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顾芳芳让我给她临摹一张油画,她要送给一个即将结婚的朋友做礼物用的。她 的博士学业已即将念完,正在忙着找单位。这幅油画就是送给那个单位的头头的。 在我看来,一幅画是不够的,得附上其他礼物才行,要不然,一幅画就打发了,岂 不是有点失策。为了交差,我匆匆地选择了一幅毕加索的画来临,很快地就送给顾 芳芳。她看后直皱眉头,显然对我草率的行事很是不满。这使她几乎怀疑我的绘画 基础与对油画色彩的理解,就是说,她怀疑我的油画技术不行。顾芳芳是那种直率 的人,这导致她很难隐藏她内心想对我所说的话。 “这怎么说呢……我就把话挑明说,这幅画我很难送出去。你帮我的忙,我很 高兴,不应该挑三拣四的,谢谢你才对。但如果你敷衍我,我不把心里话说出来我 也会很郁闷。这样吧,就算你帮我这个忙,重新临摹一张。” 这话说得好像我前世欠她一笔债今世没有还似的。 于是,我也挺郁闷的。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我看着摆在墙角的画说。 “支离破碎的,形体又这么难看,人家把画挂在家里会闷得慌,画张格调鲜明 一点的。” “那你之前也不提些要求。”我说。 顾芳芳要我临摹雷诺阿、修拉、莫奈、高更或梵高的,反正看上去尽量明快一 些就行。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她俯首帖耳的?莫非在我心里总感觉欠她什么没还似 的。更奇怪的,她好像也习惯于对我发号施令了。以前,顾芳芳不光借钱给我,还 为我创造了许多赚钱的机会,但这也不足以构成我欠她必须还的理由啊。我无法搞 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拒绝她的要求。我一向把人际关系看得比较淡,就是说,人际关 系的淡漠导致我的焦头烂额。我是一边埋怨,一边又在无法拒绝的复杂心理状态下 才把那幅画完成的。我一边画一边诅咒,这种冲突造成了以下这种情况: 我把我早晨醒来后没擦掉的眼屎、鼻涕、痰统统地扔在调色盘上,才开始痛苦 地临摹起梵高哥哥( 这样叫很亲切) 的《星夜》。哦!梵高就是我的哥哥。如果我 把自己看作梵高无疑犯了文化妄想症的大忌。梵高作为一个文化符号或品牌在市场 经济时代代表着价格的一路狂升。但我不能,我只是他的模仿者。没有比我这个模 仿者更痛苦了。双倍的痛苦。世世代代、大量的梵高的模仿者在呕心沥血中自戕或 放弃,一文不值,无所作为,尽管当中有人比梵高更疯狂,把艺术凌驾于生命之上, 但毕竟梵高只有一个。 我把眼屎、鼻涕、烟灰放在调色盘上,又用松节油调配各种层次分明的颜料, 再挤出新的颜料。我画着梵高的《星夜》,那令人昏眩的《星夜》浓缩梵高痛苦但 又热爱生活的精神。我误以为这种精神就是我的精神,其实,我只是一个剽窃别人 的精神的弱者。我什么都不是。一个模仿者,哪怕我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但什么 都不是。我看着自己的油画笔龙飞凤舞,我就昏眩不已。过一会儿展现在我眼前的 是一幅比梵高更牛逼的《星夜》。我没看过原作,不知深浅。但我相信我的《星夜 》比梵高的《星夜》更出色。画完后,我浑身虚脱,忐忑不安,来回踱步。第二天 一大早我拿着磁卡去东园主干道的公用电话给顾芳芳打了个电话: “我画了一幅叫《星夜》的世界名画。” “你疯了。”顾芳芳昏昏欲睡,口音含混,听起来嘴里还有一口痰没吐似的。 但她不好意思与我谈话,也许她旁边还睡着与我好久没联系的贾卫呢?但我管不了 那么多了,我想让别人承认我的价值。狗娘养的价值。那些价值一直是道貌岸然之 人嘴上的口号。 “昨晚我画了一幅世界名画,我想把画给你。” “你疯了,”顾芳芳很久以前就认为我是一个濒临疯狂的人,这次也不例外, “临摹谁的画。” “梵高的《星夜》。” “充其量也不过是梵高第一,以后就别说一晚上就能创作什么世界名画,这样 会吓死很多人的。” 我坚持要见顾芳芳,把画送给她。“太早了,现在才几点啊?”她对我不近情 理的顽固与执拗无可奈何,唉声叹气。她要我去她住处。一路上我蓬头垢面,神经 紧张,唠叨着梵高的一切……假如我拍电影必拍梵高的电影,假如我写小说我必写 梵高的小说,假如我写传记必写梵高的传记,假如……我操,梵高本身就是巨大的 文化产业啊,如好好利用的话,就此发财也说不定啊? 在顾芳芳的卧室,她紧张地看着我,并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小心翼翼地问: “你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我感到一阵恶心,我说,“我想躺一会儿。” “你病了,”顾芳芳说。 “我没有。” “你别回去,就躺在这儿休息吧。” 我脸色煞白,虚弱使我牙齿咯咯打颤。 “没有人说三道四的,”她说,“就躺一会儿,我要去学校,你走的时候把门 拉好了。” 顾芳芳下楼给我买了两个油饼和一碗豆浆放在床边的茶几上,再从一个柜子里 找出安眠药,我服了两片喝了几口豆浆。我已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了。我在顾芳芳的 住处,做了一个梦。每每躺在陌生的地方睡觉,我总做噩梦。我梦见芷芷穿着小容 的衣服,扎着两条小辫,恶狠狠地拎着一把亮闪闪的锋利菜刀把我逼进了一条死胡 同。胡同的侧面就是我陪她曾经去打胎的医院。夜色黑暗,阴森可怕,空气里飘满 了腐肉的难闻气味。芷芷披头散发,衣襟褴褛,看来也疯了。她把我逼到死胡同的 一个斑驳的墙角,眼睛里凶光毕露,说:“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逮住你,你以 为你是谁啊?你是逃不了的。”我这时浑身颤抖,双腿发软,看着架在我脖子的锋 利菜刀屈膝认错我又觉得自己并不罪大恶极,不认错的话,她只要在我脖子上轻轻 一抹,我就完蛋了。我进退维谷。这时,芷芷捏着拳头的那只手松开,手掌上出现 了一只透明的药水瓶。瓶里还浸泡着未成形的、血淋淋的幼小的胎儿。上面的每一 根血丝,每一粒血渍清晰可见。你是跑不了的……她哭喊着说。我想我在劫难逃, 罪孽深重。“你杀了我吧,没关系的。”我逐渐镇定,仿佛像奔赴刑场的烈士昂起 头颅。随后,我看到暴躁的芷芷丢掉了菜刀,靠着我的肩脆弱地哭了,我们抱头痛 哭。正当我迷惑于她宽恕我的片刻,我从顾芳芳那张柔软的床上醒来,发现枕边一 片潮湿。 户外,阳光明媚,空气荡漾着春日特有的暖洋洋的潮湿气味。我离开顾芳芳的 住处已是下午。这房子她租来已三个月左右,这是我第一次来。租这房子之前,顾 芳芳被中介公司骗去不少钱财,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租了这么一个筒子楼,厕所与 厨房都是公用的。我在楼下的小卖部给顾芳芳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走了。她说我 的那幅《星夜》临摹得不错,以后还会请我临摹,让我一展才华。我说:“你不是 骂我吗,以后别让我临摹了。我都快崩溃了。”我一边说一边暗自窃笑。这是穷人 的窃笑。我窃笑这幅画的秘诀,那是由我的眼屎、鼻涕、痰、烟灰等“材料”调配 而成的,其粗糙的画面肌理效果,摸上去手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