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As Tears Go By
连续几天的绵绵阴雨之后,清明节带着湿冷的阳光来到了。我跟随全家人一起
去扫墓,烧纸,给外公和外公的父母。
两座墓穴是毗邻的。据母亲说,外公的母亲去世时,因为成分问题而不被允许
安葬在公墓,只能偷埋在外滩。直到1992年外公平反时,才被找到,迁回公墓和先
夫合葬。现在,她又和她深爱的小儿子长眠在一起了。我不知道前者是否终于得到
安息,后者是否终于愿 意忏悔,我只知道所有的真相都终归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
失去最初的开始和最后的结局。
其他人都离开的时候,我借口还要去严浩的坟上看看,独自留下了。我先兑现
了对紫兰的承诺,把她的相片烧在了外公的墓前。然后我找到严浩的墓,从口袋里
取出那封张昕写给他的信,拿在手中,用打火机点燃一角,直到火苗掠过自己的手
指,才把它轻轻地放到墓碑前。
我没有看过这封信。我也不想猜测这封信里写了些什么。在关于这封信的那个
故事里,我从来都未曾扮演过主角。或许,活着的故事里任何人都不是主角,张昕
或者严浩,但是至少,他们俩现在被埋葬在一起了。他们俩在一起,比生前的任何
一次拥抱、任何一次做爱都更真实地在一起。
我祝福他们的来生。我也感谢上帝,恩赐我们死亡,从而让我们轻易地学会了
爱与原谅。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蹲在那里看着,看着被燃烧撕碎的纸片随着火苗翻飞,看
着纸灰被风吹散。
直到四顾无人,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在笑,在哭,在流走。
2000年5 月12日下午,在公司里旁听党组织生活会。我正在笔记本上百无聊赖
地画着花花草草,手机响了,是阿米打来的,说她正在去虹桥机场的途中。“在候
机厅门口等我一下,我现在就过去。”我告诉她。挂掉电话,起身径自离开会议室。
对我没有关手机已经非常恼火的党委书记在身后大呼小叫,但我没有搭理他——十
几天之后我为此付出了代价:被记了半天旷工,勒令写检查。但我没有写检查,而
是递了一份辞职报告。
出租车在虹桥机场国际候机厅外靠边停下。我一下车就看见阿米在向我招手,
连忙小跑过去。
“就你一个人?”我四下张望,问。
“我爸送我来的,我让他先回去了。”阿米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些局促和紧张。
“几点的飞机?”
“时间还早。怕路上塞车,就提前过来了。”
“那,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嗯。”
我拎起她的行李,和她一起走进候机厅,找了一家人不太多的咖啡厅坐下。她
点了一杯“蓝山”,我只要了一杯速溶咖啡。
“怎么喝速溶咖啡?”
“这个和我身分相配。”我笑。
她怔了一下,也笑了:“你啊,这么多年了,说话的那副讨厌样子一点都没变。”
“反正迟早会变的。我不急。”
服务员把咖啡送上来了。我把糖包和咖啡伴侣包都扔到了一边。趁阿米低头喝
咖啡的时候,我凝眸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她穿了一件柔软伏贴的烟灰色细羊毛衫,
外面是一件深灰色的棉布短风衣,长发披在肩上,似乎长了很多,梳理得很柔顺,
像一匹丝滑的纯黑锦缎,让我有伸手过去抚摸的冲动。
“你瘦了。”她放下咖啡杯的时候,我告诉她。
“是吗?可能最近太忙了。没想到手续那么多,办起来那么麻烦。”她叹了口
气。
“但是,还是那么漂亮。”
“真的?”她抬起头,目光闪烁了一下,脸微微地泛起动人的红晕。
“嗯。”我顿了一下,“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
“还有呢?”她的脸上又浮现出我所熟悉的那种顽皮的表情。每当她露出这种
表情的时候,都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曾与我一起漫步在校园里、徘徊在时
光之外的纯真女孩。
“最可爱的。”
“还有呢?”
“最温柔的,最聪明的,最性感的……”
她笑了,眨着眼睛,有些出神地看了我一会,说:“小雨——”
“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刚才这些话你曾经都对我说过?”
我一愣,随即幡然醒悟,有些尴尬地点头,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咖啡。
“大二下学期,开学没多久的时候,我得了重感冒,你把我抱到医院看病,又
背到你的宿舍。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躺在床上,你坐在床边,吹口琴,弹吉
他,唱歌给我听,哄我吃药……”她的声音柔和起来,就像从遥远的光阴里吹来的
风,让我的心绪也难以自禁地随之起伏。往事涌上心头,场景历历在目。
“那天下午,天气很热,身体也很不舒服。但是,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
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孩……”
我的手抖了一下,几滴咖啡溅到桌布上。我拿起纸巾擦嘴,不动声色地将杯垫
向后拖移了一些,盖住了在桌布上迅速洇开的深褐色斑点。
“你还记得当时你给我唱的那首歌吗?”阿米问。
“记得。”我点头,“滚石乐队的《As Tears Go By》。”
“能再唱一遍给我听吗?”
“我——”我猛抬起头,正迎着她的目光,正犹豫间,她却又兀自思索着微微
摇头,“不好,这个要求好像太过分了嗳,每次都是你给我唱歌。要不——”她的
眼睛一眨,抬起头,“要不,这次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吧,好不好?”
“可是——”我愕然。
“可是什么?”她眯起眼睛,微侧过脸,做出嗔怪的表情,“难道你想要我也
找一棵老梧桐树,骑到树杈上去唱?”
“不是。怎么会呢。”我感到脸颊发烫,“这里是咖啡馆,难道你不……?”
“嗯。确实有点难度哦。”她抿嘴一笑,“所以,你不介意我闭起眼睛来唱吧?”
“我不介意。”我张开嘴,看着她的眼睛,最后只好点头。
“那好,我就开唱了。”她略一思索,“唱一首你大概没听过的歌吧。陈升写
给刘若英的——《我曾爱过一个男孩》,怎么样?”
“好。”我小声回答。
“你要好好听着,不可以喝倒彩。”
“嗯。”
她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把胳膊拄到咖啡桌上,十指交叠,托住下颌,闭起眼睛,
稍做准备,真的开始小声地唱了——
我曾爱过一个男孩
他说我像花一般的美
在每个月光的晚上
他来到我的窗前歌唱
歌声轻轻地扬起
我心儿也跟着颤动
却不知道为什么哭泣
睁开眼他已经离去……
她唱得非常认真。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恬静的面容柔美得让人心碎。
邻桌的客人停止了交谈,服务员也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许多双目光投向这里,
而我竟感觉他们都如此遥远,所有额外的打光都消隐在身边。
在阿米的歌声里,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重量,仿佛灵魂游离出躯壳,
飘回了那些遥远的校园里的夏夜,看到了在僻静的湖岸边羞涩绽放的白杜鹃,看到
了在微凉的晚风中颤抖的梧桐叶,看到了那个弹吉他的少年……
他曾经梦想要找到一个歌声美得让自己心碎的姑娘,要和她一起变成一幅永恒
的图画,一起风干身上所有的眼泪,一起忘掉这个混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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