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无所谓 无桅 一切都无所谓,除了钱。 一 院里来了几只野猫,它们只在晚上出动,因此白天根本看不到它们。据有夜游 习惯的邻居说,它们一水的白色,有五六只那么多,像是一个家庭,一个成员严重 超标的家庭。 每到深夜,它们就会在窗外鸣叫,声音怪异而响亮,宛如孩子的啼哭。它们之 间的关系很不好,每夜都在争执,似乎是就女伴归属的问题在争执,它们的争执很 露骨也很直接,除了鸣叫就是殴斗,每一场巨大的战役都能把我从美梦里吵醒。 那个夜晚,大风在窗外喊我名字时,我还以为是野猫的惨叫,但醒来后才发现 这声音要比野猫的好听多了。 大风的眼睛很有神,在门口的黑暗中也熠熠生辉,这一点跟野猫不相上下。大 风瞪着他那双极有神的眼睛瞅瞅门口的花园,再瞅瞅我,说环境不错,这片草地可 以踢球。 我说是不错,但没球,只有野猫,可以踢猫。 他说什么都无所谓,问题是能踢到它们吗? 我们进屋,在沙发上坐着大眼瞪小眼,电视台的节目基本都已结束,每个台都 一样,不是沙沙的白点,就是半圆形的计时器。 大风说找我没什么事,闷而已。 我说我也闷。 大风说那还闷在家里干什么呀? 然后我们两个很闷的男人便离开了家。他开着他的桑塔纳拉着我在夜晚的青岛 没命地瞎逛,我们边逛边想:去哪儿呢? 一辆宝马车从我们身边超过,车内隐约可见有两个美女花枝招展,大风看我, 我也看他,在简单的对视中我们就达成了共识:跟着她们,她们去哪儿,我们就去 哪儿。 在青岛山坡式的道路上,进口车与国产车在速度上的区别并不大,我们跟那宝 马一直都咬得很死,谁都不敢开得再快,大家心里都有数,在深夜的青岛马路上, 酒后开车的杀手满地都是,一不留神就会碰上他们。 她们左插右拐后进了一家星级酒店,我们跟在身后,她们停车,我们也停车, 但等我们钻出车之后才发现,她们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们的动作比我们快多了。 我问酒店的门童,看到刚才那两个姑娘了吗? 门童摇头,说没看到,只看到了你们。 大风问酒店的门童,现在酒店什么还营业? 门童点头,说酒吧现在正热闹着呢,有一个古巴的乐队在演出。 大风瞅瞅我说,跑了就跑了,无所谓,咱们去泡吧吧。 走进酒吧,我们才发现那门童真是撒谎不脸红,那也叫热闹?所有的客人加起 来还没乐队的人多,歌手唱得自己都觉得没劲。整个大厅只有两三对貌似情侣的家 伙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着,表情都极其可疑。 音乐不错,异国的风情;歌手也不错,是古巴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穿得很 少,浑身都充满了活力,在台上又跳又唱,死活要把自己装扮得再年轻十岁。 唯一的遗憾是听众太少,少到极点,这使得我们在大厅里显得极为惹眼。 激扬而欢快的音乐塞满了酒吧的所有角落,以致互相间的说话都要把嘴伸到对 方的脸上去才听得清,鬼知道这种距离这种环境下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和大风都是男人,对这种异性间情侣才会喜欢的说话方式没什么兴趣,所以 我们都不说话,而是把眼睛的作用发挥到极限。在昏暗的光线里,我们的眼睛都显 得很有神,我们在大厅里快速而有节奏的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很快,我们的视线就走到了一起。他看的地方也是我看的地方,我们都虎视眈 眈地盯着墙角落最暗处的两个人,两个女人,两个漂亮的女人。她们都涂着黑色的 口红。 没错,她们就是刚才在宝马车上的那两个姑娘。 我和大风对视一眼,然后都很自觉地端着自己的酒晃到了她们面前。 大风冲那短头发的姑娘说,你的头发真短,我特喜欢短发,来,让我们为短发 干一杯。 我冲那长头发的姑娘说,你的头发真长,我特喜欢长头发,来,让我们为长发 干一杯。 两个姑娘白了我们一眼,说得了,别玩那些虚的了,在路上就瞅你们不顺眼, 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可躲来躲去,还是没躲掉。 