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如火如荼的半个月流星般地一晃而过。过了初八,依偎在寒冰怀中的艾婷婷 哑着嗓子说:“你该回去了。” 寒冰如梦方醒,哦了一声,游移在艾婷婷水一般光滑的脊背上的手止息了。 他的确该回去了。在幸福的汪洋中畅游,激情似火,浪漫如荼,春晓一刻值千金, 自然也就苦短了。 “你已经大逆不道了,对父母,对妻儿,还有单位。”艾婷婷的手指在他的 胸膛上轻轻弹击着,像在叩问他的心。 “我会对你负责的。”寒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是成年人,我自己对自己负责。”艾婷婷把身子更紧地贴在寒冰的身上, 梦呓般地说,“我从虎口里逃出来,现在身边有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从地狱一步 跨进天堂,我该知足了。” 寒冰执著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 艾婷婷抬起身子,把胳臂肘撑在寒冰的胸膛上,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渐渐迷 离,“其实,我也挺虚伪的。能知足的人太少了,贪婪大概才是人的本能。嘴里 说知足的时候,心里往往潜伏着更深的欲壑。我这会儿就是。越是珍贵的,越不 能容忍和别人分享。现在你看我是不是个小女子也。” 寒冰把她揽在怀里,边吻着边说:“在我的眼里,你永远是真实的。有了你, 我也活得真实了。” 艾婷婷翕动着嘴唇,声音像游丝一样飘出,“你会和她离婚吗?” 寒冰说:“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结合过。说这种话也许太那个了,有 点像花心男人为自己解脱的惯用的借口。” “假如你真的离了婚,会给你的妻子儿子心灵上都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而 我就是罪魁祸首。我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你也不会轻易摆脱心灵的重荷。即使 我们结合了,阴影随时笼罩着我们,幸福的光芒也就黯淡了。”艾婷婷延着自己 的思路拓展出新的空间。 寒冰说:“你像个哲学家。” “我是不是有点假惺惺。偷了人家果园里的果实,流下几滴连地皮都湿不了 的眼泪,心理平衡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品尝果实的滋味。”艾婷婷的眼睛湿 润了,闪烁着亮晶晶的天真。 寒冰说:“我怎么成了人家果园里的果实?不过也有几分道理,李啸鸣可能 也是这样看我的。我这个男人当的也太窝囊了。不过你尽可心安理得地吃,我愿 意。” 艾婷婷轻轻推开他,边穿衣服边说,你确实该回去一趟了,看看父母、孩子, 单位里的事也得有个交代。咱们先去买车票,然后见见汪老师,谢谢人家,把稿 费的事了了。寒冰像个乖巧的孩子,默默地听从着艾婷婷的安排。 汪一凡一见到艾婷婷立刻舒展双臂,奔涌的热情扑面而来,“你来给我拜年, 这可是锦上添花。我还就盼着你来。” 艾婷婷迎上去,毫不羞赧做作地和汪一凡贴了贴脸颊,说:“您是不是担心 我把您的稿费独吞了?” 汪一凡一头银发抖擞出青春的光彩,“你以为我小肚鸡肠、小眼薄皮、小家 滥气?你也太小看我了。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吧。” 艾婷婷说:“他是寒冰。” 两人原本神交已久,感慨寒暄之余扯出许多陈年旧事。其间,电话铃此起彼 伏,拜年的,设宴的,娶媳妇的,聘姑娘的,谈创意的,卖信息的,红红火火, 热闹非凡。让艾婷婷和寒冰既扫兴又羡慕。汪一凡说:“初八是游八仙的日子, 二位神仙大驾光临,少不了薄酒一杯。走,咱们换个地方。” 三个人刚刚走出大门,一辆红色桑塔那停在他们面前,从车里走出的是刘学 养,拱手给三位拜过年后,毫无遮掩地指着艾婷婷的鼻尖问:“说说看,你是怎 么认识汪老师的?”艾婷婷愣了一下,蓦地想起刘学养的小本上记着汪老师的地 址、电话,诡秘地一笑,说:“你问汪老师吧。”汪一凡说:“我们是老乡,忘 年交,比认识你早得多。”刘学养释然一笑,说:“汪老师是书刊界如来佛,想 取真经,非他莫属。我受益非浅,早想给你们引见。想不到你们是近水楼台。是 不是要喝酒去,算我一个怎么样。”说着,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把汪一凡让进 车里。 汪一凡说:“你们都是我的客人,我请客。咱们找家清净点的小饭馆,吃为 辅,聊为主。怎么样?” 刘学养说:“听我安排吧。” 车停在天天渔港的门口,富丽堂皇的外装修让艾婷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 包。 等龙虾摆上桌子的时候,艾婷婷心里塌实了,做东的肯定是刘学养,谁也抢 不走了。果然,刘学养已摆出当仁不让的主人翁姿态,起身双手捧着酒杯,必恭 必敬地对汪一凡说:“汪老师,能结识您,真是三生有幸。新春第一杯酒,我祝 您身体健康,聪慧的大脑永葆青春。” 汪一凡笑声朗朗地说:“赞誉的话谁听着都心里舒坦。这杯酒我喝啦。” 刘学养说:“我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从汪老师的身上我受益非浅。是汪老师 丢弃的一张废纸使我摆脱了困境。可以说,今天我能开上自己的汽车,起码有两 个轱辘是汪老师给的。” 汪一凡说:“如此说来,我是那辆桑塔那的半个主人。” 刘学养说:“我和车随时听从您的召唤。”刘学养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讲起 结识汪老师的经过。“三年前,我在全国转了一圈儿,来到北京后,我认定这是 我扎根的地方。我盘下一家小书店,吃喝问题可以解决了。但我贼心不死,想发 达,想得快要疯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门道。