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这场雨下完,冬天就到了
我在招待所附近的一个肮脏破败的小区里租到了一套房子。一室户。整栋楼极
其破旧,内部是木结构,打个喷嚏都有脚下在晃动的错觉。厕所总算是有的,还有
一个看起来随时会爆炸的煤气热水器,但除此之再没有任何电器,没有电视,没有
空调,没有洗衣机。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摇摇欲坠的老衣橱,
一张我第一次坐下去就差点爬不出来并且溅得满屋子灰尘的破沙发,布套的破口处
挤出很有视觉效果的黄黑色的海绵和生锈的弹簧。临街的门窗倾斜不齐,到处都有
露风的缝隙。阳台上积蓄了似乎有几年没打扫过的灰尘 。我想房东和中介公司一
定是看出了我的没有经验和鬼鬼祟祟,因为这样的房子他们居然果断坚决地要收我
800 元/ 月。
“怎么样?能在这鬼地方住吗?”我皱着眉头转身问徐海云。她点头,脸上看
不出一丝不堪忍受的表情。我笑,我想起了梦娇歌舞厅里那个挂着一个“员工休息
室”牌子的只有一张床的小房间,想起了她曾说过的,她在“时装模特兼坐台小姐”
的生涯里居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地方。从她天真愚昧地跟着刘老枪走上火车的那一
刻起,她就已经注定要象14岁之前的我一样没追求——我的目光移向窗外,看到在
落日的余晖里升腾飞舞的烟尘——至少这里能够晒到“稀罕”的太阳,我想。
我到中国银行取空了自己的那张活期存折,加上父亲给的钱,总起七千多元,
交了中介费、三个月的房租和一个月的押金,到超市给徐海云买了被子、枕头、毛
巾等杂物,最后只剩下两千多元。我不知道这些钱还可以熬多久,但想到自己就这
样毫无准备地被按坐到命运的赌桌前,不得不在轮盘上放下自己所有的赌注,竟觉
得似乎该为此激动人心的事件好好庆祝一下。于是我不顾徐海云的反对领她出去找
了家还算象样的馆子大吃了一顿。我吃得狼吞虎咽,兴致勃勃,甚至废话连篇,颇
有些最后的晚餐的情调。饭后走在热闹的步行街上,心血来潮之下又从扯着我衣角
不肯放手的小屁孩手上买了一支已经发黑的玫瑰随手丢给徐海云。
我两手抄在裤兜里,吹着口哨,强撑着满不在乎、浑然忘我的形象大步向前走。
不知不觉间,徐海云被我落下了好一段距离。我转身等她。她紧紧握着那支可笑的
烂花,低着头慢慢跟上来。“你走路怎么这么慢,吃得太饱了?”我问。她抬起头,
泪光刺得我眼睛隐隐作痛。我深深地喘了口气,从裤兜里取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
腰。“快走吧。天快黑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说。她咬着嘴唇,点点头。
一路上她始终低着头。因为步调不一致,经常踩到我的脚。我也一样。我想我
们俩这样走路的姿势在路人看来一定非常可笑,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狼狈没什么不好。今时今日,如果我的自尊依然连狼狈都不能承受,我又能拿
什么去承受劫难未卜的漫漫明天?我是一个男人。是啊,我已经21岁了,已经是一
个成年的男人。
回到徐海云的新住处,我帮她一起收拾房间。我先换掉了洗手间里灯丝已经断
掉的灯泡,此项工作完成得还算顺利。接着我又踌躇满志地从对门的邻居那里借来
管钳之类的工具,无师自通地修好了一个漏水的水龙头。但这一次付出了惨重的代
价——我忘了关自来水的总阀。浑身湿透的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现实生活面前是如
此的束手无措、狼狈不堪。我还想继续干别的,但在徐海云没完没了的哀求下,只
好脱下湿衣服,洗个热水澡,钻进被子里。
徐海云收拾好东西,洗完澡,把我的湿衣服都洗了,内衣和外衣,手洗的,和
她自己衣服一起一件件拿着从我眼前走过,晒到阳台上。“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睡,
等明天早晨衣服干了再走吧,好吗?”她站在床前,迟疑地问。我默默点头。她关
掉灯,背对着我很快地脱掉外衣,掀起被子的一角钻进来。她的胳膊肘冰凉地碰了
我一下,立刻缩了回去。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后半夜我被冻醒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掉入了正在融化的冰窟一样,浑身
都是冷汗,身下的床单也已经完全湿透。我头痛欲裂,在黑暗中恍恍惚惚地睁着眼
睛,茫然半晌,终于明白,我发烧了。
然后我开始想念阿米。近乎崩溃地想念阿米。我想抓住她冰凉的小手放在自己
滚烫的脸颊上,想大声呼喊她的名字穿透所有的云层,哪怕是含着她的发丝死去。