大风说这是缘分,活该咱们认识,来呀,干杯。 我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上天安排的最大,来呀,干杯。 两个姑娘又白我们一眼,说喝就喝,但你们得死心,我们是不会跟你们上床的! 跟现在年青人普遍敌视传统的规律一样,我们很快就打成一片,对现在这个高 速发展的社会来说,这没什么可感意外的,即使我们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身份哪 儿人住哪儿是不是通缉犯等等,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那话说得没错,什么都无所谓。 短发的姑娘把嘴伸到大风的脸上,说她叫老等。 发长的姑娘把嘴伸到我脸上,说她叫仙妃。 大风把嘴伸到短发姑娘的嘴上,说他叫大风。 我把嘴伸到长发姑娘的嘴上,说我叫三七。 二 一样的激情,一样的疯狂,一样的什么都无所谓。 从酒吧出来后我们直接到楼上开了房间,一男一女,一对一间,然后很轻易地 就让彼此的热情得到了完整的释放。这一幕现实得不能再现实,就跟我们早已想到 的一样,最简单的变成了最繁杂的,最繁杂的也变成了最简单的。 什么都无所谓,不过是疯狂的一夜情而已。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塞进房间之后,一切都变得透明,变得直接,也变得平静。 这个昨夜激情疯狂的女人现在竟然淑女似的坐在沙发前欣赏着电视里的歌剧。 没错,是歌剧,一个非常胖的家伙在声嘶力竭地演绎嗓门大的好处,边唱边手 舞足蹈地乱晃,样子很滑稽。 她问我,你知道他是谁吗?看得出,这无聊的胖家伙在她眼里竟然变得很有品 味。 我说知道,这是一喷子,能长这么胖又能有这么大嗓门还敢四处现眼的肯定是 喷子。 她骂了一句,说你丫真没什么品味,跟你睡一晚上,真他妈的没劲。我后悔了。 我说我也后悔了,要不,就当咱们从来没认识过? 她骂了第二句,说就知道你是这路人,占完了便宜就跑。妈的,不认识就不认 识,以后见面你千万别叫我——把袜子给我,在你的枕头底下。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跟我睡了一夜的女人从我枕了一夜的枕头下面翻出 一双散发了一夜臭味的袜子…… 她走到窗边,在阳光的掩映下小心翼翼的把袜子摆正,穿好,然后扭动腰肢往 门外走。说实话,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才发现了在她身体之下所隐藏的最真最纯 的美丽。 阳光透过窗子斜投在她的身上,使她变得明亮而真实,我直愣愣地逼视着她的 背影,有些发傻。直到她完全走出我的视线,我仍然在发傻。 但我知道,一夜情这就算结束了。 接着,我听到了对面屋里大风的嘿嘿声。他一路嘿嘿地走进我的房间,激动地 说不错不错,这个周末过得真是不错,艳遇呀。 我说一般,没什么劲,不过是放纵一把,这还有什么可激动的,真没见过世面。 他说屁,不是我小瞧你,我泡过的妞比你看过的妞都要多,你信不信? 我说信,绝对信,我这几年眼睛不好,视力特差,基本没看到过什么漂亮妞。 他又嘿嘿地笑,说昨晚这妞不错,真的不错,太不错了,我都动结婚的念头了。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饶了我吧,你要结婚,我就能去跳楼。 晚上十二点左右,我睡得正香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很陌生,接 通后是个女人的声音,她很亲热地问:是你吗? 我尽管觉得奇怪,但还是想也不想地就说是我,当然是我。 她嘿嘿地笑,说你语气怎么这么怪呀,是不是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我也跟着她嘿嘿地笑,说哪跟哪呀,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呀,咱们一起多少 年了,谁跟谁呀——你贵姓? 她立时就骂了起来,说大风你这个混蛋,不是说晚上陪我去看星星吗?