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角斗
半个月后,小戴托他在外文系的同学帮我打听到了那个纠缠阿米并且说我坏话
的家伙。晚饭后我在此人的宿舍楼门口堵住他,把他约到运动场边的偏僻角落,向
他坦白了身份,建议坐下来谈谈。此人也是上海人,身高与我相仿,乍一看有些身
段,发现这一点后他即傲然宣称没什么好谈的,主动提议大家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
题。我欣然接受他的挑战,但可笑的是此人站在我对面居然开始脱衣服!
我看着他先脱下质地良好的亚麻休闲西服,再解下手表,动作非常小心,不停
地说明这个是什么牌子那个值多少钱,把我彻底弄得莫名其妙。更恼火的是,我已
经等得极不耐烦,此人居然又开始抬胳膊掐腰踢腿地做准备运动,并不歇口地左一
句“册那( 上海话) ”右一句“册那”。我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去一拳把他打倒
在地,随后挥拳如雨,再猛踢他的屁股,一直踢到他不再试图抱住我的腿,老老实
实地躺在原地哼哼。打累了之后,我在他身边蹲下,点了一支烟,边抽边看他。他
不再鬼叫,但眼珠在眼眶里四下乱转,似乎也不打算再在我面前站起来。等了好一
会,我颇感无趣地站起身,他却急忙捂住自己的脸,一叠声地说:“别打脸,别打
脸,求你了!”这副死猪德行让我愈发厌恶无比,简直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于是扔
掉烟头拔腿离开。
不知为何,此人的猥琐乞怜竟让我联想起了严浩的父亲。而我最不可容忍的就
是他打架前的脱衣服行为——这让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心爱的阿米对他而言或许和
一件名牌西服并没有什么差别,实在是让人愤怒。
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阿米。小戴也答应替我保密,代价自然又是两包烟。至于
那个小白脸,料想他也不敢再纠缠阿米。
秋天悄无声息地来了。校园里所有的梧桐树都疯了似的猛掉叶子,大片的落叶
在人们脚下四处沙沙作响,反而听不见了脚步声,让道路上过往的身影个个显得行
踪飘忽,恍似幽灵。天色在晚饭时分就已经完全暗了,熄灯后窗外树影摇曳,舞若
鬼魅。台风经常会带着暴雨迅疾而来,肆虐得昏天暗地,或者便是阵雨连绵。宿舍
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阴湿霉味,床板象被水泡透了似的,睡在上面竟常会梦见自己
身上长出了蘑菇。
身边的人们大多开始显得病恹恹的,个个无精打采,情绪消沉,肢体动作普遍
都有行尸走肉的视觉效果。表面上看来是天气所致,真正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初进大学时的新奇感已经消失殆尽。单身汉们对于歌声求偶的活动也普遍失去了兴
趣,大多抱着葵花宝典练练也无妨的心态守株待兔。因为我已经有了阿米,所以我
那把吉他正常情况下只有李臭脚还在坚持不懈地把玩。此人至今还在一心一意地勤
练歌喉,虽然所有人都已断定他决无希望,而被他的歌声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同学们
也纷纷对其良言相劝或严辞打击,但想让他放弃这个仅有的爱好却比让他养成卫生
习惯要困难得多。所以,我认为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欢唱歌。
阿米自称为了迎合我的审美情趣而新添置了一套灰黑色系的秋装,穿在身上的
确让我惊艳无比。当然我也从面料和剪裁上看得出来价格不便宜。作为对她的回报,
阿米建议我给她写一大堆情书。这显然不是非分的要求。于是整个秋天我课上课下
笔耕不辍,写到后来竟进入状态乐此不疲,生产出大量洋溢着颓废妖冶之美的情感
作品,并于约会时亲自用沙哑的声音读给她听。为了衬托意境,场景一般会选在满
地残花湿叶暗藏无数烂泥陷阱的小树林,效果很好,只可怜了我那双容易进水的旧
皮鞋。好在阿米对我的情书质量予以了肯定,评价为:和艾略特(T.S.Eliot) 有一
拚。虽然我当时还对艾略特这位美国诗人一无所知,但也不可能再要求阿米举出一
个国产名人,因为对于擅长洋文的阿米来说,土产的诗人大多都等同于爪哇国的外
宾。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我早读过艾略特的诗,说不定就会当场羞愤得在小树林里
随便找一个烂泥坑把自己活埋了。我的意思是,艾略特比我如今所知道的任何一个
当代国产诗人都更象诗人。可见阿米在表扬我的时候是多么感情用事,不负责任。
情书在完成本职使命之后,阿米又建议我让它们继续发挥余热。于是按照阿米
的意思,每读完一封情书,我就用方格稿纸复写一份,弄成一个系列散文,总题:
魔鬼的情诗,附注:献给老农阿米,作为稿件投给校园里的文学刊物。没想到居然
全都发表了,并换回一些面目相似的读者来信,无一例外都是来自热爱文学多愁善
感的女生。阿米开心得要命,一封封地仔细研读,怂恿我回信,鼓励我面谈,情绪
之热切让我彻底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为我高兴还是在醋意大发。不管怎么说,我一
向没有为此类无聊事情浪费精力的习惯,所以立场坚定,不予理睬。
那些情书现在还保存有一些,摘抄一段给大家看看本人曾经肉麻矫情到何等地
步: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蹁跹着曼妙的身影,是你吗?桀骜不群的舞姿,无人能懂
的舞步,不经意间便踏过我的身上。我枯朽的指骨,于你纤纤的足下碎裂;我失语
的眼泪,在花瓣上析成沐月的露珠。腐烂的眼眶里窸窣而出破土的芽,失忆而成阳
光下最美的花。
三生三世的约定呵,千秋的落花都已成泥。在土石草根间重新觅拾起的只字片
音,秦腔、楚歌,如何再理得清头绪拼得出一句沧海桑田后的“我爱你”?自我已
无唇舌的颌骨,穿越围城守魂的坟茔,荡入拥你成舞的这片夜里。
夜无边无际的广大,会蔓生出各种的幻象。于是我在梦境中发现你变成一片原
野,而我,是舒展而起的一株野花,探入你梦,寻入你怀。
这就是我十九岁时写给阿米的东西。我的幼稚语言,我的青春碎片。
这些东西当时都发在中文系一份非官方的学生文学刊物上。那本刊物因为得不
到官方资金支持,所以纸张和印刷都极粗糙,卖相堪称惨烈。刊物的名称叫《草根
》,是由鲁迅的《野草》得来的灵感,刊首语就是鲁迅的题辞:我以这一丛野草,
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
证。而之所以叫“草根”,用小白的话说,是要向野草之下的土壤中更深地寻根。
小白是这份刊物的主编,也是大学里第二个可以叫我“小雨”的人。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