原本以为我这脑袋瓜够灵顿的,没安 滚珠轴承,起码也是膏了油的大轱辘车。可到了北京,我玩不转了。不单单是不 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儿小,而且还领悟到,这京城是人尖子荟萃的地方,小聪明、 小智慧在这地界儿冒股青烟就没了。我甚至想打道回府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别 人请汪老师吃饭,我去蹭饭,人家说得热闹,连个插嘴的缝儿都没给我留下。我 只好发挥耳朵的功能,有用的、没用的胡噜胡噜往脑壳里装。 这期间,我最想听的是汪老师侃侃而谈。其中的学问有我听不懂的、悟不透 的,但也能让我这榆木脑袋开一条缝儿,仔细砸吧砸吧还真有味道。那会儿,我 只嫌耳朵短了点,恨不得把在座所有人的嘴巴统统封掉。说到热闹处,汪老师把 他的百宝包打开了,有文章,有创意,他无所顾忌地讲给别人听,一面征求意见, 一面也想推销出去。那帮子人比鬼都精,一边劝酒,一边默默往心里装。肯出钱 的只有一两个。汪老师却并不在意,一副坦荡的君子气度。酒宴散的时候,汪老 师胡乱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进包里。我走在后面,发现地上有张纸,是汪老师掉 下的。捡起来,本想还给汪老师,脑子里私字一闪念,就装进自己兜里了。 拿回去一看,上面是对九五年书刊热点的预测,至今我还记得其中的几项: 一,散文热、随笔热,将成为一大亮点。二,能够改编成影视剧的故事性强的中 长篇小说将会奇货可居。三,面向打工仔、打工妹的武侠小说、期刊杂志继续走 俏。一共大约有十项,其余的对我用处不大,我也没往脑子里装。就是这三项, 让我茅塞顿开,成为我九五年的主打方向。就这一年,我起死回生,踏上一条金 光大道。从那以后,我每月至少要拜访汪老师一两次,收益非浅啊。“ 艾婷婷说:“你这是剽窃汪老师的劳动成果,按理说,应该将你的资产分给 汪老师一半。” 汪一凡朗声大笑道:“这年头,像刘学养这样还有点良心的人已经是凤毛麟 角了。起码他还能讲真话,能知恩图报,能承认我的劳动价值。我已经知足了。 小刘,今天是不是还想从我的百宝包里索取点儿什么?”说着,就把随身携带的 公文包打开了,拿出一张张形形色色的创意书、主编寄语、阅读笔记、杂文随笔, 兴致勃勃地推荐给大家看。 寒冰对其中的一篇文摘颇感兴趣,文中写道: “在当今商品经济大潮汹涌的社会里,特别是在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过渡的 转型阶段中,先荣后败的‘贞妇晚年失节’和先败后荣的‘老妓从良’的现象屡 见不鲜。我们的文学期刊界也不例外。因为,文学期刊也不能置身于改革大潮之 外。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文学期刊沉浮跌宕,鲜见有常胜将军红旗不倒,各领 风骚三五年已是寻常见惯平常事。 在此期间,有些文学期刊大抵经历了三个阶段,或三种形态:胆子——点子 ——规模。胆子阶段,穷则思变使然,也可以说是‘逼良为娼’,或是狗急跳墙。 这是在期刊断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些杂志社无奈的选择,改变办刊宗旨,向 通俗文学,甚至是庸俗文学大步挺进,甚而至于狗胆包天地贩卖起色情文学。这 的确是要冒一定的风险,是需要胆大心细遇事不慌,是主编们把乌纱帽拿在手里 玩走钢丝的勾当。等原始积累基本完成之后,有点脑子的主编们开始明白,钻到 钱眼儿里,早晚有一天会作茧自缚的,于是,急流勇退,改弦易辙,另辟蹊径。 这就需要智慧,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需要周密的市场调研,大量的信息库 存,需要取长补短,需要光彩夺目的点子。 纪实文学、隐私文学、女性散文、时尚新潮的网络文学闪亮登场,开本向国 际化看齐,装帧日趋精美,图文并茂,雅俗共赏,争奇斗艳,百花齐放。一时间, 沸沸扬扬,热闹非凡。这是点子的效应。然而,这种小聪明、小智慧,毕竟难成 大气候。集团化的规模经营,将成为潮流,气吞山河,笼盖四野。规模有一个大 概的公式:规模= 雄厚的资金+ 高智商人才+ 知名度+ 现代化管理。广东报业集 团的组建,就开创了先河。可以预见,它们就是未来。“ 寒冰对这篇短文爱不释手,汪一凡挥手道:“各取所需,你可以拿走。小文 章写得很精彩,很有见地。你现在大概处于胆子阶段。我看这一步迈的还是对头 的。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为大。’我党现阶段的宣传政策从某种意义上说, 也是传承古训的。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不失节的基础上,生存是第一 位的,必须珍爱生命。当然,也不能不思进取,活着还要有质量,活得轰轰烈烈。 我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寒冰谦恭地说:“艾婷婷说我现在是,盲人瞎马,夜半临池。一点不假。真 心希望汪先生能不吝赐教。” 汪一凡哈哈大笑,说:“有点危言耸听了,起码有一点,你是知人善任的, 能选中艾婷婷做合作对象,就是高瞻远瞩。” 刘学养插话说:“这话说的一点不假,艾婷婷是巾帼英雄,有勇有谋,我是 她的手下败将。” 艾婷婷说:“你们别晕乎我,我不是江青,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汪老师,您 还是接着说吧,我们都洗耳恭听的呢。” 汪一凡说:“苏东坡有句名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 无竹令人俗。’由此可见,东坡先生是把精神追求当作第一位的。然而,江南有 道名菜‘东坡肘子’,相传是东坡先生发明的,可见东坡先生也是食不厌精,肉 与竹是要兼得的。