怎么说 话不算数,你还算不算男人? 我一听火也上来了,说谁告诉你我是大风?我不是,你说的大风是另外一个人, 这家伙折腾完了一贯留我的电话,你说这样的人你还理他干嘛? 她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又嘿嘿地笑,说了不起了不起,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一 般的人,高,真是高,实在是高。 扣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后我竟然有了些狂热的激动,现在想来得把这责任推 到那女人的声音太过性感这一生理特征上。她的声音沙哑而有韵味,听起来别有一 番滋味。 这个女人看来起来不简单,很不简单,不过三言两语就从我这儿套到了不少关 于大风的资料。当然,我是乐于这么做的,我相信我所交待的关于大风的种种资料 会让她不得不相信:他就是一个极度危险极度颓废极度不正常极度不可信任的一个 男人。 我之所以这么坦白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嗲声嗲气,而是因为我对大风这毫无来 由的艳遇而感到忿忿不平。凭什么大风认识这个女人而我不认识?凭什么她半夜打 电话找大风而不找我?而且还是打我的电话,我也要交钱。这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扣电话时,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很怪,也很熟悉,她叫老等,等呀 等的“等”。 我听到这名字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摸头,摸自己的头。再一次在深夜听到这名字 恐怕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我有病,我发烧;二是她有病,她发烧。 我没病,没发烧,这一点我得到了证实。所以,现在只剩下一种可能,她有病, 她发烧,尽管这一点没得到证实。 三 我在深夜里狂热地想,其实什么也无所谓,人生不过是一场戏,快乐地演是演, 悲伤地演也是演,换句话说,如果真要你死,你伸头是一刀,不伸头也是一刀。 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快乐地去接受。所以,有病就有病,没什么可自卑的。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大风,接着就是一通骂,他说你丫 怎么这么无耻,怎么随随便便就把我电话号码卖了出去? 我说嘿嘿嘿,嘿嘿嘿。 他继续骂,说你这不是害我吗? 我继续说嘿嘿嘿,嘿嘿嘿。 骂完之后,他说你赶紧起床吧,我去找你,听说上次那酒吧又换了一个乐队, 很有激情也很奔放,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们穿得更少。 我说好呀好呀,叫刚才那妞一起去吧?你可真有本事,才一晚上就能让人那么 深刻地记住了你,真是有本事。 这下他换了口气,他说你别废话,刚才那仙妃也打我的电话找你,妈的,你丫 折腾完不是也留我的电话吗?得了,咱们谁也别说谁了,都不是什么好鸟,碰上能 害对方的机会,谁也不放过。 见到大风时,他正一脸的得意,脸都红了。我理解他这种得意,不喝半瓶以上 芝华士他绝达不到这种状态。 他冲我嘿嘿地笑,脸上带着酒后见人所特有的那种亲热劲,盲目而不可理喻。 他指着台上正在劲舞着的一个外国女人告诉我,那是我刚泡的妞,一会儿介绍 给你认识,古巴人,可会说中国话。 他说的没错,那女人确实是古巴人,也确实会说中国话,但只会说两句,一句 你好,另一句是谢谢。一看到我她就说谢谢,一看到大风她就说你好。我不知道她 这么说是不是有具体的含义,只知道这一晚上我听了不下五十遍谢谢,可我什么值 得让她谢谢的事都没干。 酒醉的大风是很讲哲理的,据我所知,只要一喝多,他就能出口成章,据他说 每一句都有出处,全是尼采的理论。例如我一出生,我就死了;我醉了,正如我清 醒着;我活着,就如我已经死去,等等。 