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七年 第十五节 送给蒲公英的迷幻天堂 杜染在楼下喊我,小落,小落,吃饭了。 我换好黑色长裙,下楼,搂住他的脖子,亲我一下。又闹,他偷偷掐着我的腰, 你的同学们都在那边看着呢。30岁的杜染是我丈夫,一个研究所的医药专家。 这个高中同学聚会的目的很明显,一是庆祝我和杜染结婚两周年,二是给欧阳 望接风。我记得那天又白又绵的蒲公英飞得满天都是,班里的同学大都到了,在我 家宽敞的越层大厅里,二十几个人或吃或喝,或唱或跳,我笑着对杜染说,看,大 家都变了,再也不是当初的青涩模样了,那时聚会说好好学习,现在呢,说恭喜发 财。他笑笑,默许。 但有一个人,他看我的眼神依旧如透过层层海水看到的午后阳光一般,朦胧温 暖透明。十年前如此,十年后如是,没有任何变化。其实,我是想逃避,已经结婚 的人,怎么还能再渴望感情枝头的青苹果呢?直到醉熏熏的欧阳望把红酒递过来, 来,小落,喝一杯。我故作镇静,接过杜染给我的酒,干杯,祝你取得美国的博士 学位。我扬起杯,迟迟不肯放下,不是喝不尽,而是不敢直视那道目光,又暖又灼, 比酒还热,还甜。 第二杯,祝你们白头到老。欧阳望伸手要酒。杜染倒了酒给他,对我点了头。 他不等我们举杯子,抢着一饮而尽。清瘦英俊的脸旁,一双眼睛黑且亮,还是 我那年心仪的神采。这个才子至今还是孤家寡人,有人不了解真相,问我,可我已 经28岁,已经结了婚。酒精顺着喉咙烧到心的时候,带着丝丝的甜,我忽然想起了 18岁那年漫天飞舞的白蒲公英。 那个年岁,我和欧阳望是同桌,每天上课,他在我身边总是打瞌睡,侧着半个 脸给我,苍白的脸,睫毛很长,微微颤着,像个熟睡的病王子。每次老师突然发难 时,他总能揉揉眼睛,不慌不忙地说出准确答案。大家都说他在装睡,要不就真的 是天才。 我知道原因,只有我知道。 欧阳望是个感性的孩子,在他说喜欢我之前,我就有所察觉。总是说不着边际 的话,比如,你今天吃什么了、你昨天几点睡的……每天问一遍,似乎是年少的随 意,实则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把人问烦了,终于,我迸发出火花,欧阳望,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他哑了,没再言语,等放学,他偷偷塞给我一张小纸条,然后像只兔子飞快的 跑了。我看到那上面歪歪着写着:白小落,我能喜欢你吗? 哼,他比我还瘦弱文静,这怎么可以啊,我对他说,我喜欢强壮结实的男生, 能保护我的那种,你呀,还是等长大了再说。 他听了这话,低头一分钟,然后很认真地问我,怎么才能胖起来? 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猪就是那样胖的。我说完就抿着嘴笑,没想到,这个欧 阳望,他却当了真,从此上课便开始睡觉,除了考试,竟是节节不改。 那个春天,毛茸茸的蒲公英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疯狂地闹着叫着。一天放学 后,我们在地面上跳,追到气喘吁吁。18岁的欧阳望,忽然拉住我的手,还是那句 话,白小落,我能喜欢你吗? 不行,等你长大了我才能考虑。其实,我当时心动了,内心里也是喜欢他的。 哪个少女不多情?何况,男孩是清秀俊朗的欧阳望。 他松了手,眸子湿湿的,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你说什么?他继续张口,还 是没有声音,我再问,就睁开了眼睛。 夜好冷。