人比较痴,有点不通人情世故。 还好,刚治完一个疗程,后面还要吃药。 静下心慢慢养,会好的。 我们打牌。 小雷老婆陪三人打会儿,其他同学相继来了。有小荣,小卫,小新,小明,小建等 等。 屋里挤不下,大家聊一会儿就告辞,派代表递了钱,就算完了。 八月二十五日 我遇到你。 三峡工程就要截流。 上午,他又去峡江报社,严教授把他领到总编面前。 总编,小西来了。 你带他聊聊,让他改改稿。 严教授安排他学改稿,他也觉残忍,好好一篇文章被改得七零八落,拿出交给严老 师,严老师马上把它交给总编。总编安排他去看报纸,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觉 得自己过不了关,觉得自己还有自己,便悄悄回来了。 城市正变繁华,城市也正变可怕。他也创建了一个王国,他也是王。生死场虽然已 做成,他怕什么?能活到二十八岁,也算一番大事业,人生除此还有什么事业呢? 突如其来,傲慢又将他笼罩,将他带入持重。却又两腿酸麻,心思凄苦。红尘中掩 没多少奇才,他算什么?回到莫华那里,米米告诉他,小本结婚了,没让他知晓。从电 视上得知,中国足球又输了。 八月二十七日 小西拿出巨大心情坐回桌前,按捺凡心慢慢开始写。蚊虫太多,不管不顾,有时裤 子也被汗水濡湿。傍晚时候,走到江边接受江风洗刷。夕阳一轮正对山间明月。黄色江 中有一块红,一块白,中间赤橙黄绿青蓝紫。水面浩瀚,前后叠加向南涌流。岸上扭秧 歌的妇女排了火红的一大片。他心是罪恶,满含罪恶,却不希罕她们。‘在得着这般作 乐么?’听说现在写剧本赚钱,何不去写剧本?写写高君宇和石评梅。上书店转悠,看 见纪念彭德怀的文集,于是又想写彭大将军。试写几页,晓得自己不行,便放弃。还是 把他自己写完算了,哪怕无人看呢。想通这问题,筋疲力尽,把自己丢床上,睡了。 八月二十九日 市中心的夷陵广场修好了,他便到广场上去。红白黑三色大理石铺地,草皮绿茵, 喷泉生动,彩灯黑柱密密麻麻,有专人维持秩序清洁。广场边放有鸽子。晚风习习,一 对对情侣。他站一会儿,不由想起打工日子。 这么宽地,却无我立锥。 感觉厌恶,心态扭曲,折身离开。他很注意自己开销,始终还有点钱。 八月三十一日 买本小书看,如何呢? 来到火车站前的书摊市场,拿起几本翻会儿,耳热心跳,酸麻难挡,转身去了。步 行穿越黑黑的东山隧道,来到东山经济技术开发区,新兴一块地。小西东转西转,一直 转到道路尽头。周围浅山小湾,道路接上高速路,桥下几男女在那甩牌。 兄弟,我们都一般,都走到路尽头了。今天在这里甩牌,明天不知哪里。兄弟,你 看我们么? 心中惶惑,急急走过,生怕沾上他们霉气。又穿过那黑漆漆的隧道,洞里风很大, 吹他站不住,遥遥一小片光亮。渐大起来。他心中不禁对自己笑了,充满疯狂,快乐呵。 走出隧洞,一切又都消失,又变成阳光下的机械人。 九月二日 又到峡江报社,又上楼梯,正好遇上严教授下来。 严老师。 小西,我正要上工地,你的事人事部还没回音。 嗯。 小西听完折转身就朝回走,似也无所谓,严老师身后跟个小伙说。 怎么,想调我们报社?原来做什么? 没事。 来这里也没法安顿呵,找严老师没用,严老师没权,哈。 小伙子笑嘻嘻,小西也没吭声,默默跟着朝下走。严老师倒替小西说几句。下到水 晶楼外面,他们上了挂帘大轿车,他则独自低头朝外。往日梧桐飘落膝头,青年的衰落 是怎样令人痛楚。这时,他听见喊他的声音,从那脚下街面的积水上传过来。转过身, 就看见严老师忽然下了车,独自向他跑来,站他前面,渐渐有些激动。 小西,你再去找总编,跟他好好谈谈。我觉得你好,你挺好,但他们还不了解你, 你谈你自己能吃苦就行,好不?在这世界光做好人是不行的,现在都这样,你也不能太 不合潮流呀,你说呢? 好。 那好,我要到工地上去了,我给你说的话你可要去做呀。 谢谢您。 严老师勉力一笑,转身朝客车走了。小西痴立在那里,弄不懂为何人家那么激动? 这时夕阳非常灿烂,照见小西寂寞脸容,病态苍白。他看她在光辉里走几步,上了车, 他便转身,自己朝另一边走去。