一代文豪尚且如此,芸芸众生岂能脱俗。毛泽东先生有句名言 :我们的文学艺术是为人民大众的。人民就是芸芸众生。所以,脱俗的所谓雅文 学未必就是正宗。《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不都是俗文学吗,照 样流芳百世。依我之愚见,能推出这样的俗文学,是出版界的一大兴事。眼下张 恨水的作品不就重新登上大雅之堂了,蝴蝶鸳鸯也好,风花雪月也罢,都是人本 的东西,除非人将不人。” 寒冰说:“先生所言极是。我看贾平凹的《废都》就是文坛的一记春雷。” 刘学养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废都》刚一问世,我就偷印了一万册, 小赚了一把。样本是从汪老师那儿搞到的。” 汪一凡说:“小心我要举报你的。” 刘学养把一段龙虾夹到汪老师的碗里,毕恭毕敬地说:“汪老师是我的再生 父母,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要报恩的。” 汪一凡看见艾婷婷不吃不喝专心致志地翻阅那些材料,笑着说:“那些东西 是复印件,你可以拿走。只要我的脑袋瓜还能正常运转,这些东西就可以源源不 断地生产出来。我是一部性能良好的永动机。” 刘学养不失时机地讨教道:“依您的预测,今年的热点是什么?” 汪一凡不假思索地说:“纪实文学依然是重头戏,今年应该是中国年,许多 大事,世人瞩目,这是书报刊的巨大商机。其二是女作家的内视小说,国内涌现 出一批漂亮的小姑娘心血来潮,也想玩一玩文学,十分坦荡地把自己的隐私和内 心体验,甚至性生活,细腻如实地写了出来,肯定会成为一大亮点。同时,武侠 小说方兴未衰。诸位以为怎么样?” 刘学养大喝一声:“好!” 酒宴散的时候,艾婷婷把稿费交给汪一凡,他不数不问便放进包里。艾婷婷 本想告诉他那是两万块钱,多余的钱是他俩的一份心意。话到嘴边,觉得多余, 也就免了。刘学养听说寒冰要上火车,坚持送完汪老师再送寒冰。两人无奈,只 好把刘学养的这份情义领了。 从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挤出来,上了车,刘学养对艾婷婷说:“过年时 节,家家户户都团团圆圆,只有你我两个人孤孤单单。不如搭个伴儿,找个地方 消遣消遣。首体的游泳馆就是个好地方,潇洒一把怎么样?”也不等艾婷婷回应, 刘学养已经自作主张地把车开向首都体育馆。 艾婷婷有些忐忑不安,她心里明白,刘学养对她虎视眈眈,在她孤独的时候, 正是最容易让他得逞的机会。但她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懒得找什么借口。送走了 寒冰,她处于一种梦游般的飘忽中,仿佛心已随他而去,只留下空空荡荡的一具 躯体,这具躯体对她而言是一团白云,可以随风散去,也可萦绕在高山峻岭之间。 刘学养的一只手悄然落在她的腿上,她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她的心情还颠簸在 经历了几天惊涛骇浪的欢愉却又于瞬间失落的空廓中,肉体已经磨砺出厚厚的茧 子。刘学养知趣地把手收了回去,解嘲地讲了一个很无聊的笑话。 进了游泳馆,想不到这里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像个集市。艾婷婷匆忙换上 泳衣,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像是在欣赏另一个她,竟生出几分自恋,又突然哀 怨地想到,寒冰怎么会离她而去呢,难道她的磁场还不足牢牢地吸附着他吗。虽 然是她催促他回去的,但他应该义无返顾地留在她身边,厮守着她,直到永远。 爱情竟是如此脆弱,脆弱得如同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欣然得到阳光的恩 惠,却在微风中迅速地破灭了。她又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有点那个了,孔老二的 名言骤然闪现在脑海中: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她笑了,抹掉了心中的阴影,轻 盈如飞地跑向泳池,一头扎进清凉的碧水中。许久,她钻出水面,甩掉眼前的水 帘,近在咫尺的竟是刘学养的笑脸。 她一时怔忡,疑是寒冰,冲动地几乎要扑进他的怀中。刘学养击到她脸上的 水花儿,惊醒了她,她笑了,出水芙蓉一般娇媚动人。刘学养说:“有了你,满 池粉黛无颜色。”艾婷婷突然想起水淼淼的话:我就是杨玉环。这种感觉还真不 错。她重新扎进水中,奋力扑打起水花,与激越的心情一同飞溅开来。 躺在池边的躺椅上,刘学养说:“咱俩都半裸着,能不能容许我说几句全裸 的真心话。” 艾婷婷心不在焉地“噢”了一声。此刻,她才体会到曾被她鄙夷的身着比基 尼的模特摇曳着蕴涵魔力的身段走在众目睽睽的T 型台上那种美轮美奂的感觉。 展示女性的美,不单单是取悦男性,更有一种征服男性的威慑力、震撼力。女性 的伟大在于美。 刘学养说:“你在想寒主编?” 艾婷婷从恍惚中惊醒,迷惘地看着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对方隆起的胸 肌上,半个月来被寒冰唤醒的情欲此刻又有些蠢动。她急忙把目光移到清澈的水 池中,将芜杂的念头漂洗一清。 刘学养无奈地感叹道:“在你的眼中,他就那么完美无缺,任何人都不能替 代吗?”他夸张地笑了笑说,“请容许我卑鄙一回,诽谤一下你心目中的偶像。 用我们男人的眼光看,尽管他的确是个好人,用五十年代的标准去评判,可以说 是优秀的男人。但时代不同了,旧的标准自然就会被淘汰。寒主编的身上还留着 他那个时代的烙印,把愚钝当成美德,谨小慎微,胆小如鼠,终究难成大器。更 不用说你们年龄上的差距。你知不知道,权威的数据表明,老夫少妻的婚姻,能 够维持在一年以上的,不到百分之三十。” 艾婷婷说:“如此说来,你才是这个时代叱咤风云的英雄。” 刘学养傲然一笑,说,“承蒙错爱。虽不敢说当之无愧,却也有潜在的素质。” 