我不知道那古巴女人能不能理解透他的理论,只知道那古巴女人跟他打得火热, 那女人的酒量很大,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由他买单的芝华士,脸都不带红的。 唉,外国妞也跟咱一样,碰上能白喝的酒,喝起来也不要命。 她说英语,但我听不明白,尽管我的英语过了六级。大风是学法语的,可他却 能听明白,他俩经常抱在一起哈哈大笑,开心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看不下去了,就把大风揪到一边问,你笑什么? 大风说鬼知道我笑什么,她笑我就笑,看她笑我就想笑。 于是我明白了,他们都在傻笑。 四 酒吧里的音乐很激昂,古巴音乐那特有的激情几乎感染了所有的人,连服务生 都不例外,陪着我们一起跳一起唱一起怪叫。 酒吧里全都是兴奋的发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千篇一律。 全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要在黑暗中找到一张苍白的脸,命中注定我要在这 个无聊的深夜里与这张苍白的脸缠绵缠绵再缠绵。 我就看到了那个与我疯狂一夜的女人,那个涂着黑色口红的女人。 她也看到了我,她在吃惊,我相信。 她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冲我点了一下头,说你没病吧?我今天身体很不舒服, 如果有事就是你惹的麻烦。 我说所以你打电话找我?至于那个嘛,根本不可能,我纯洁得像一张白纸。 她骂了一句,说你真不是什么好人,电话都不敢留自己的,谁还能吃了你似的。 跑这儿干什么?想钓洋妞?就你这德性,别给人民丢人了。 我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大风。大风跟那姑娘已经抱成一团,旁若无人地热吻着。 大风就是大风,无论什么场合也不管他清醒还是不清醒,他都能做出一些让人意外 的举动来,动作熟练且干脆。 她看看我,再看看大风,又骂了一句,说行,行,还是你们行。 我说这有什么,小儿科,现在这年月,什么都无所谓,老外也一样,不是吗? 她说废话,当然是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不无所谓了你又能怎么着? 我没怎么着,她也没怎么着,我们仅仅是在一起喝了几杯啤酒。这里的啤酒杯 很大,银子收得也很狠,一杯三十八,十杯三百八。数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就已经 很兴奋了。 人烦恼时会干烦恼时应该干的事,愤怒时会干愤怒时应该干的事,同理,兴奋 时也会干兴奋时干的事。 我们在酒精的兴奋中出了酒吧的门,又在酒精的兴奋中坐上了门口的宝马跑车 飞驰而去。 之后,我们去了大风家,我有他家的钥匙,我对他家的熟悉就如同他对我家的 熟悉。开灯,脱衣,上床,关灯,一连串的动作都一气呵成。我们在黑暗中持久地 兴奋着,让自己的体温一再上升上升再上升…… 然后,一切都在退去,激情,兴奋,热度,等等。 她穿衣服,在黑暗中仔细地穿戴,一样一样,认真而利落。 我要开灯,她不让,死活不让。 我扯开窗帘,月光洒进屋里,景物都在瞬间清晰许多,她的脸也清晰了,干净, 美丽,纯情……我不知以上这些形容词用得是否合适,但我清楚,她在这一瞬间给 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她的黑色口红已经完全退去。 为什么总是在激情过后,她才给我如此安静的感觉? 我找不到答案,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对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来说,有没有 答案本身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 她比我小一岁,问起她的职业时,她白了我一眼,说没有职业,就这么一直飘 着。 