外表有些傲慢坚强,可是脱出这些人视线,走入到外街 的绿荫中,他的头就低下,慢慢陷入沉思。不能自拔,无限深远,形成圆环。 忍着伤感悲痛,却又感觉欣慰,水国从此真可以生生不息,永远下去。 与谁同行呢? 九月三日 他又到报社去,找总编谈谈。爬上楼,进报社,站总编面前,望他,可不知说什么, 呆呆的。一时内心非常惶急,指针四处寻找,恰好有人来找总编,他只好闪让旁边,听 那人把事情讲完。 有没有可能地震?去地震部门了解一下。 马上就要大江截流,这消息有用。 那人谈完事,终于去。小西靠近总编,露出笑容,刚想开口,又一小伙过来,径直 和总编谈上了。谈着谈着那小伙就坐到了总编桌上,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也都是些无 聊球事。小西眼睁睁,干巴巴,站旁边,勉强掩饰尴尬和呕吐,好不容易那小伙走了, 小西顿时两眼发直,身板僵硬,开合嘴巴,机械无遗。 总编,我的事总编斜吊他一眼,不知怎么露出轻蔑笑容,扬头喊来一位年青女士, 努努嘴。 去跟她谈谈。 说完不理。小西觉得自己已跟妓女没两样,可没说什么,来到那女士面前,那女的 显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吊起一对眉毛,小西也就更没开口之必要。 你的事,人事部还未做决定,你回去等一等,好吗? 好,那我走了。 小西巴不得赶快离去,沉到自己写作中,顿将烦恼忘记。 九月五日 走进一家空工厂,开工很少。从那边过来一个年轻人,双肩开阔,身材高大,看见 小西,站着不动,只是微笑。 水晶呢? 怎么一见面就问这话? 水柑笑起,小西脸红。 想知道她在哪里。 她一直在县城,和她同学租一处房子。 小西问了拷机号,也没和水柑多语,匆匆告辞。 黄昏他走到一个电话亭,按了那个拷机号。 我找水晶。 请等等。 谁呀? 一个轻柔女声,小西一下子激动,他停一下,干哑地说。 是我,小西。 对方轻轻笑起来,问他何事。停好久,他冒一句。 到宜昌来吧,老呆县城,怎么行呢? 对方很久没有回答,似乎忘了回答。然而一个低得听不见的声音慢慢说了。 不行呵,现在处境不好啊。 我想见你,怎么见? 你来吧,到时打拷机。 小西放下电话,心情又一阵激动,柳叶的阴影投他额上,看去象戴冠武士。 九月六日 早上没吃饭,乘辆中巴出发。中巴向南,穿过城市,渡江继续,很快进了这座两江 汇合处的县城。盘旋拥挤的街上人来人往,上午阳光洒满枝头屋顶,到处是食物香气。 小西按了拷机号,很久,并没有人回。 换地方,又按拷机号,还是没人回。 又换地方,又按拷机号,这回有人回了。 谁呀? 不耐烦语气。小西心一寒,轻轻地说。 我找水晶。 是我,你在哪儿? 电影院门口。 等我,我来接你。 小西就蹲在亭子边。口发干,心发软,等很久,一无所有。他不由站起身来,想看 清周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左观右望,这是一处十字路,繁忙得很,在路那边也有个 亭子,隐约有个姑娘在那里打电话,打完放下电话,回过身来,这两人隔街相望。对方 显然也是近视眼,彼此看不清,因此相互看好久,那姑娘向他招招手,小西心想这大概 就是水晶了。 不对呀,水晶应该是很美丽的呀。他慢慢过了马路,生怕被车撞倒。 她穿件海蓝色无袖紧身衫,胸部已很大,胸前挂个十字。下面淡白裤子,略有污痕, 脚下厚底鞋。颧骨突出,眉目阴郁,小脸十分苍白,眼下一小片阴影,确乎病了。长长 的头发梳不整齐,好好的长眉拔去,画两条粗黑线上面,令人恶心。手指脚指,都涂染 上了各种浓艳颜色。她好象不大愿意看小西,小西却盯她不放。一个没有爱的女孩,又 生活下层,遭受侮辱与损害,就是这个样了。小西一时颤抖起来,阳光耀眼,冷得厉害, 没有一处安适,想不起什么,没一句话,想错了吗? 上我那儿去吧? 她招来一辆三轮车,两人坐进,车夫蹬动,很久,她开口问一句。 你母亲知道你来吗? 不知道。怎么,你怕我母亲? 