艾婷婷饶有兴趣地问:“如此隆重地推出自己,目的何在?” 刘学养眼里闪烁着骄矜,爽快地说:“君子不夺朋友之所爱。我是小人。狼 子野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艾婷婷挑衅地问:“你觉得咱俩合适吗?”她觉出自己的轻佻,不由得反省 自己,是不是鬼魅附身了。寒冰走后留给她的是空虚,是失落,是刚刚获得平衡 后的动荡。阴郁的心境,水洗不净,喧哗冲不散,辉煌的灯光也难以穿透。这种 叛逆的轻佻似乎是在作高空蹦极,虽然冒险,却异常刺激。 刘学养说:“那当然。理由有三,其一,我是优秀的男人,你是女子中的佼 佼者。其二,你我都是单身,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所以更懂得如何珍惜爱。其 三,那个夜晚,我本来是可以占有你的,但我的兽欲在顷刻间消退了,而且从那 以后,我没有再沾染过任何一个女人,你使我得到了净化。不瞒你说,我还找高 人批过八字,卦云: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就是告诫我,不可在双方条件未成熟之时,强行己意,待时机成熟,方可作合。” “你的话让我挺感动,只是我对你没有感觉。”艾婷婷觉得刘学养真有几分 可爱,说的那样庄重真挚,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由衷的表白。她诚挚地说,“我们 可以做个好朋友。” 刘学养说:“我是个凡夫俗子,没那么高尚,精神上的追求也没那么执著。 况且和个漂亮的女人做朋友,任何一个功能健全的男人目的都是非常明确的。” 艾婷婷的双眸散漫着迷惘,离别寒冰后的惆怅思念开拓出一个急待填充的真 空世界,连同肉体都轻盈得失去质感,只有深藏在骨子里的浪漫诗人气质从细微 的毛孔中若隐若现地游弋出来。此时,她对刘学养赤裸裸的表白,并不反感,相 反却有一种精神上的充实和享受。她笑了,虽然淡漠,甚至凉飕飕的,却也透着 依稀可辨的曙光。 刘学养说:“我会给你一切,会让你得到满足。” 艾婷婷饶有兴趣地问:“你能知道什么会让我满足?” 刘学养说:“所有的物质享受。” 泳池中,两个孩子在戏水,飞溅的水花裹着欢笑扬洒在艾婷婷的身上,清爽 的喜悦浸湿了她。艾婷婷说:“你太看轻我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清晰地感 觉到,精神上的憧憬,情感上的仰慕,只有一个归属。去他妈的浪漫吧,她根本 不需要。她说,“谢谢你,陪了我一晚上。不管你怎么想,我很愿意和你成为朋 友。”她站了起来,身上的水珠潺缓地滑落着,留下缕缕眷恋,如同那众多的凝 望着她的目光。 刘学养也随着起身,坚定不移地说:“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咬定青山不放松, 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啦。”他问艾婷婷,是想回家,还是就 近找一家饭店住下。艾婷婷说,回家。 行驶在宽阔空旷的大街上,艾婷婷第一次用挺括舒展的好心情欣赏北京的海 市蜃楼般的迷人夜景,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礼花般地绽放在夜空中,将一个个美丽 的童话世界缀入脑海,引发无垠的遐想。她想,此时的寒冰肯定不会沉寂在酣睡 中,几分牵挂、几分歉疚勾扯在她的身上,几分思念、几分顾虑随着铁轨延伸到 前方。做个男人也真不容易。她相信他的信誓旦旦不是妄言,但也决不是一件轻 而易举的事,命运已经残酷地捉弄过她,生活中的不幸经历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伤 痕累累的皱褶,当你刻意用新的渴求试图去抚平它时,更残酷的失望也会虎视眈 眈地盯着你。命运给出的真理是,要有一颗平常心。宿命论的精髓常常是不容轻 蔑的。 寒冰睡得很熟,连梦都难以激活他的脑细胞,半个月超常的亢奋使他身心疲 惫,用高价买来的铺位确实物有所值。天大亮的时候,他才睁开惺忪的睡眼,恍 恍惚惚地觉出自己是在火车上。他还是不想动,盯着车顶上的斑斑污渍,似乎在 辨认污渍的来源。直到列车服务员来找他换票,他的大脑才开始运转起来。他快 要到家了,家的概念抽象模糊,甚至有些陌生,而且他的归来是为了离去,挥一 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的右眼皮急剧地跳动起来,在心里激起无端的忐忑。 车到站的时候,他才忙不迭地开始收拾东西,蜂拥而上的旅客将他挤在狭小的过 道上,直到列车启动,他才大汗淋漓地移到车门口。列车员尽职尽责地锁上门, 毫不通融地挡着他。他也懒得力争,望着渐渐逝去的熟悉的车站,牵强地联想到, 这大概也是一种征兆。他的身子和思想一同松懈下来,大脑如同车外的景色一样 荒芜。 在下一个车站,寒冰赶上最后一班到临原的末班汽车,到家时,天已经黑透 了。家里只有儿子一个人,儿子对他的归来并不感到意外的惊喜,冷漠地告诉他, 姥爷住院了,妈妈整日整夜地陪护着,已经有十天了,大年三十他们是在医院里 熬过的。寒冰看看表,踯躅片刻,还是决定去医院看望一下。 他对岳父大人颇有好感,但谈不上敬重,甚至常常怀着同情和怜悯看待他。 岳父是个副局级的领导干部,虽然是闲职,但在小小的临原也算名声显赫的。然 而,他在家中却没有相应的地位,主宰这个家庭的是岳母。精瘦的老太太不但牢 牢地把握着家庭里所有大大小小的事,而且十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地干预着岳父的 工作。她不无得意地对女儿说,你父亲之所以在领导岗位上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 误,包括生活作风,就是因为每时每刻都处在我的监护指导下。男人就像孩子一 样,疼爱他,还必须管教他。 