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神
严浩从戒毒所出来的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去接他。我到他的住处,仔细地从衣
橱里给他挑了一套纯黑色西服和一条深蓝色领带,把他看起来最新的一双皮鞋擦得
又黑又亮,和梳子等物品一起塞进一个大手提纸袋里。刚走出门,我又返身回去,
从冰箱里拿了一瓶伏特加和一条烟。为什么会带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自己都不
明白原因,只是出于不容置疑的下意识。
他看起来似乎胖了很多,但那种胖近乎浮肿。他穿衣服,梳头,每一个动作都
显得略有迟钝,仿佛做出每一步之前都要先确认和上一步的联系一样。走出医院的
大门,他的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有些迷茫地四下张望,似乎很不适应突然开阔起
来的空间。从他脸上的表情,我能清楚地看到初冬的惨白阳光如同一条条的鞭子在
无声地抽打他,不由一阵心酸。我抓住他的胳膊,搀扶着他,走到路边花坛的台阶
上并排坐下,从手提袋里取出酒瓶,拧开盖子,递给他。他接过去,才喝了一口就
被呛得咳嗽起来。稍事喘息,一仰脖子又灌了更大的一口。从他毫不犹豫的动作和
举起酒瓶那一刹那的眼神中,我有些欣慰地看到了那个绝不低头的少年严浩的影子。
这一次他没有再咳嗽。我把那条烟也拿了出来,拆开一包递给他,自己拆了另一包。
我们俩在台阶上无言地坐着,酒瓶在彼此手中来回传递,脚下的烟头逐渐增多。
“喂,你说,我们俩的肺现在都是什么颜色了?”他忽然问我这个似曾相识的
问题。这时我们俩已经各自抽掉了大半包烟,一起喝下了半瓶酒,他的脸色红润了
很多,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小汗珠。
“历史悠久的干牛粪。”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笑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行了,我差不多了,走吧。”
坐在微微颠簸的出租车上,我犹豫着,终于决定问道:“我把你送进戒毒所,
你有没有恨我?”
他扭头打量着我,嘴角渐渐撇出笑意:“如果我现在又开始背诵狗日的诗歌,
你会不会恨我?”
话音刚落,他把视线转向前方,真的开始背诵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
的《祈祷》:“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
伦,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栅里,在窗前的阳光下……”
“知道吗?你烦得就象金斯堡他妈一样。”他仰起头,略带戏谑地笑着对我说,
“可惜,你为什么不是我妈?”
从戒毒所归来的严浩比过去平静了很多。他不再大声地朗诵诗歌,而是用一种
喃喃的细语,仿佛咬着情人的耳朵。他听音乐时也把音量调得很低,低得让我感觉
几乎听不见,以至于有时我都怀疑他已经进化到不再需要用耳朵来听音乐,而是用
眼睛,用鼻子,或者用另一些藏在坚硬骨骼里的柔软器官。
他总是很疲倦的样子。他的笑容因此显得很温和,前所未有的平易近人。他每
天只吃两顿饭,并且热衷于素食,拒绝一切油腻的食品。他说他要减肥,要尽快地
把自己在戒毒所中长出的赘肉干掉,因为他喜欢打胖子,而不喜欢自己变成胖子。
他不再会经常性地突然从吧台后失踪,至少我在酒吧的时候,一次也没有看见
过。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已经戒掉了毒,还是动作更隐蔽或者失踪的技巧更纯熟。我
之所以会有后一种猜疑,是因为小伟哥曾经说过一句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的所谓经
验之谈:戒毒的经历通常只会让吸毒变得更像一种追求。
“能够戒掉海洛因的人在我眼中都是神。真的,我真他妈的崇拜他们。”小伟
哥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绝无戏谑,严肃得堪称虔诚。
严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至22岁为止所亲眼见到的最坚忍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
说过自己是神,他只说过——人其实只是非常非常渺小的东西。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在外公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发现自己22年生命的可笑
的、唯一的实际价值就是证明了这句话。或许我迟早会被生活阉割掉,但是我仍然
希望严浩能够勃起,能够恢复过去那种标志性的笑容,即使这种笑容曾无数次地让
我恼羞和惭愧。因为,他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
酒瓶的盖子已经被打开,所有的气泡汹涌都在酝酿一个结果。我们在等待这个
结果的审判,在世纪末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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