他说着笑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那笑容可很奇怪。水晶沉思了一下。 你说我怕你母亲么? 我不喜欢我母亲,对他们,我没一点感情了。 水晶不说什么,三轮车驶了很远距离,来到一处安静楼下,进二楼房门,水晶好象 显然疲倦。 坐吧。 小西在客厅椅子上端坐不动。这是一处两室一厅套房,家俱简单,就是出租屋形式。 门外却有一个很大阳台,阳台外有一棵白皮高高的桂花树,雪白细碎的桂花开放在 深绿绿的枝叶间了,浓浓桂花香随风飘吹进来,让人幸福甜蜜。不远更是一大片深青色 的柑桔林,成熟的柑桔在林中点点金黄,象一枚枚小小笑脸。更远处是清江与长江交汇, 一边青山碧玉,一边黄波恶浪,景象煞是奇异。 水晶走进一间卧室,悄悄说话,过好一会儿,她出来,在椅子上坐下。接着,从那 间房间里走出来一名少年,光上身,边穿衣服边往外走,睡眼腥松,毫不在乎,穿好衣 服走过来,递小西一支烟。小西不吸,他自己啪一声打亮火机吸了,并在对面椅子坐下, 大模大样。小西两只眉毛挣起来。 他谁? 我同学。 你住哪里? 这边。 水晶回答滴水不漏。小西就用冷冷的目光看那少年一会儿,见那少年倒十分沉着稳 重,并且,模样还十分俊秀。小西嘴唇有些发白,不经意看水晶一眼,这才发现她眼睛 的疲倦不见了,倒有一种骄傲的光辉闪烁。 她当然不是为我感到骄傲,我现在是没什么可骄傲的,那么他觉得不能这样想,眉 毛一皱,神色又开朗起来。 你怎么不去我家了呢? 西叔,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 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你? 水晶脸色明显阴暗下来,小小年纪似乎真有痛苦。 算了,不说了。 她从桌上取了一根烟,正是对面男孩扔的,打亮火机,深深地吸一口,看着那点火 星,慢慢悠悠把烟吐出来,象一个老烟民。 你怎么不吸烟呢。 她偏着头垂下头发,轻轻自在地说,发里有一种从容。小西没回答,他心的惊异, 已不单是惊异所能包括,长久不说话。水晶就自找话说。 我们之间,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小西还是不说话。她忽然有些愤激,眯眼看他,鄙视地说。 西叔,你书读比我多,可你社会经验,连我不如! 小西张张嘴,象个被冻僵的脸,细细嗓音冒出来,争辨说。 当时是可以去的,只是想写那一百万字,所以没去。再说,去了又能怎么办呢?他 们不可信呀。 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把头仰起来,象完成了千秋大业似的,慢慢悠悠地说。 真的失去太多,太多,永失了。 你大作,可否给我看呢? 水晶转有一丝诌媚,这两人就谈热烈起来。这时一个年轻女孩从外面走进来,一看 就是那种很好的女孩,和水晶一样。她刚从医院取药回来,一个男生跟进来,四人同学。 水晶走到阳台上和那女孩讨论药能否有用。一会儿他们开始做饭,水晶陪小西坐下。他 不忍心两人就这样干坐,竟力找出一些话。 让我去宜昌,做什么呢? 总比这好吧? 你在那里究竟做什么? 住在一个同学家写书。最近峡江报社招记者,我报名了。 水晶微笑起来,如释重负,起身帮他们做饭去。小西一个人剩那里,一时陷入深深 的沉思,一时又觉无可如何,象弃儿,无人理,只有寒冷,只有一件事还可做,那是饭 好了。他们喊小西吃,他却站起来。 不,我不吃,我走了。 水晶一时有些发愣,另一个女孩说。 看不起就走,我这人很直。 小西象没听到,找开门径直向外,他们跟出来想劝他进去吃,却见他双手捂脸,在 楼梯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此情景,那三个都进去了,只水晶小心翼翼地陪站在他身 后。 她听见小西鼻子在手掌中大大吸一口气,象火车汽笛,整个人在手掌中轻哭了。 