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在青春结束之前干掉自己
我躺在床上始终无法睡着,一闭起眼睛就看见一些乱七八糟彼此叠印的面孔,
刘老枪,徐海云,阿米,打手,父亲和母亲,甚至还有小白。我翻来覆去,最后折
腾得浑身酸痛,简直无法忍受,猛然翻身坐起,不假思索地抓起床头的手机拨了阿
米公寓的电话。我在黑暗中头脑一片空白地盯着黄色液晶屏上闪烁着的“正在连接”,
突然又一下子清醒过来,正想掐掉的时候,屏幕上的字样变成了“正在通话”。
“喂?喂?”手机里传来阿米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把它贴到耳边。
“喂,是我。”
“你——你怎么了?”阿米的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突然“啊”了一声,“已经凌晨1 点多了,这么晚你还
打电话给我?出什么事了?”
“……”
“说话呀,究竟怎么了?”阿米的声音急切起来,“你不要吓唬我呀——”
“没事,就是想你了。”
“真的?”
“嗯。”
电话里传来她隐隐约约的声息,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语气转为娇嗔:“你
总算想我了?这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失踪了呢!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呀?
说,是不是想不要我了?”
“我前天也给你打电话了,没人接。”
“前天我回家住了。”
“我又打到你家,占线。”
“占线?怎么可能啊。”
“我没骗你。”
“可是——”阿米想了一会,突然小声惊呼,“呀!想起来了,前天晚上我爸
好像一直在用计算机上网查资料!”
“我说过我没骗你。”
“对不起,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好小雨,小雨好……”她嘟嘟哝哝地念
了半天,见我还没有反应,语气又紧张起来,“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为什么不说
话?”
“没有。”我笑笑,“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要不,你现在过来惩罚我吧,任你摧残蹂躏,好不好?”
“不。今天算了,太晚了,你还是早点睡吧。”我迟疑着,听到窗外远远传来
的雷鸣声,又急忙补充了一句,“而且台风来了,可能马上就会下暴雨。”
“那就算了吧。”阿米怏怏地说,“那,你也早点睡吧。”
“嗯。晚安,做个好梦。”
“你也做个好梦。只准梦见我,不可以梦见别的女人哦。”
“知道了。”我小声说。
“我爱你。”阿米也小声说,等了一会,挂上了电话。
断线后的盲音在耳朵里一声一声地响着。我呆了半天,慢慢放下手机。
“打完电话了?”身后传来严浩的声音。我扭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门
口,倚着墙,指间挟着一支烟。
“暴风雨要来了。太闷了,根本没办法睡着。”
“是啊,我也一样。”
“那就起来吧。喝点酒吗?”
“不用了。”
我翻身下床,跟随严浩一起走上阳台,接过他递来的烟,点着,趴到栏杆上。
极目远眺,笼罩上海的天空像被墨汁浸染的薄布一样绷紧着,不时被锋利的闪
电狠狠地撕扯出沉闷的雷鸣。随着每一声瞬间的炸响,心脏也仿佛共振似的在胸腔
里弹跳起来,仿佛要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拽出身体,腋下渐渐有破裂般的酸痛。
谁都没有说话。连抽了三支烟之后,我侧头去看严浩,看到他手臂抱在胸前,
站得笔挺,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外面暗潮汹涌的恢宏夜色。赤红色的烟头在风中闪烁
着,忽明忽暗地向他指间吞噬下去。
“想什么呢?”我问。
“我在想,或许我们应该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的口气听起来轻描淡写,象是自言自语,却让我心头一惊。因为我们正站在
九层楼的阳台上,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绝对不可能有任何让人感到惊喜的意外。
“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常常这么想——还记得我说过你那个叫‘小白’的朋友有点意思吗?”
“嗯,你说过。”
“我说他有意思,就是指——他跳下去了。”
“你说他的自杀有意思?”
“对。我常常觉得,应该趁着青春还没有结束,抓紧时间干掉自己。现在动手,
或许还来得及。”
“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
“打个比方——在青春结束之前干掉自己,就如同一头猪在被送进屠宰场之前
完成交配,这样猪就不至于绝种。”严浩扭头看着我,脸上浮现笑意,“这样就不
至于有一天,屠宰场因为杀光了所有的猪而无事可做而失去存在的意义。”
我缄默。我不明白严浩所要表达的意思,更不太愿意听到这种戏谑的比喻。虽
然我也愿意承认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和一个大肉联厂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
是我不能接受青春的意义只是被屠宰前的交配。在我的概念里青春是与生活无关的
另一件事,就像没有一丝云的夏日的湛蓝天空,或许会让人看得眼睛酸涩,看得流
出泪水,但它只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所以永远都不会结束。
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严浩。况且反驳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们是朋友,我
们不需要彼此摸透。
我伸出头向楼下望了一眼,在浓重的夜色中区区九层楼竟好似无底的深渊。我
忽然想到了少年时摔死在我和严浩面前的那个民工,想起了小白在遗书中所说的话,
我想如果我们这样跳下去,或许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人能够从我们的遗体上看出我
们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是笑还是哭。
夜空上突然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瞬间所有隐藏在空气中的重量都凝结碎
裂出来,整个城市仿佛虚脱般地隐隐颤栗了一下,几乎在我还没有看到的时候,大
颗的冰冷坚硬的雨滴已经开始随着狂风四处溅射,嘴上叼着的烟迅速就被淋灭并且
湿透。
“呵,舒服多了。”严浩仰面长长地吸了一口清新了许多的空气,表情也随之
轻松愉悦起来,“我们回去吧,继续睡觉。”
我把烟丢掉,默默地和他一起返回客厅。走到各自的房间门口时,我忍不住叫
住他,“严浩——”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扭头望向我。
“我觉得——”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总是感觉这次事情好像还没有结束,
还要发生什么,但就像你原来所说的,我完全想不明白那会是什么,就是有这样一
种让我很不舒服的预感。”
我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看着严浩,等待着他的回答。
然后我听到他很平静地说:“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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