岳父似乎习惯了这种近乎牢笼般的生活,他循规蹈矩地老老实实地如同木偶 一样听任老太太的摆布,从不越雷池一步,更谈不上有什么个人的嗜好,烟酒不 沾,女色不染,钱财不贪,跳舞、唱歌、打牌样样不会,没有大声说过话,也没 有朗朗笑出过声,难得遇上开心的事,也仅仅涨大鼻孔,啃哧几声,将笑声噎在 喉咙口,就连吃饭也趋同于老太太素淡的口味。一生中,唯一沾染了点浪漫色彩 的事,是在北京开会时结识了一位少数民族女性同行,并且在以后的半年中收到 她的两封平淡如水的信。 这件“绯闻”没有逃脱老太太明察秋毫的锐利目光,以大无畏的一哭二闹三 上吊的泼辣作风,将它扼杀在萌芽状态中。而且以“宜将剩勇追穷寇”的顽强精 神,在老爷子的头上栽种出一条小辫儿,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掌心中。寒冰对岳父 的好感是基于老爷子的善良。老爷子的善良有口皆碑。当了几十年的领导干部, 没有和任何人结下宿怨,就连在文革中整过他的人,事过境迁之后,也拍着良心 说,老爷子是个大好人。 寒冰赶到医院时,病房的门已经上锁了。一位查房的护士看见呆立在走廊门 外的寒冰,隔着门缝问他干什么。他说出老爷子的名字。护士犹豫了一下,开了 门,告诉他老爷子的情况不好,不然不会让他进来的。寒冰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 去,踯躅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 李啸鸣没有回头,泥塑般地端坐着,幽暗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出浓浓的 忧郁。她和父亲的感情很深,从小见惯了母亲的蛮横,使她对父亲的依恋加进了 对母亲叛逆的情结。然而,在性格上,她和母亲如出一辙,只是那场大火将那坚 硬的壳烧得酥软了,她无奈地选择了含而不露,把咄咄逼人的锋芒掩藏在不苟言 笑的庄重中。 寒冰没有吱声,站在李啸鸣的身后,看着蜷曲在被窝里的岳父。他不时发出 轻微的呻吟,那呻吟似乎不是为痛苦而发,仅仅是生命存在的一个信号,让人不 要忽略他,抛弃他。他蓦地惊醒过来,睁大深深地陷落在眼眶里的双眸,迷茫地 看着女儿,许久“哦”了一声,发出游丝般断断续续的声音:“你怎么还不睡? 快去睡一会儿吧。”他终于看见了寒冰,干瘪的脸上挤出皱褶,说不清是痛苦, 还是微笑,吃力地咳了两声,把痰咳了出来,长吁一口气,说:“回来就好,回 来就好。” 李啸鸣把痰清理掉,用热毛巾擦了擦父亲的脸,坐下来,轻捶着父亲的背, 许久才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寒冰说:“你回吧。” 李啸鸣不再吱声,机械地捶着背,把寒冰丢在尴尬中。 值班护士探进脑袋,打着哈欠,敷衍地问:“老爷子没事吧?”没等得到回 答,她已经重重地带上门走了。 李啸鸣追了出去,请护士把走廊的门打开,转身回来,对寒冰说:“你走吧。” 像是下了一道驱逐令。 寒冰出了医院,空旷的大街上只有出租车不时地在他身边逗留一下。这个时 间他不想回家,他没有家门的钥匙,把儿子从梦中叫醒,他会面对一张使他难堪 的脸。他盲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窜出残存的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断断续续的诗句 :我们是稻草人,/ 脑子里塞满稻草,/ 有声无形,/ 有影无声,/ 瘫软的力量, / 无动机的姿态。他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是否也塞满稻草,但鲜活的心肯定是丢 了,丢在即将升起曙光的那一边。路边一家店里喷出辉煌的灯光把他孤独的身影 长长地映在地上,他从魔怔中清醒过来,辨认出这是一家新开的加州牛肉面快餐 店。这个钟点,里面居然有人在吃饭。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起来,愤慨地提醒 他,整整一天没有关照过它了。他走了进去,不单是为了安抚肚子,同时也想找 回没有归宿的心。 有人叫他的名字,循声看去,是文联的副主席王平冉,同桌的还有三位,脸 红脖子粗地正在争执什么。王平冉一一作了介绍,都是单位里不大不小的领导干 部。听说他是诗人寒冰,一片“久仰”声中,纷纷伸出热情的手,有力地晃动着, 邀请他一起入座。王平冉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小子走了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文联正打算通缉你呢。”又转脸对三位说, “实在对不起,我俩得找个僻静地方单独会晤一下,诸位千万别介意。” 刚一落座,王平冉就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你拐了个小蜜私奔了,此事可当 真?” 一句话说得寒冰脸热心跳,亏得服务员走过来问他俩吃什么。寒冰恍惚地说, 来一碗面。话一出口,觉出不大近情理,笑着补充了一句,听他的吧。王平冉点 了啤酒和几个下酒的小菜,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架势。果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文联最近人事变动很大,老太太改为巡视员,基本上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他王平 冉成了文联的代主席,开始整顿这个不死不活的烂摊子。 寒冰说:“恭喜你,有你当家,文联就有希望。” 王平冉说:“你别晕乎我,这一堆乱麻七糟的事里,最难缠的就是你的事。” 寒冰心里咯噔了一下,胸口隐隐有憋闷感,虽然对王平冉的话并不感到突兀, 但毕竟是戳在他的软肋上。他的承受能力和他强壮的体魄并不成正比,更何况他 自己也觉得干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他难以坦然应对,只能故作惊讶地“哦” 了一声。 