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从摩雅画廊回东园后,我没有和小容打招呼,径自出门走到离东园有三公里路 的一家酒吧喝酒。尽管小容抓起我扔在墙角的一把臭袜子洗了起来,我无动于衷, 仍旧走了。户外天寒地冻,刺骨的冷风似乎像X 光能够照出人身上的所有的骨头。 我的皮肤在冷风刺激下在衣服里紧缩着。酒吧里很暖和,但因为地处偏僻地带,顾 客稀少,只有两对男女坐在角落里交头接耳,怀疑是婚外恋者。我坐在吧台前要二 两二锅头,一碟花生米,喝了起来,再要了一个扎啤,也喝完了,然后我再要了一 瓶燕京,慢慢地喝,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快。我希望能喝快一点,酒太凉,喝不快。 酒吧里放着平克。弗洛伊德的音乐,低低的。因没事可干,我就与站在吧台里的女 老板闲聊。女老板与我的年纪差不多,显得很老成,打扮也很得体,像大部分女人 一样,爱化妆,也很干净,就是缺少一点那种气质。如果要问我是什么气质?我也 说不上来。她很懂事,很知道分寸,能够应付自如,大概在酒吧里见的人多了,也 不在乎一些独身男子与她瞎聊。女老板说她离婚不久,并说那个坐在角落里聚精会 神玩电脑的人就是。那个男的一直没转过来看这一边,玩游戏正玩得起劲。她说她 现在的男友比她年轻了三岁。她以前的丈夫比她年轻四岁。她喜欢比她年轻的异性 来往。 “这不是非得把自己变成一个女强人嘛,”我点上一支烟说,“不觉得这样子 很累吗?” “我是挺累的,但现在的人谁不累啊?” “你肯定有很强的支配欲望。” “可能吧?我自己也说不准。但我不想做什么女强人啊。” “并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也许是吧,”她沉默了约三十秒钟,然后她口风一转说,“咦,我觉得你特 像艺术家画家之类的。” “你这不是骂我吗。实际上我是个盲流。” “谁能说自己不是盲流呢?” “有,上帝……哦噢……现在的人都流行做盲流呢。是不是挺浪漫的,”我说。 “你喝多了。喝闷酒的人心里肯定有事儿?” “我是心里有事儿,你猜我心里有什么事儿?” “现在的人除了感情问题还能有什么事儿,要么就是经济出问题了,生意亏本 想不开,做股票亏本了也想不开。人要喝闷酒,除了感情遇挫、经济问题似乎没有 别的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酒和情感、经济分不开?” “有时候是,有时候却不是。”女老板和我说话的时候,目光习惯性地瞄向他 的男友,但那个玩游戏的男的却置若罔闻,似乎早已习惯她与顾客们聊天。说实在 的她姿色一般,不至于让她的男友过分地紧张。 “少喝点,”她劝我说,“回不去就麻烦了。” “如不加紧给情感苦闷的人斟酒,你酒吧哪来的生意。酒吧老板一般都希望情 感苦闷的人多一些,光棍与独身女子多一些,来酒吧喝酒什么的。” “你说的倒没错,但要是喝多了闹事,我不光不能赚钱,而且得赔本了。” “想得还挺周全的。”我说。我又要一瓶喜力,喝了起来。渐渐地觉得舌头麻 木了,身体软绵绵的。 “做生意的人不理性一点怎么能行呢?” “咦,别用理性吓唬我。” 女老板大概是觉得我喝多了,再聊下去的话没准我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来,便开 始以洗杯子,擦桌子,打扫卫生来敷衍我。她的不冷不热谁都看得出来。我没有戴 表,不知是几点钟了。当女老板告诉我已十二点钟,我想我该离开了。躲在角落里 的两对男女早就撤了。撤的时候这些人很安静。整个东园都很安静,生活就这样, 有时候安静得可怕,似乎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活着。一想到所有的人都像行尸走 肉一样,我便难受起来。我拉上酒吧的木门,再看最后一眼门框上绿莹莹的嘉士伯 啤酒的广告牌,往东园方向走去。冷风刮得夜晚的树枝噼啪直响。街道两侧的高大 的白桦树被冬日的严寒摘去叶子。在暗夜里,这些光秃秃的树木想像守夜人一样耸 立。我觉得自己浑身绵软,暖洋洋的,但我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远方的街道深邃, 幽暗而冗长。我坐在一张废弃的石板凳上,然后我躺下仰望星空。周围人迹杳无, 唯有星星在夜空像钉子似的镶嵌着。躺着多么舒服啊!但愿一辈子都这么躺着,不 再起来,不再做什么,什么事都不干,什么事都不想,只是这么躺着,躺在夜晚的 星空下,即使这个星空依旧飘满了化学的灰尘。也许,我的小容穿着外套在东园的 街上寻找我,叫着我的名字。也许,小容已熟睡,打着鼾声,发出梦呓声,脸上洋 溢着静谧和安详的光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被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叫醒,嘿,嘿,嘿。想冻死也 得找个地方啊!看你这样子不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家!家!什么家!我本来就没 什么家。北京这城市不是我的家,故乡路县早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模糊而疏远。我哼 哼哈哈地起身,问捡垃圾的人几点?都一点钟了,他说。他的衣襟褴褛,佝偻不堪, 脸上刻满了皱纹。 我冻得浑身打颤,牙齿咯咯直响。我终于病倒了。 小容说北京冬天的夜晚就像坟墓似的可怕。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如果真的有什 么鬼魂存在的话,那么这些鬼魂也许聚在一所房子里正烤着土豆地瓜,唱着《国际 歌》,涮着羊肉片,喝着二锅头享受生活呢?她说她曾下楼找过我,但没有找到。 我发烧,四十度二。裹在被子里我依旧打颤发抖,又是流鼻涕,又是咳嗽的。 小容说这一下子她可逮着照顾我的机会了。如我不生病,小容没有机会救死扶伤, 我便大大的不该。如我生病,最好得什么绝症什么的,小容便逮着机会照顾我。 小容希望我生病,如我健康、快乐、活蹦乱跳的,她便没有机会照顾我,反而 会怏怏不乐。如我生病,她会高高兴兴,只要她高高兴兴,我也会高高兴兴的。 就这样,画家章郎郎高高兴兴地躺在病榻生着病,高高兴兴地接受了高高兴兴 小容的服侍。这真是天底下最最高兴的事了。如果幸运的话,我快快乐乐地死了, 小容岂不是更加高兴了。但问题是,我死了,尸体腐烂了,小容看不见我,就不高 兴了,基于这种理由,我还是不要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