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不要问别人该如何结束
我把肯德基的大塑料袋扔到桌上,闷声不响地把里面的炸鸡翅、汉堡包、薯条、
可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对站在身后的徐海云说了声“过来吃吧”,然后自己拿起
一个鸡腿坐到旁边的凳子上,看着脚下的地面,一口一口地撕咬。用力咽下最后一
口,我抬起头,接触到徐海云呆呆的目光。她两手举着一个汉堡包在嘴边,但一口
也没有咬过,眼眶却已经湿润了,闪烁着泪光。
“为什么不吃东西?”我皱起眉头问。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手一松,汉
堡包掉在地上。
“你怎么了?”
“你不要再瞒我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她哽咽着,泪水扑簌扑簌地
落下,“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
“你骗我!”她嘶哑着声音叫起来。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她如此大声说话。
“我没有骗你。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事情确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
多。”
“找到严浩了吗?”
“没有。”
“那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没遇到什么事。我在外面瞎转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找到。”
“不可能。如果今天你什么都没遇到,怎么会说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事情无法再隐瞒下去。我低下头,用手揉搓着脸颊,尽
量简单地把见到刘老枪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我抬起头,看到她已经哭得在
椅子上缩成一团。“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们……”她泣不成声地反复说着这两句
话,浑身颤抖。我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去拍她的背,一触之下她却毫不着力地迎
面倒过来,我猝不及防地连椅子一起被她撞得朝天翻倒。
后脑勺火辣辣地痛着。所有力气都消失了。我伸直双臂,仰面躺着,视线空茫
地望着悬在天花板上微微摇晃的电灯泡。徐海云伏在我腿上,因为激动而痉挛的手
指紧紧攥着我腰间的衣服,还在止不住地哭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手机的铃声。铃声仿佛从遥远的幕后被慢慢地推移
至前景,最后清晰地定格在耳旁。我一侧头,看见手机已经在我摔倒时从裤袋里掉
了出来,就躺在身边的地上。屏幕闪烁着黄色的光芒,铃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我
费力地翻转手臂,把它抓到手里,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找谁?”我说。
“小雨,我是严浩。”
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虽然这一次电话里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活
生生的严浩本人。
我用力撑坐起来,把徐海云的身体从腿上挪开,站起,举着手机走出房门,穿
过走廊,走到招待所外晚秋初凉的街道上。
严浩在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消失的经过,在遥远的电话那头,用清晰的声
音。我在这头沉默地听着,听得直想笑。说真的,我确实需要努力地调整呼吸才能
压抑住不断涌到喉头想要自己跑出来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笑”的某种声音。
比笑话更好笑的是笑话的主角。在严浩说给我听的这个笑话里,主角就是我。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命运、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面前是多么的好笑,就像严浩所说的,
渺小而不自知,好奇而不知所终。
在决定救徐海云之前,我费尽心机,绞尽脑汁,自以为已经考虑到了一切方方
面面。我以为敌人就是来自湖南的刘老枪,我相信强龙难惹地头蛇,我坚信他在上
海不敢也不可能对我和严浩构成威胁。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我忽略了梦娇歌舞厅。
一家顶多算是二流的歌舞厅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歌舞厅的幕后大老板——何先生。
这个名字在九十年代的上海家喻户晓,是著名的民营企业家,频频出现在本市新闻
里,给灾区捐款,是纳税状元,天知道这个狗娘养的大人物竟然是黑道老大出身,
竟然会无聊到开那么一家烂歌舞厅玩,竟然会有空为了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一件小
小的小姐失窃案而勃然大怒而要亲自干预。二十一岁的我,青春的我,在命运的恢
宏背景下如蝼蚁般傻冒登台的我,除了被聚光灯照昏双眼,除了拿自己的渺小开两
个自己先笑的玩笑,还能献演什么节目呢?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常去的一家录像厅,老板是一个胖大妈的那个吗?”严浩
问。
“记得。”
“她儿子早些年也是在外面混的,后来在家里被人一刀捅死。警方说找不到线
索,但道上的人都知道是何先生的手下做的。”
我沉默。我想起了胖大妈那张哭得泪流满面的脸,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她那个起
早贪黑在菜市口摆摊卖卤菜的儿媳妇。
“昨天晚上那个电话就是何先生的人打给我的。他们叫我过去谈判。我没有告
诉你们,是怕你们非要跟去,给我添麻烦。谁知道我到了约定的地点根本就没见到
何先生的面,两个小瘪三拿着棒子过来就动手。幸亏我身上带着那把弹簧刀,扎翻
了一个,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扎在胸口了。我不知道人死了没有,不管死
没死,我都只有跑路,否则落到警察手上也就等于落到何先生手上。
“所以,我立即开车到公司取钱,把车丢在停车场,打车去火车站买票上了火
车。在火车上想给你打电话的,一摸身上才发现手机没了,可能是和那两个瘪三动
手时弄丢的,所以现在才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你的手机现在在他们手上。”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
我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严浩。他沉默片刻,说:“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我不
会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要再接任何陌生人的电话。你毕竟和我不一样,你不是道
上的人,他们想要找到你也不容易。而且按我的推测,应该只有刘老枪会找你。何
先生的目标是我。不管怎么说,你自己小心一点。”
“知道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你就别问了。不知道比知道好。这样即使公安或者何先生找到你,你也
没什么可隐瞒的。”
“徐海云怎么办?”
“我告诉过你,这是你自己决定开始的事情,不要问别人该如何结束。”严浩
笑了。顿了顿,接着说:“况且,一件事情既然已经开始了,自己就会有它发展的
逻辑。你只能扮演一个角色,而导演绝不会是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吗?你现
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吗?”
“知道了。”我说。脑袋里隐隐作痛。
该说的似乎都说完了。我们在电话两头沉默着,话筒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比严浩急促很多。
挂电话前,严浩最后告诉我的是:“如果你真的遇到什么困难熬不过去了,可
以去找赵志鹏。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会不帮你的。”
“你多保重。”我说。
“你也一样。”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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