西叔,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 小西向下走两步,儿时记忆种种涌上心头,胸腔呼吸起伏渐渐加速,终于放开手掌 痛哭。他还没当着所爱的人哭过,这对他可是个新经验,所以他加力地哭着。边哭边往 下走,水晶也没意阻拦,一任他走下去。小西停住脚步,似乎又不哭了,直到水晶走到 他身边,他又止不住大哭起来,象个干老头子,伤心得无以复加似的。其实也没谁同情, 只是明明属于自己的东西,现在都没了,都丢了,怎不值他伤心!但他当时想的,还是 想用自己这从来没有的哭声挽回水晶,因为在他身边,现在已没有跟随者了。 将来我靠谁呢?我本指望靠她的呀。现在呢? 他边哭边走到了阳光底下。实在想不开,可现在这样子又不得不想开,于是他一边 哭一边向外走,水晶在他身后喊。 西叔,走错了,这边。 小西就哭着转一个弯儿,朝另一边走去。水晶远远地站楼下,也不过来。小西心里 更觉栖惶,这回哭声倒有几分真了。哭一会儿,感觉有点轻度疯狂,走到人多的大街上, 又怕遇见熟人,只好停止哭泣,擦干眼泪,走上桥头,坐辆中巴朝北。 九月十日 傍晚,莫华拉小西到广场散步,凉凉晚风中,莫华好象自言自语在说。 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来去去,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单位人也是,很多熟 悉的都走了,新的又来了,自己有时都反应不过来,人已不见了。 你曾经睡过马路吗? 睡过。 我也睡过。 两人在黑色大理石花坛边坐下,小西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莫华要说什么。停一会儿, 莫华看着他说。 你这两天精神不大好,说说,有什么要我参考的? 小西脸红,他望莫华一眼,莫华两眼透出诚恳,象天上星星一样纯净闪亮。 帮别人是上帝所不喜的,《圣经》上的义并不是说要你帮助别人,你在这里我并不 是在帮助你,因为帮助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是人所厌憎的。上帝说莫华又搬出上帝 来时,小西把头低下很久,喃喃说。 你不要说了,我已经懂了。 说完,他心象断裂一般,不由蜷缩低坐那里,莫华就在旁边陪他坐。广场上夜空象 个大篮球,盖在他们头顶,无数颗星星点缀上面,卫星在其中遨游。 九月十三日 徒步行走,深夜才回。 九月十五日 不停写,从早晨到黄昏。在浓密树荫下的街面,落下一地黄花雨。 九月二十三日 他终于想起给严教授打电话。 那事不成了。 那,想把我写的拿回来。 你来拿吧。 当他走进报社,看见那位年青女士,似乎正在等他,把他写的东西拿出来马上交给 他,好象生怕他不走似的,又好象原是一堆废纸。小西心情黯然,鼻子发酸,接过那堆 废纸,转身离去。严老师忽然走过来,陪他一直走到门外,这才扶扶眼镜,咳一声,开 口说。 小西,楼上有个单位也要人,我带你去看看。 小西跟着严老师爬到另一个单位,却没找到单位领导。 星期一你再来找找看,你一定要来,好不好?你怕什么?你条件这么好,比他们要 好得多。你怕什么?不要为自己自卑呀,小西。 他点点头,心上疑惑严教授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星期一他是决心不来了,可他嘴 上答应,告别严老师,转身走下楼。心中空落落的,严老师的面容很快淡去,眼前的现 实充塞脑海,落叶从头顶上不断飘下来。 我说他还真能当大记者呢,原来是场空。 米米大笑起来,小西笑笑,似无所谓。 十月一日 树木下黄昏,他心情沉重地思索自己出路,不知不觉又走到江边。看来只剩下一条 路了,可他还未写完的这些东西,放哪儿?这时江岸人很少,斜坡空空,不知夏天曾无 数的人们,而今都到哪里?江水下落,浅浅荡荡。沿石岸斜坡朝下走一程,忽然看见阶 面上搁一具死尸,象麻袋,象木匠折尺。