18岁的蒲公英不见了,身边,有月光,有酒气,还有,赤裸裸熟睡的 欧阳望。简直笑话,我自己,也是一丝不挂。 卧室的门忽然开了,外面,杜染和其他同学站在门口,楞楞地盯着我们。杜染 走上来,狠狠踢了一脚欧阳望,然后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扭头走了。 5 月,我来到北京,找了份轻松的工作。离婚了,就要给自己崭新的生活。 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有时候会静静回想那一天。想不起,却似乎又想得起。那 天喝完酒后,我头晕,杜染把我扶到卧室,半梦半醒间,身体莫名其妙的燥热,渐 渐湿润柔软。忽然门开了,进来的人,面目模糊不清,好像是杜染,好像是欧阳望, 他的脸一会一变,只有目光坚定,却是那么空,始终不看我。我逐渐没了意识,喊 着杜染的名字,让他轻松地进入了我的身体。 忽然我害怕起来,那个男人,他不看我,他看着天花板,目光空洞洞的越过我, 没有生气,我叫,杜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低下头来,却是欧阳望的样子。 我瞬间被击昏,再醒来,就是苦海到岸,众目睽睽下已无法回头。杜染说得很伤人, 你们早有情,原来。 早忘记了,是谁先追的谁。杜染是个城府很深的男人,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消 毒药水味。当初,我就是喜欢他那一副心事重重忧忧郁郁的样子,能让整个世界安 静下来,比当年的欧阳望成熟许多。后来,欧阳望知道我要结婚了,越洋电话打过 来一整夜。杜染问我原因,我把和欧阳望的前尘旧事当作笑话告诉了他。他低着头, 像个诗人一样寂寞。其实,结婚后,我才发现,他是那种严谨苛刻的男人,一板一 眼的顽固派,而我,又是那种爱唱爱跳的女子,喜欢肥皂剧和网络歌曲,彼此的生 活并没有太多欢笑,有时候,我对他的敬胜过爱,觉得他思考时的神态像极了已经 去世的祖父。 躺在床上想着想着,开始迷糊起来,不知不觉睡着了。半夜,忽然惊醒,感觉 身上好烫,我想是发烧了。 我拿出手机,在漆黑的夜里看屏幕上一个个的电话号码,看来看去只在两人间 徘徊,杜染,欧阳望,欧阳望,杜染。如是,又能怨谁?杜染没有错,他的眼中向 来不揉一粒沙,醉酒的欧阳望尚可原谅,可我,为什么如此不清醒?难道,难道是 我对欧阳望的确暗怀情愫?最要命的是,我和杜染离婚后,竟没有太多遗憾,甚至 感到一丝轻松。 琢磨着,手机骤地在掌心里微微颤动,欧阳望。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号码,泪 就掉了下来,挂机,他又打来,我再挂,一连三次,毫不犹豫。一会。一条短信飞 过来,小落,我来北京工作了。不禁心头一抖,神经兀自跳了起来。可是,自从那 件事后,我不敢正视他,是爱,是恨说不清,只是离婚那天,他来找我,有些歉意 有些欣喜的表情非常复杂,小落,我不是故意的,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就当我 是故意的吧。 你是不伤筋骨,可我呢?我瞪了他一眼,走了。 嫁给欧阳望,是绝对不可以的事情。虽然我性格外向,但骨子里仍是未越雷池 的传统,如果一旦顺理成章,家人、朋友、同学必然会看轻了我,我将失去一切。 欧阳望不止一次的求婚,追查我的行踪,都被我义正严词地拒绝。他每天在公司的 楼下等我,玫瑰和巧克力铺天盖地。同事们都好奇地打听,而我一直缄口。 我的大玻璃罐子里有散装的蒲公英花茶,冲泡出来的茶汤温暖清香,闻起来有 青春的味道,让我不禁想起了18岁那年,那个像白色蒲公英一样干净的男孩。