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你很害怕自己会失去她
小白长得并不丑。他的问题在于他的天真。我在外公给我的那些老破书中曾经
翻到过一本佛经,记得上面有这样一段话:一切皆如镜花水月,无可捉摸,无所把
握,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此执念,相信任何承诺,任何可能,此即所谓妄念,
所谓颠倒梦想。小白就是我这辈子唯一见过的一个有颠倒梦想的人,他热情,执着,
干净,耽美,对这个荒谬的世界充满希望,轻易就能相信一切承诺和可能。不是因
为他蠢,而是因为他愿意,因为他心有菩提,目无尘埃。
可笑的是,此人却并不是佛教徒,而是基督教徒,真不知道是在哪个村子的破
教堂里受的洗。
牧师小白手中从不拿圣经,倒是经常拿着孔老二的著作。他热衷于和我探讨儒
家哲学——注意,他并没有违背自己“理想私有”的言论,因为他并非随便逮到任
何一个人都会聊孔老二。据我所知,在学校里他所认识的人中,我是唯一获此殊荣
的幸运儿。换成我的表述方式则是:他与我聊此类话题无异于与我分享他的女人。
所以虽然我极不情愿,但是出于感激也只好奉陪。
小白曾经一脸真诚地大放反动言论:小雨你知不知道,其实礼教并不是吃人的,
现在世风日下就是因为人们太不知礼。我听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讪笑不已,质
问他是那个地主老财裤裆里钻出来的封建余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被革命群众挂牌
子坐喷气式批斗枪毙。他连忙辩解,“不是的不是的,小雨你其实不明白,过去儒
家哲学是被统治阶级篡改利用了,人们守礼都是止于形式,悖离人心僵化无情才变
成吃人的虚礼。真正的儒学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子路扶缨,孔子覆醢,就是很真
切的例子。”
他不厌其烦地讲《论语》,讲子路为祖国捐躯而孔子终身不食肉羹的动人事迹。
知道他最佩服的人是谁吗?就是那个被砍成肉酱前不喊革命口号却要拾掇衣服扶正
帽子象要准备拍征婚照片的子路。真是冥顽不化,不可理喻。
此人另一个偏好的话题是对我和阿米的恋爱嘘寒问暖。他一本正经地教育我,
说他看得出来阿米很爱我,让我不要总是乱说话乱开玩笑,那样会伤阿米的心的。
我被烦得不行,说我靠,我和阿米怎么相处关你什么事?谁料到,他却由此又开始
兴致勃勃地向我灌输那些老掉牙的误人青春期的爱情故事,尾生抱柱,紫玉生烟…
…最后我忍无可忍,告诉他,“如果你不会自慰我可以教你。”这一招果然有效,
此人立刻闭嘴。沉默了一会,他又说,“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也很爱阿米,很害怕
自己会失去她。”
我一直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这句话刺得我很痛。
我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一个伤口。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似乎藏得很深很深,比潮
湿的弄堂生活、比上海1977年的那一场雨还要深。然而,总有一些东西会在某些时
候不动声色地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譬如巴赫的大提琴,譬如小白的这句话。
然后就是剧烈尖锐的刺痛。仿佛一瞬间要从内里将我扯得四分五裂。
而我自己完全不能预料,不能抗拒,不能逃离,不能痊愈。我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有时,我会很莫名其妙地预感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因自己的疼痛而伤害所有爱我
的人。这个奇怪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1996年的冬天,严浩依然没有消息。
年三十晚上,我给阿米打电话拜年。电话是她父亲接的。她父亲说一口非常标
准的普通话,语气和缓,但隐含威严,不象是普通上海平民的感觉。他说阿米正在
洗澡,让我过一会再打过去。将要挂电话的时候,他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我是陈
沪玲的同学。
我没有再给阿米打电话。我走到院子外,听着四下里的爆竹和欢闹声,看着漆
黑的夜空上绚烂开来又消逝的焰火,默默地站了很久。回到房间里时,手脚已经冻
得冰凉麻木。正准备进屋睡觉的母亲告诉我刚才有找我的电话,是一个女孩打来的。
我问是谁,母亲说对方没有留名字,只说是我的同学。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独自坐下继续看电视。
半夜时感到很冷。我从房间里抱出被子和枕头,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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