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我不知道我的将来在哪里
阿米还是我心爱的阿米。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去她家的事,就好像我从未见过她的父母一样。我们如同
在捉迷藏游戏里一起躲进衣橱中的两个小孩,彼此抓紧对方的手,虽然在黑暗中看
不清对方的脸。
临近学期末的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休息,我忽然想起下午刚看完的一本加
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告诉阿米,将来我们一起厮守终生,也
在房子外面挂一面黄色的旗帜。
阿米不明白,问我黄旗子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我告诉她黄色旗帜代表此处居住
的人患有霍乱,小说中阿里萨在自己的船上悬挂了代表霍乱的黄色旗帜,目的就是
不让船在任何一个港口停靠,不让外面的混乱世界和现实生活影响他和费尔米纳迟
到了五十三年的爱情。阿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么他们在船上吃什么呢?”我
愣了一下,然后回答她,“那只是一篇小说。”
“又是夏天了,快要放暑假了。”过了一会,我自言自语。
“我要备考,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了。”阿米聚精会神地翻看着手里的一叠英文
复习资料说。
“托福不是考过了吗?”
“是GRE 啦。”
我翻了一个身,挣起身体看着她的脸:“你是不是打算出国?”
“才不是呢。”
“我就知道。舍不得我是不是?”
她没反应,我低头去吻她的乳房,她终于放下手里那堆无聊的打印纸,一边推
我的脑袋一边笑着又说了一遍:“才不是呢。”
“那是为什么?”
“与其出去追洋人的后腿,不如在上海跷起二郎腿。这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懂不懂?”她面露得意之色地告诉我,看起来颇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
“不懂。我只听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有‘宁做枝头抱香死,哪曾吹
落北风中’。”
“你也好好学学英语吧。”她忽然说。
“不学。”
“为什么?”
“中文学得太好的人都学不好英语。”
“什么怪话啊,我可以帮助你嘛。学学吧,将来有用的,嗯?”阿米欠起身,
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摇来摇去地求我。
“那种垃圾语言太糙,不符合我的审美情趣。况且我是民族主义者,我就喜欢
母语,不喜欢鸟语。”
“我知道你喜欢中文,可是现在这个年代,在上海这种未来的国际大都市,中
文学得再好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挣钱糊口都难,顶多可以做为业余爱好。况且,就
算是爱好吧,你也已经由着性子玩了那么多年了,该考虑做点正经事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中文不正经吗?”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说话太……可是,你难道就不考虑我们的将来吗?”阿米委屈地
看着我,小声说。
我避开她的目光,翻身躺倒,望着天花板,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我的将来在哪里,我也提不起兴趣想这种问题。
我开始在外面找一些零工来做,打算存些钱给阿米买个象样点的礼物。至于买
什么,还没想好,也没有让阿米知道,因为我想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吧做酒保。摔了若干酒杯之后,终于因为摔了一瓶
路易十三而被老板热泪盈眶地赶出门。
第二份工作是去餐厅做招待,一双近视300 度的眼睛要看住四张桌子的上菜和
结账。由于我从不带近视眼镜,以及对食客们的道德品质的估计过于乐观,所以几
乎每个星期都要跑一张单,结果干了一个月一分钱工资也没有拿到。最后终于被我
逮着一个跑单的家伙,竟因为一时激动忘形对其施以拳脚教育而再次丢了工作。
最可气的工作经历是某个周末站在徐家汇的大街上散发商品传单。脚下是被烈
日晒得像日式烧烤铁板的水泥砖,完全不透气的粗劣化纤广告衫裹着我像烤红薯般
热气腾腾松软膨胀的身体,还得强撑着汗水朦胧的谄媚笑脸。谁知道这样苦苦站立
了两个多小时,竟没有散出去一张传单。从我递出的手边避之不及的行人们,或漠
然无视,或目光凶狠——从他们的眼睛里我能确切地看出他们对于我不是一个风姿
绰约的年轻姑娘这件事有多么发自内心的愤怒。就在我都开始为自己的性别而感到
愤怒的时候,一个伟大的人物出现了,这个用猥琐相貌掩饰着天使心灵的中年男人
几乎是用“抢”的方式从我手中取走了第一张传单!一刹那之间,我感动至极。但
是我听到他问:“能多给我几张吗?”于是我又递了几张给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
此人一溜小跑进了不远处的公厕。
如上所述的诸般折腾之后,我总算在暑假来临之际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
在全市最好的一家歌厅做包厢服务员。这家歌厅当时之所以是全市最好,是因为它
有最棒的音响器材和最正点的小姐,当然还有最贵的消费。而我的工作职责,就是
守在包厢外面听候客人吩咐,帮他们关门遮丑,然后享受高级音响器材烘托下的各
色歌喉和小姐的喘息呻吟。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这份工作是多么轻松惬意。
一天晚上,我因为睡午觉前忘了定闹钟而迟到了,正一边埋头盘算着如何避人
耳目一边匆匆穿过走廊走向员工更衣室的时候,突然被另一个服务生从身后拉住。
我没好脸色地问他想干什么,他急忙解释说他服务的包厢里有客人酒后闹事吵着要
投诉,但经理又不在,所以看到还穿着便装的我就情急生智地想到让我冒充经理露
面。
“经理为什么不在?”我问。
他表情暧昧地用手指了指正前方的更衣室:“和一个女服务员在里面,进去有
几十分钟了,不知道在白相( 上海话:玩) 什么。”
看来更衣室的门显然是进不去了。我考虑了半秒钟,答应帮他这个忙。
我跟随他在过道里转了两个弯,走到一个敞开的包厢门外。我刚探头进去,一
个家伙就气势汹汹地蹦到我面前:“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你们怎么做
生意的?”
此人一抬头和我打了个照面,刹那之间我们两个都愣住了。“你是——”他看
着我发怔,我一言不发地急忙拨开他的肩膀,向包厢里望去,果然看到了我期望看
到的那个人——
“严浩!”我大喊一声,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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