王平冉牙疼似的吸了口气,皱着眉头,乜斜着像在鸡蛋壳上划了一道缝似的 细眯眯的眼睛,神秘地说:“按组织原则,我不应该向你透露,但谁让咱们是铁 哥们儿,胳膊肘总得往里拐。有人向纪委写了匿名信,说你打着编辑部的旗号, 勾结不法书商,印发色情书刊,大发不义之财。据说,检察院已经准备立案了。” 寒冰的心慌乱地扑腾着,灌了满满一杯啤酒,依旧平静不下来。他嘿嘿笑了 一声,掩饰着自己的窘迫,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挥挥手,“继续说,继续说。” 王平冉的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意说:“你还让我说什么,其实你心里都明白。 你说咋办吧,我听你的。” 寒冰小口小口呷着浮在啤酒液上的泡沫,心头的慌乱渐渐被泡沫吸附了,抬 头迎视着王平冉咄咄逼人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说:“你是党组成员,讨论编辑部 的问题时,你也在场。做出承包决议,是党组全体通过的。我不过是党组决议的 执行者。如果真的出了问题,党组首先要承担责任的。” 王平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像在叩问寒冰的心, “那经济上的问题呢?” 寒冰的心稳稳当当落回原处了,“这次回来就是按签订的合同给文联交钱的。” 王平冉的眼睛瞪圆了,迫不及待地问:“有多少?” 寒冰心有灵犀地停歇了半拍,含糊地说:“大约两三万吧。” 王平冉的眼睛忽闪出亮花花的光泽,紧紧地抿着嘴,仿佛担心会泄露什么秘 密,终于按捺不住,做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不用急,等我把关系理顺了, 咱们再研究。” 寒冰心里豁亮了,紧追不舍地问:“那会不会给别人留下把柄?” 王平冉凛然地说:“别担心,有我顶着,谁也奈何不了你。” 寒冰举杯响亮地和王平冉碰了一下,说:“那一切就听你的了。” 王平冉的同伴在远处喊他的名字,抬起胳膊,夸张地指着手腕上的表,示意 他该行动了。王平冉冲着同伴歉意地拱拱手,转回身对寒冰说:“那几位是我的 麻友,都是有钱的主儿。我囊中羞涩不说,手气还背,实在是无颜重上战场。” 寒冰心领神会,掏出尚未拆封的五千元,推到王平冉的面前,说:“这是给 我老岳父准备的住院的钱,你先拿着,别让人家小瞧了你。” 王平冉不经意地收起钱,脸虽然庄重地绷着,却难以掩饰眼里流露出来的收 获颇丰的喜悦。他拍拍寒冰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哥们儿永远是哥们儿,没的说。那边三缺一,恕不奉陪了。改日我请客。” 王平冉走了。寒冰下意识地摸摸空荡荡的兜,却并没有失落感,只是不那么 理直气壮地对另一个自己说:我可是没想着要腐蚀革命干部。此刻,他有了食欲, 慢条斯理地将早已散尽热气的牛肉面顺溜溜地安顿进肚里。 早晨,寒冰回到父母家。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杂七杂 八的念头无序地搅和在一起,窜来窜去,捉不住,撵不走,理不出头绪,扰得心 烦、头痛。他干脆起了床,说是到外面溜达溜达,骑上自行车,身不由己地直奔 医院去了。推开病房的门,他惊呆了。 李啸鸣躺在另一张床上,也在输液,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平坦的胸脯 纹丝不动,若不是输液器中的液体尚在有条不紊地滴答着,简直在她的身上看不 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了。守候在病房的护士板着脸,尖利地质问,你是她家什么人, 怎么就没见过你的影子?女婿?女婿顶半个儿子,你算哪家的女婿?怎么一点责 任感都没有。马上去见医生,他正打电话找你呢。寒冰找到医生。医生还算客气, 告诉他,李啸鸣的体质本来就不好,晚上熬夜陪床,白天还要坚持上班,铁打的 身子也顶不住,更何况是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关键是贫血,而她的血型是RH 阴性血,就是日本电影《血疑》中的女主角大岛幸子的那种血型,大约一万个人 中能找到一例就已经很乐观了。医院的血库里没有这种血,就连省城也很难找到 这种血。 寒冰问,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医生耸耸肩,摊开双手,说了声,无能 为力。寒冰突发奇想,撸起袖子说,验一下我的血。医生笑着说,心情是可以理 解的,想验就验一下吧。但是奇迹往往就孕育在偶然中,如同无意中买了一张奖 券却中了大奖一样,寒冰的血居然就是RH阴性血。医生感慨地说,看来,你们俩 是天生的一对儿。 躺在病床上,寒冰清晰地看到自己鲜红的血通过一根细细的塑料管流入李啸 鸣的血管中,看到李啸鸣苍白的脸色泛出红晕,看到李啸鸣感激的目光和随即流 出的亮晶晶的泪珠。寒冰心想,这大概就是命运,命运将他俩牵扯在一起,并且 执着地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 李啸鸣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了。医生说,没有精神力量的支撑,单纯的医疗 手段是创造不了这种奇迹的。年轻的护士说,上帝眷顾天下的有情人。 上帝不单单眷顾李啸鸣,奇迹同时诞生在她父亲的身上,他走出死神的阴影, 明媚的阳光也照耀在他的身上。这一切都是在一个星期内发生的。李啸鸣安心地 将父亲托付给雇佣的看护,终于回到自己的家。 正月十五最红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挂在宿舍楼阳台上的大大小小的红灯笼 依然喜气洋洋地亮着。