但我没有力气,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灯被打开了,眼睛立刻被刺痛,被泪水和汗
水折射得散漫迷朦的视野里隐约晃动着一个人影,在唤我的名字,在用手摸我的额
头试我的体温。我多么希望这是阿米,但我绝望地明白她只可能是徐海云。徐海云
拿来湿毛巾擦我额头和脸颊的汗,把我的头捧到自己的腿上,一口一口地喂我喝水。
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这张脸上满是担心和不知所措,一眨不眨的眼睛里充满紧
张和焦虑。我迷茫地看着,迷茫地看到了另一张脸,看到了深映在记忆中的那幅画
面——
阿米父亲说话的声音不容回避地在耳旁响着,而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
看着餐桌另一边阿米热泪奔涌却完全无能为力的脸。我终于绝望地想到我在阿米生
活的那个世界中或许注定只能扮演一个如此盛装登台的小丑,能够得到羞辱,能够
得到赏赐,但是永远不可能得到荣辱与共。对于卸妆后的我而言,对于此刻可怜得
像条丧家犬的我而言,我只能与徐海云这样的小姐相依为命。
我感到冷,很冷很冷,冷得几近窒息,好象有什么地方在清脆地断裂。“你是
不是很难受?”我听到徐海云颤抖的声音。“冷。”我说。我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焦灼地东张西望,看着她绝望地咬紧嘴唇,看着她终于想
到了什么,把我的脑袋放回枕头上,在我面前站起,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她不
声不响地脱掉了所有的衣服,赤条条地钻进被子,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我。她的体
温让我的身体温暖起来,却几欲崩溃。“把灯关掉好吗。”我小声说。在闭起眼睛
的一瞬间,我感到有两行泪水流出自己的眼眶。
黑暗吞噬了一切画面,我再也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期间我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在我清醒的时候,
徐海云喂我吃药,喂我吃饭,喂我喝水,为我擦身子,还换掉了湿透的床单。第二
天晚上我的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她帮我穿好衣服,搀扶着我一起到楼下的兰州拉
面馆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把热辣的面汤一口一口地喝掉之后,我终于感
到了强烈的食欲,一口气又吃了半斤孜然羊肉。
半个小时的散步之后,我的体力基本上算是恢复了。
那天晚上,我和徐海云做了。我不想回忆我们究竟是如何开始的,那对于成为
事实的结果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做了。不能称为“做爱”,只能叫做“性交”。
索然无味的交合,毫无愉悦而言,只有潮湿和沉重,和隐隐的刺痛。还有关灯前的
一瞬间,徐海云留在我视觉记忆里的平静得毫无表情的脸。
过去我和阿米做爱的时候从不在乎是否关灯,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是从那天晚
上开始,我养成了做爱前关灯的习惯。如果是白天,我也会关上所有的门,拉上所
有的窗帘。然后,在高潮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请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没有
告诉徐海云,我和她做爱的时候想到的是另一个女人。
严浩有一个习惯,他喜欢用抛硬币的方式来做出自己难以判断或不愿判断的选
择。因为人生永远不能回头,所以对于人这种动物而言,任何选择题的“是”与
“否”的选项都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差别,如同一枚硬币抛起落下之后的某一面。当
我质疑他的方法过于轻率时,他这么对我说。
而这一次,虽然我没有抛起硬币,但是我的选择已经不可回头。结果就如同地
壳运动过程中拔地而起的一道山脉,原本的平原截然断裂,左右两侧终将在遥望和
回眸中各自倾泻下去,不复连接。
或许是退烧药的药力还在持续的原因,半夜里我又出了一身汗而蓦然醒来。我
帮身边熟睡的徐海云把滑下床的被脚重新盖好,披上外套坐在黑暗中默默地吸了一
支烟。
窗外的夜色中落着隐隐约约的雨,悄无声息的湿气挟着嗖嗖的寒意从门窗的缝
隙间渗蚀逼迫进来。
等这场雨下完,冬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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