我拎起她宝马跑车的钥匙,再提起她的高级皮鞋,问她,这些都是漂来的? 她又白了我一眼,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离婚了。 我不再问了,因为我觉得这理由够充分的了,离婚能制造很多,或者贫穷或者 暴富,或者神智失常或者什么都不关心,等等。 我相信她身上应该埋藏了一个或者更多个故事,每一个都精彩绝伦。只是我想 不出用什么理由去一一探明。她忙,我也忙,她明天就会漂走,我明天也会继续流 浪,再一次相见也许会是一年之后,也许会是十年之后,也许是永远。 那歌唱的没错,相逢何必曾相识。相识又有什么意义,该离去的还是要离去, 一夜激情之后还是要各奔东西,一切都无所谓。 她把衣服穿得异常整齐,就像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宴会,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到床 上,温情而甜美地睡去。即使是睡梦中,她也与我保持了相当一段距离,就像是一 对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尽管我们都睡在同一张床上。 在这种环境下,夜总是消失得很快。 清晨,阳光均匀地洒进屋中,我意外地发现我们竟是如此的陌生,黑夜中的缠 绵丝毫不能增进我们在现实中的感情,一切都只是各自的发泄。 没有任何例外,黑夜过后是阳光,激情过后是陌生,这是大都市的特色,也是 新新人类的记号。 五 中午跟大风吃饭时,他领来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家伙,据说这人是个行为艺术家。 我不懂行为艺术家具体是玩什么的,但我能看出来,他肯定是三天或者更长时间没 吃一顿饱饭了。 他吃饭极其用心,表情也极其丰富,眉飞色舞,汁水横飞,架子抡得贼大,弄 得我和大风连盘子边都够不着。 我看着面前这恶心的一幕,不好意思地问大风,这就是行为艺术? 大风迟疑半天后犹豫不定地说,应该算吧。 我说这要算行为艺术,那人人都得算行为艺术家,吃饭谁不会呀,恶心谁不会 呀,这也能玩出艺术来,那活该艺术不值钱。 大风说不是不是,他跟我说的不是这样,他的行为艺术是举着太阳伞从二楼往 下跳,拿着钞票满街洒之类,都是很有创意的。 那家伙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后说,你们也吃呀,别客气——我下一步就准备搞 这么一个行为艺术,挑个最大的酒楼,点最大一桌子菜,然后全吃下去,一点也不 剩下。 大风问这主题是什么? 他说当然是环保呀,全都吃光,把肚子撑破也要吃光,一点不留,绝不污染环 境。号召广大俗人从我学起,节约,不浪费。牺牲我一个,唤醒千万人。 我们恍然大悟,然后相视点头,原来这就叫行为艺术。 饿鬼走后,我们重开了一桌,大风说他最近有笔生意,面子挺大,可是得冒一 定的风险,因为他搞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什么路子,但眼瞅着跟骗子没什么两样。所 以,这笔生意说简单就简单,说麻烦就麻烦,骗子手里的钱是那么好挣的? 我说这生意跟这行为艺术家有什么直接关系没有? 他说当然有,不然我吃饱撑的领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说那肯定没戏了,瞅这家伙饿成这样,想挣他的银子,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 了。 他说当然不是这家伙,放长线钓大鱼,这家伙也就算是一鱼饵。 我开始觉得有兴趣了,鱼是什么样的?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样的鱼饵会钓到什 么样的鱼?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大风说他心里也没底,只听这家伙说自己有势力有背景,说得有鼻子有眼,又 形象又逼真,让人不得不信。 我说那就做呗,就是做不成也没什么损失的,不过是浪费几顿饭而已,再说了, 这饭谁吃不是吃? 