寒冰在文联呆了整整一天,上午参加政治学习,中午和王 平冉昏头涨脑地喝了一顿酒,王平冉坚持付了账,说是那天借寒冰的福气,打了 个漂亮的翻身仗,赢得那三位常胜将军鬼哭狼嚎。王平冉说得神采飞扬唾沫星四 溅,就是只字不提那五千块钱的事,相反,却拐弯抹角地提起他要装修家的苦恼。 王平冉的苦水倒不尽,直到寒冰吐口说,这个忙他可以帮。王平冉方才善罢甘休 了,拍着寒冰的肩,情绪激昂地说,什么叫朋友,关键时刻见真情。有你这句话, 足够了。今后看我的吧。从饭馆出来,王平冉提议,下午搓麻,仅仅是消遣放松。 寒冰对此虽无兴趣,却也只能全当陪太子攻书了。散摊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寒 冰输了八百,全都揣进了王平冉的腰包里。 寒冰回到家里,远远看见自家的阳台上亮起红灯笼,疑是自己眼花了,定神 儿数了数,确定无疑。心头骤然间窜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惶恐,他驻足吸完一支烟, 磨磨蹭蹭进了家门。儿子不在家,说是去姥姥家了。这倒不足为怪,李胜利是姥 姥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牵挂的人,那张常年阴沉着的脸,只有李胜利的光芒能照亮 它。奇怪的是,家里充溢着浪漫气氛:客厅里没有亮灯,阳台上红灯笼柔和喜气 的灯光幽幽地散漫在净洁的瓷砖地板上;餐厅的餐桌上燃着两支红蜡烛,蜡烛头 尚未烧平,大约是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才点燃的,烛光活泼地跳跃着,似乎是经 不住那四碟精美的小菜和产自法国波尔多的红葡萄酒的诱惑;阴台改建的厨房里 却灯火辉煌,抽油烟机低吟着,锅碗盆勺奏起的交响曲欢快清脆。李啸鸣轻盈地 从厨房飘然而出,把重新热过的鱼和鸡精心安置在餐桌上,娇嗔地说:“傻站着 干啥,洗手,吃饭。” 寒冰机械地动作着,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和李啸鸣碰了杯,才小心翼翼地 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啸鸣往日的矜持无影无踪,乌亮的眼里流泻出青春的光彩,说话的声音稚 童般的清亮,“什么日子?什么都不是,不过也可以说什么都是。” 寒冰木讷地看着李啸鸣,幽暗的烛光掩去她脸上的疤痕,映衬出线条秀美的 脸颊,隐隐现出少妇的风韵。 李啸鸣噗嗤一声笑了,“我很丑,却很温柔。对不对?而且,这突如其来的 温柔使你很惊讶,很陌生。其实,我的骨子里并不像我妈,还是像我爸的成分多 一点。”她收敛了笑意,低垂着目光,幽幽地说,“这么多年,你并不怎么了解 我。大概也是我自己把自己掩饰得太过分了。其实,我也不怎么了解你,我以为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一直在勉强维持你错误的选择。我错了。你是个内涵很深 的人,我不但读不懂你的诗,也没有读懂你,直到你的血液流进我的血管里,我 才一点一滴感受到你的真情。” 寒冰心里在呼喊,不,不,不,现在你才是真正的错了,错得一塌糊涂。然 而,有一点她说的对,他的确不了解她,现在他才感觉到她的善良,她那裹着厚 厚的茧子的心实际上很容易穿透,一点点温暖就会将它融化。多少年来,他给予 她的太少了,点点滴滴汇聚在一起,恐怕连对艾婷婷的一半好都没有。为什么, 难道仅仅是美丽与丑陋、新鲜与陈旧、年轻与沧桑的差异?那样,他也太浮浅太 世俗了吧。 李啸鸣举起杯,示意寒冰喝酒,她自己大大地喝了一口,红色的酒液立刻窜 到她的脸上,洇出火焰般的艳丽,“不知你还记得不,在咱俩的婚礼上,父亲祝 咱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多年来,咱们一直恪守父亲的祝愿,真是相敬如宾。 现在看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并不是一件好事,感情没有沟通,心灵不会融合, 夫妻间客客气气的,如同陌路人一样。这两句成语纯粹是误导。哎,你怎么不说 点什么?是不是怕我这个纪检书记抓住你点把柄。”她又大大喝了口酒,“作纪 检养成的职业习惯,有点像古时候的刽子手总喜欢摸别人的后脖颈一样,眼睛总 盯着别人的短处,我对你也常常是疑心生暗鬼的,总不往好处想你。越是这样, 心头越觉得凉飕飕的,把本来就不很热烈的感情冷凝成一块冰,化也化不开。今 后在家里,我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寒冰觉得脸上火烧火撩的,喃喃地说:“怎么有点像党内的生活会。还是说 点轻松的话题。” 李啸鸣笑了,“那好,你说,我听。你是个诗人,当年我就是被你的一首诗 征服的。应该把你的浪漫情调分流给我一些,让我也有滋有味地品尝生活。” 寒冰说:“你看我像个有浪漫情调的人?” 李啸鸣说:“是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把你的浪漫情调稀释得也像一杯白开 水了。” 寒冰不知所措地说:“你应该多结交几个朋友,男的、女的都该有几个。” 他心想,这是给自己找心理平衡,倘若她有了一个情人,也许自己会心安理得些。 多丑陋、多阴暗的心理。 李啸鸣说:“谁会和我们搞纪检的交真心朋友,见了我们就像见了瘟疫,惟 恐沾上边儿。但我偏偏喜欢这个工作,挖掉一个蛀虫,我的心情就畅快,就有成 就感。我看你也别写诗了,写电视剧,写小说,写报告文学,我提供素材,你动 笔,肯定有观众、有读者。这样也不埋没你的才华了。”她说得很兴奋,把寒冰 的手攥在掌心中,久久没有松开。 桌子上的热菜原封不动地摆着,气息奄奄的阴暗着,失去诱人的生气。李啸 鸣十分女人味儿地说:“你怎么不动筷子,是不是嫌我的厨艺不好。我再热一遍, 盯着你把它全都吃下去。” 菜重新端上来后,寒冰像个听话的孩子,尽心尽力地吃着,一迭声地说“好”。 他担心李啸鸣再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 李啸鸣不吃也不说了,安静地守候着他,看着他狼吞虎咽,眼里流露出慈爱 的目光。 