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祝你生日快乐
酒吧刚开张时,严浩雇了三个酒保。没过多久因为生意不好而解雇了一个。另
一个辞职了,理由是受不了严浩和我没完没了地放那些老掉牙的美国六十年代歌曲。
此人曾自费购买了几张电子和爵士要求无私奉献,但被我们不留余地地拒绝了。最
后只剩下调酒师和唯一的一个酒保。所以只要我在酒吧,我就也得兼任跑堂。
严浩自己整天坐在吧台里,从不招呼客人,只是听音乐,发呆,看书。
他开始近乎不可理喻地沉迷于各类诗集。他告诉我,他过去认为最垃圾的文学
就是诗歌,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诗歌是最真实的文学,因为大多数诗歌就像真正的生
活一样胡言乱语狂悲恶喜不着边际。很快他就能够大段地背诵那些著名的或不著名
的作品——
去年的雪可曾记得那些粗暴的脚印?上帝
当一个婴儿用渺茫的啼哭诅咒脐带
当明年他蒙着面穿过圣母院
向那并不给予他什么的,猥琐的,床第的年代
……
或者——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
“你听听,多么荒谬!多么真实!”他笑着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和我
碰了一下酒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龙舌兰(Tequila) 。他竟完全没有留意到,在他
朗诵诗歌的时候,他杯中的酒已经有一半被泼洒到了地上和自己的身上。
他变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严浩。他的情绪时高时低,不再能保持过去
那种始终如一的理智和平静。甚至他那种让我印象深刻的标志性笑容都发生了变化,
我常常看见他向一边撇起的嘴角会让半边脸的表情陷入无法自制的混乱,近乎抽搐,
不再有让人着迷的坚毅线条。
有时他会突然从吧台消失,然后又突然出现,这期间竟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里。
149
六月的一天傍晚,我走进酒吧时看到严浩又消失了,唯一的那个酒保竟然也不
在,只有调酒师在吧台后懒洋洋地和我点头打招呼。这种莫名其妙的酒吧可能整个
上海也找不出第二家。
调酒师仰靠在严浩的座位里,腿搁在吧台的横档上,在音量开得震天响的罗大
佑的歌声中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
爱人/ 想当年我离家时她已十八/ 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此人对罗大佑
的热爱近乎疯狂,自称做爱时若不听罗大佑的歌就会阳痿,上厕所时若不哼罗大佑
的歌必定便秘。这种因果关系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好在我和严浩对罗大佑的印象
也都不差,早在一起看录像的少年时,我们就已经从《阿郎的故事》中学会了唱《
你的样子》,从《棋王》中学会了唱《爱人同志》,所以我们对他在酒吧里既不做
爱也不上厕所地放罗大佑的音乐并无意见。
我走到吧台前,他一言不发地递给我一杯浸着薄荷叶的冰水。我接过来一口喝
干。“舒服了?”他面无表情地问,我擦了把额头的汗,刚一点头,他立刻就把酒
单塞到了我手里。“干什么?”我愕然。他脸上浮现阴谋得逞的笑,朝一边歪了歪
下巴,我循着方向望去,看到靠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客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个懒鬼
就在等着有人来替他招呼客人,不禁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猪猡”。
客人背对着我。此时外面的天色正在很快地暗下去,而酒吧里还没有开灯,所
以看不分明,只能从背影上隐约识别出是个年轻的女孩。胳膊拄在桌子上,双手托
腮,很安静地侧头望着窗外。我拿着酒单走过去,丢到她面前。“请问小姐想喝点
什么?”我兀自恶狠狠地瞪着吧台后那张幸灾乐祸的猪脸,嘴里漫不经心地问。
“有花茶吗?”
“花茶没有,花痴有一个,要不要?”我没好气地回答,心里十分纳闷居然还
有到这种无聊酒吧喝花茶的无聊客人。
女孩笑了,把手臂放平到桌上,抬起头:“如果我要的话,可以免费包装、送
货上门吗?”
我低头,看到她的脸,顿时呆住了——眼前的这个姑娘竟然就是我朝思暮想的
阿米!我的脸上开始发烫,呼吸也有些不太适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走到桌子对
面,拉出凳子,讪讪地坐下。
“你怎么来了?”我低着头问,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放到桌上。点烟的
时候竟有些情不自禁的恍惚,一股浓郁的怪味刺激到舌苔时才发现烟被自己叼反了,
烧着了过滤嘴,急忙把它取下,手忙脚乱地在烟灰缸里摁得支离破碎。
“不欢迎吗?”
“不是,怎么会呢——可是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你们宿舍的人告诉我的。”
我总算一切正常地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想起酒吧刚开张时自
己曾请宋国涛和小戴他们来喝过一次酒。
“怎么突然想到来看我了?”
“你说呢?”她笑着说,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
会,她把目光移开到酒桌上装饰用的放在手编小藤篮里的玫瑰绢花上,“今天是我
的生日,想看看你,就来了。”
我又呆住了,茫然地看着她依旧那么美丽的脸庞,猝不及防地一股湿热涌到喉
咙里,如鲠在喉地灼烧起来。“生日快乐——”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又手忙脚
乱地站起来,“你,先喝点东西好吗?”
“嗯。谢谢。”她抿起嘴唇,笑着点头。
“你要喝什么?”我一边推开凳子快步走向吧台,一边头也不回地问。
“随便。你看着办吧,什么都行。”
我走进吧台,背对着她的目光,尽量不露声色地深呼吸,目光扫过酒柜上的一
排排酒瓶。“你想找什么?”坐在身旁椅子上的调酒师略放低手中的书,抬头问我。
“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来。”我举起胳膊假装察看酒瓶,挡住他的视线,笑着回
答。当下的我只会调两种酒,血腥玛丽(Bloody Mary) 和龙舌兰日出(Tequila Sunrise)。
前者显然不合适,所以我选了后者。在吧台上操作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一抬眼,
却看到阿米正在远远地望着我,用手支颐,浅浅地微笑,就像多年前那个在暮色中
倚着宿舍外的栏杆听我吹口哨的小姑娘。我猛地低下头,看到有一滴眼泪不及反应
地从自己的脸上滴到了酒杯里,迅速地溶散消失。我不知道是因此发生了什么化学
反应,还是因为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最后调出的酒的颜色看起来实在是红得过分
了。
“这是什么?”阿米好奇地指着在杯沿微微晃动的液体问。
“上海日出。”我举起双手揉搓脸颊,小声回答。
她微蹙眉心,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紧张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表情
恢复自然。
“味道好像还挺不错。”她说。
我如释重负,靠到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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