大风嘿嘿地笑,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到底是兄弟,想法都一样。 我问他的背景是什么? 大风说是宝石,他女朋友的姐姐是做宝石生意的,生意之大在整个东南亚都排 前几名。 女朋友的姐姐,这弯绕得可够大。我想了想后问大风具体想怎么操作。 大风说很简单,把那家伙跟他女朋友都押上,然后从姐姐手里折腾出批货来, 能高价出手就分她点银子,否则就卷货外逃,世间哪有真情在,能骗一块是一块。 你觉得有戏? 大风很坚定地点了点头,有戏,很大。不过我最近老没时间,套这家伙还得看 你的,不管吃多少喝多少,都从我这儿出,什么都无所谓,套出银子来才是关键。 六 每次都是我们俩,每次都是那家酒店,记不清一起吃了多少顿饭,也记不清喝 了多少瓶酒,只知道每次吃饭这家伙都跟好几天没张嘴似的。他说自己身体有问题, 可能是甲亢之类,反正总不见饱,不过这样也挺好,起码人生的乐趣增加了很多。 我们一起吃饭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联络感情,就是胡说八道,就是没事找事, 这样的目的很容易就会达到。现在这年月,吃吃喝喝是很折磨人意志的。 记不清喝醉了多少次,也记不清说过多少醉话,然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这种朋友没什么可多说的,有酒有肉,有钞票有女人,我们就会好成一个头。 同理,没酒没肉,没钞票没女人,我们就会打破一个头,或是他的或是我的,这是 想都不用想的事。 不过,这样的朋友交起来特别轻松,有吃有喝,有说有笑,该办的事就都办了。 终于,在一次两捆啤酒之后的晚上,他开了腔,说他有一女朋友,人长得惨点, 可家里有钱,别的不说,就说她那姐姐,做的是宝石生意,那面子大得,整个东南 亚都数得上…… 尽管从大风那儿知道了些大概,可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说你喝多了吧?你蒙谁呢? 吹牛也得有点边吧,人家要那么有钱,你能混得这么惨,整天跟吃不饱似的。 他马上抬起了头,一脸的不高兴说,你还别不信,哥儿们什么时候说过瞎话, 我这样是个性,这样是酷,个性懂不懂?酷懂不懂?现在兴的就是这个,裤子穿破 的,皮衣穿旧的,现在的女孩,喜欢的就是这德性,不是我吹牛,十万八万,我还 真不看在眼里。 我说我还真不信!我还真觉得你吹牛!什么十万八万,那是白扯,你整几颗宝 石来让咱们兄弟见识见识我才服你呢。 你等着!他趁着酒劲冲我吼,这个星期我要让你见不着那宝石,我就是你孙子! 我说年青人吃点喝点,不吹牛你能死还是怎么的?不就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石头 吗?谁知道真假,你上马路边捡一堆来就能蒙了我,咱又不懂。 这下他真急了,说我要拿假的来蒙你,我就是所有人的孙子,有一个算一个, 把狗都算上,我全当孙子。 这下我放心了,知道他是活生生地掉进了套里,拉他他也不会出来,人就这样, 贱脾气,越让往东就越往西,越让往西就越往东,这是本能。 果然,几天之后我就看到了宝石,还是在那酒店,还是他,不仅有宝石,还有 女人。他领来了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说是他的女朋友,这女人就知道笑,没 事也咧嘴呵呵地喘气,就像时刻要提醒人家注意她嘴里有金牙似的。 那姑娘实在是看不出长什么样,能挡的地方全用化妆品挡住了,满眼惨白。而 且一身的香水味,熏得屋里的蚊子全都沿着墙飞。 姑娘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方盒子,里面花花绿绿的一堆,说是从她姐姐那儿 刚拿出来的,既有绿宝石也有蓝宝石,品相都好得不得了。 我拿着那堆盒子一通看,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说你们蒙我吧?门口收垃 圾的那儿也有这么一盒子,里面也是花花绿绿的,我昨天刚见过。 这家伙急了,说不可能,这一盒子可是货真价实,怎么算都值得百八十万的, 我骗你是孙子。 