寒冰愈加不自在了,像是在进行一场表演。 多少年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看电视。寒冰喜欢体育节目,尤其是足 球,他对李啸鸣喜欢的那些连篇累牍千篇一律的公检法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十分厌 烦,但他不是一个霸道的男人,在李啸鸣的喜好面前,他宁愿退避三舍,捧起一 本书,伴他度过嘈杂的夜晚。今晚,电视里播出的是一部好莱坞的爱情喜剧片, 虽然已经播了一半,但两个人都不反感。李啸鸣似乎格外兴致勃勃,每一个搞笑 的情节都像挠在她的痒处,引发她开怀大笑。孩子般的天真第一次显现在寒冰的 眼前。 关掉电视后,两人都有些不自在,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什么。在黑暗中 呆坐了心悸的几十秒钟后,李啸鸣说:“你先睡吧。”寒冰如释重负地走进书房, 舒展地钻进自己单人床的被窝里。他是个一沾枕头就打呼噜的人,从未品尝过失 眠的痛苦。但今天他合不上眼皮,似乎有所期待,却又畏惧这期待的降临。当书 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后,他觉得身子毫无质感地浮起来,又沉下去。当李啸鸣 钻进他的被窝,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窜进他的鼻腔,诱发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之 后,他才恢复了意识,真切地意识到,李啸鸣的情感世界培育出一个崭新的天地, 洋溢着爱,洋溢着春的气息。这一切都是他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有心栽花花不开,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世界真奇妙。 李啸鸣沉寂了片刻,动作起来,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剥了个干干净净,而后小 心翼翼地掀起他的背心,将发烫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她今天的行动大大地超乎 他的想象能力,她用难以置信的超越极限的不可理喻的示爱方式来表达她的忏悔, 来弥补她给他造成的缺憾。寒冰感到了天崩地裂的强烈震撼,以至眩晕起来。 李啸鸣疲惫不堪地抬起头来,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笑容。 寒冰感到无地自容。本能的力量原来如此强大,情感倒像是天上的白云,美 丽而漂泊不定,常常随风而散。 李啸鸣牵着他的手,回到她的卧室,拥着他,睡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李啸鸣 还沉浸在兴奋中,她仰起脸,盯着寒冰的眼睛说:“酒桌上男人们说,他们心目 中的女人应该是:在外面时,是雍容典雅的贵妇;在家里时,是精明强干的主妇 ;在床上时,是放浪形骸的荡妇。你是不是也想得到这样的老婆?” 寒冰笑而不答。 李啸鸣说:“沉默也是男人的一种表达方式,既不愿意背叛良心,又羞于肯 定。看来,它是男人的择偶标准。”说着,她的手又不安分起来。 寒冰说:“我累了。”他确实是累了,是那种心神疲惫的累,累得悲壮,累 得苍凉,累得想哭,却又不知为何而哭,而且哭不出来。 第二天,岳父的病情又恶化了。寒冰给艾婷婷打了个电话,说他短时间内回 不了北京。艾婷婷问他是不是遇到麻烦事了。他含糊其词地说,你别担心,我很 快就会回去的。前后话的矛盾使他感到慌乱,说话也结巴起来。艾婷婷起急,逼 他把话说清楚。寒冰嗫嚅地说,我父亲病了。艾婷婷说,你不用为我操心,我挺 好的。这边的事我也能应付得了,而且保证出不了差错。我又备齐两期稿件,还 有一部市场前景很好的长篇小说,等你回来拍板。但这事不急。你千万把自己照 顾好,陪床是件很熬磨人的事,你得保证营养,保证休息,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 人人都要过这一关的,生死病老,任何人逃脱不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絮叨得他 心烦,确切点说,是心虚,脑门子都沁出冷汗。他喏喏称是,巴不得她立刻闭嘴, 心里骂她,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罗里罗嗦的老娘们了。直到把电话柄握得发烫,那 边才余音袅袅地断了。寒冰总算透过一口气来,把脑门上的冷汗揩掉。自己安慰 自己,我又没撒谎,没离婚之前,他还是我的父辈嘛。况且,老爷子对我是有恩 的,知恩图报,也是做人的准则。他在想象中和艾婷婷对话,对得有声有色,险 些发出声来。 寒冰和陪护轮替着给老爷子陪床。他是个眼里没活儿的人,脑子里再琢磨起 事来,几乎麻木不仁。老爷子恰恰是个能隐忍宽容的人,不到不得已的时候,绝 不烦人。问他需要什么。他说,你看你的书吧,需要时我会叫你。直到老伴儿或 女儿来了,他才支嘴。老太太就老大的不痛快,一进门,就阴沉着脸,就找毛病, 就发泄满腹的牢骚,就不断地指桑骂槐,就让寒冰如芒刺在背惶恐不安。如果这 个时候李啸鸣来了,母女俩就会针尖对麦芒,把小小的病房搅得沸沸扬扬。李啸 鸣旗帜鲜明地站在老公的一边,为老公评功摆好,为老公撑腰,把老公夸成是当 代最优秀的男人。这反倒给寒冰增加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把他牢牢地拴在病房里, 尽心尽职地履行着职责。荣誉有时候不是一种财富,而是鞭策,“鞭策”两个字, 用得太准确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