我感 觉一切都像是做梦,他的手,他的脸颊,我终于有了自由,却被禁锢在他的范围以 外。可他,现在就站在我的楼下啊。 那又怎样?毕竟,是两人的过失让我失去了婚姻。想到这里,我心头就隐隐的 痛。 寂寞也有甜蜜吧,看着和杜染的结婚照,我的眸子里起了雾水。欧阳望从来不 对我提什么,依旧死心塌地接我下班,我走前面,对他行同陌路。满街漂亮女孩多 的是,我实在猜不出,他堂堂一个博士,为什么要对我这个离婚的女子死缠烂打? 难道仅仅是愧疚和初恋吗?或者,是他真的爱我? 后来,我和欧阳望说话,是收到一份结婚请柬的时候。那一刻,我忽然紧张起 来,谁要结婚了?欧阳望? 我跑到楼下拿邮递员的快递,打开那红红的纸,看到的是杜染的名字。心渐渐 放下了,却酸了起来,不到一年,他就要结婚了? 再想下去已然无趣,欧阳望忽然凑过来说,小落,我也收到了请柬。他觉出我 的尴尬,我买了两张车票,一起回去吧。我抬起头,强笑了一下,杜染可以,我为 什么不可以?本来,我是不想去的。 那一天,蒲公英纷纷扬扬满天的飞,凌乱地飘到我的发上,肩上。我才意识到, 这个寂寞的春天,欧阳望又站在了我身边。不仅他,杜染也察觉到这一点,他身边 的新娘是个有酒红色头发的女人,是杜染在医药研究所的同事,叫丁梨,比我大三 岁,很勾人的烟花眼,会搂着杜染的肩膀,静静的笑。 那一天,在杜染家,丁犁不停的劝我酒。我喝多了,摇摇晃晃地到她新家的厕 所去吐。吐完后,我找纸巾,打开壁橱,没有纸巾,却发现了几个盛着透明药水的 瓶子和一个旧笔记本。木质瓶塞上用蓝钢笔水写着:二亚甲基双氧苯丙胺。散发着 甜甜的味道,似曾相识。我翻开笔记本,原来是杜染的日记。他什么时候有这个习 惯? 我随便翻了一页,上的写着,我终于成功了,迷幻药让我摆脱了那个小女人, 我可以和丁梨永远在一起了。我头轰地一声,回忆被什么东西噬咬着,吱吱的疼, 忽然想起,那天,杜染递给我的酒,丝丝的甜和欧阳望空洞洞的目光,是啊,他看 我怎么会是空洞洞的呢?我们是中了杜染的蛊,结结实实,根本不能动。 欧阳望在外面喊我,小落,小落,你怎么了? 女人也会怯弱吗?不,杜染,我要谢谢你的背叛,不爱我,离开我,彼此都轻 松。你的招数,真的很得当。 一星期后,我做了欧阳望的新娘,杜染夫妇来了,带着鲜花,我当着所有宾客 的面,略带嘲讽地说,我们俩是最感性的一对,虽然我不知道二亚甲基双氧苯丙胺 如何使用。 杜染和丁梨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看到他们惊慌的样子,沉浸在笑容中的欧阳望 笑着问我,怎么今天他们不太对劲? 我什么也没说,永远也不会说。我打开落地玻璃窗,让明媚的春光和蒲公英冲 进来,紧紧搂住欧阳望,亲吻他的唇,这个男人,他还是那么瘦弱,可惜18岁的时 候我太年轻。现在想起来,自己能握在手心的,就是落在肩头的蒲公英,上面还有 白色的、褐色的种子,那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的错过,幸好,还不迟。 小记:有一段时间,我会产生幻觉。 看心理的书籍,才明白大多数人的浅意识里埋藏着很多不可思议的意像。我所 看到的,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从大脑皮层中反射出来的影子。很神秘,也很简单。 我们不过是自己的救世主罢了。 这样,幻觉无处不在,爱情呢? 我一直以来嘲笑和遗弃的物质,爱情,在我的浅意识里一点点茁壮成长,曾错 过,但最终将我俘虏。 幸好,还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