硬梆梆,水淋淋,刚从江中打捞上来。周围却 无一人,几只苍蝇欢天喜地嗡嗡。 看,这可怜虫,比我还早呢。 江水太黄,水面太脏,却盛开出艳艳秋菊。逛到天桥,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他听见 了路边歌手挎电吉它的歌声。 茫茫人海,有你有我一样孤独一样美丽歌声嘹亮,是年轻人的歌。小西心情顿时愉 快起来,竟站在天桥上听许久。周围人越聚越多,也有扔钱的。这倒是个谋生好主意, 晚上他睡得十分香甜。 十月三日 写作进行不下去了,否定情绪愈加强烈,手指经常发抖,握不住笔。看来书未写完, 人先玩完,人为什么会否定自己专心的呢?他找来一块重晶石,为自己雕刻一座青色石 像,好有一天埋在故乡长河的沙滩上。 也许以后可以学点数学,聊慰残生。 十月七日 赵简来了,他慢慢地说。 这房子别人要,你是不是另想别的办法? 好,我明天就走。 他立即动手,收好他包,把他所写的三十个本子集中起来,装在一个方便面纸箱里, 抱到心心姐那里。 心心姐,帮我保存,行吗? 心心姐点点头,小西就回来了。环顾室内,有一刻没有移动。看来他的小说,就应 该写到这里完。 上哪儿去呢?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边绵长绿地。高大的合欢树流丽的花冠,象一群小鸟停歇上面。 小西面色花白,越走越深,进到绿荫深处,恍恍惚惚好象一个老者寻梦。有一会儿, 他扶着一棵不大的杜仲树干停了下来。 年轻时的志向是可珍视的。我年轻时想写小说,这些年就是这般过来,现在呢? 我的路,是走到头了。创建水国的努力,失败了。关在笼子里的争斗,对我来说, 也不相宜了。那么,剩下的,这个自以为爱好洁净的人唯一的道,恐怕就是自己选择死 了。 我一生,是我自己设计。他边走边有些欣慰,安慰自己:走这条道的人,我是唯 一……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在此停留,这就是我的贡献,好就好在是个教训。结局么? 我曾梦想过爆炸,现在看,这个理想也没实现,还是溺死,溺死比较自然。死,算不了 什么,我是可以死的,但他们会付出代价,说到底,我也是为他们寻一条出路呵。 他走到亭子边,阳光耀眼起来,浑身象喝醉一般。 讲到真正的初恋?大概是没有。什么水国,不过是已知投向未知的一根长矛。只有 锻炼和写作,青春在写作的光耀下,经历很好,发现了许多真理。比如内和外;比如一 切事物的核心都是虚假;又比如我这部小说为什么不能令我满意,因为大半真理不能表 达。就生活而言,现在发现了这些真理,又有什么用呢?青春已经过去了。 他坐在临江的石阶上,一个人坐那里,静静地哭很久。江水默默东流,好象手帕擦 过他脸颊。 十月八日 把钥匙还莫华,莫华接过来。这一刻,一个大喉结在莫华脖子当面爬动,他张张嘴, 推推眼镜问。 也许你到深圳去?我们有人,小九在那里。 不去。 我知你和小九搞不好。不过他说了,只要你去,就会有事你做。 不去。 小西脸面渐红,象剥开花生壳的花生衣,一下露出机械人真面。莫华好象一点也不 奇怪,他想一下,慢慢说。 那就搞不懂你了。 我要到四川去。 小西昂扬地说,满面笑容地告别莫华,一个人兴奋奋来到火车站。站在那高长的石 阶前,一位年青优雅的女郎正从石阶上下来,套件毛衣,隐约乳头轮廓,大概里面没穿 胸衣。 小姐,我和你他走上前,想说一句,却还只说半句,一片黑树叶忽然飘来,遮盖他, 使他在当地无望地挣扎。那女郎先是惊奇地看他一眼,随后显出非常厌恶,跳开了。 神经病。 小西在原地站一会儿,恢复过来,折转身,不知不觉又走到江边。黄水围绕白色坝 体,寂静的。什么时候了?不知道。几艘大白轮船从他面前驶过,随着汽笛声声吹来腥 湿的江风。 要死,也要找块好地。 一种行动力从他最后深度升起,肩上包,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