我说是不是孙子都不影响你蒙我,鬼知道那是什么,没准是一堆破碎碎片,得 了,我就信你一把吧,看你那么仗义,今天咱们喝纯生啤,不醉不算数,你女朋友 也不准跑。她要跑了,你顶数。 那姑娘把外衣一脱,说喝就喝,谁怕谁,我是酒业大学酒精专业本科毕业,就 不怕喝酒。 然后就是喝。 然后就是吐。 然后就是不省人事。 然后就是我从那姑娘身上翻出那盒子去找大风。 然后就是大风拿着那方盒子去找懂行的鉴定。 然后就是我体力不支地搂着一瓶矿泉水沉沉睡去。 七 我好像只睡了一会儿,大风就气急败坏地把我叫醒,他拿着那方盒子冲我喊, 妈的,上当了,什么宝石,全是碎玻璃,这几顿饭赔得可真冤。 我翻身起床,去厨房找菜刀,说要去剁了那家伙,耽误我多少时间呀。 大风说算了算了,最近严打,还是少惹事。 我说不行,不砍那行为艺术家两刀我不解恨,干什么不好,非得去玩什么艺术。 大风说这事就这么算了,人家也不是好惹的,也是有背景的,还是黑社会背景, 我刚知道的。 我把菜刀扔回厨房,说算了算了,我听你的,严打风过了我再找他算帐。 大风说这事先压着,你把盒子给他扔回去,什么也别说,只当从来没认识过。 我说真冤,请一个从来没认识过的家伙吃了这么多顿饭,真是冤到极点了。 大风说这是常事,阴沟里翻船也属正常,放心,你花了多少饭钱我都补给你, 谁让是我挑的生意,谁让是我看走了眼。 第二天一早就听到了那行为艺术家的电话,这家伙有些急,一个劲地说大哥大 哥,咱别闹玩成不成?你别吓我成不成? 我听了有些莫名其妙,说什么什么呀,这都哪跟哪儿呀? 他接着说大哥大哥,算我错了还不成?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呀,得得得,我现 在也不要求什么,那堆宝石,你使劲地挑,照最大的挑,照最好的挑,你一颗,你 媳妇一颗,你情人一颗,这三颗算送你的,一分钱不要,白送。哥儿们够意思吧? 我都这么够意思了,你也得表示表示个差不多吧?你说是不是——那剩下的,你什 么时候给我送回来呀? 我更加奇怪了,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谁拿你的东西了,什么破宝石,不就 一堆破玻璃片吗? 他也换了态度,他说你这样可真不对了,东西你给我调了包,还来说这一套, 别的不说,我现在去公安局报案,你就没个轻的,一抓你一个准,一判你一个重。 我没再说什么,利落地扣了他的电话,然后开始拨大风手机,但怎么也拨不通, 总有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一刻不停地拒绝着我:对不起,你所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 通,请稍后再拨。 我又去了大风家,家里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碗没洗锅没刷,衣服袜子扔了一 地,没有任何异样,怎么看也不像他把我卖了的样子。于是我又放了心。我相信大 风不会涮我,我们毕竟也在一起混了好多年,尽管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吃吃喝喝嘻嘻 哈哈过来的。 八 再一次听到那行为艺术家的动静是在一个深夜,地点是我家。他领来了好几个 人,他们一点礼貌也不讲,门不敲铃不按就冲进来。按理说,他们应该算是破门而 入,锁都给我踢坏了。 记不清具体有多少人冲进来,只知道每个人的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跟我过不 去。这帮人恐怕都是职业打手,似我这般膀大腰圆的体格都不是他们对手,几个回 合下来就吃了不少亏,眼肿了,鼻子破了,鲜血直往外窜。 几个家伙没任何多余的废话,就是狠手狠脚没命地往我身上招呼,最后打得我 也烦了,索性抱着头任由他们发挥,反正躲也是一顿打,不躲也是一顿打,随他们 去吧。 有一点我一直很佩服自己,那就是从始至终我都是出奇地冷静,而且还在不停 地算数学题,二乘二等四,四乘四等于十六,我怕他们把我脑子打坏。皮肉受伤是 小事,脑子变傻可是大事。 好在我一直算得很清楚,尽管浑身酸痛,动哪都痛,但我算得一直很准,二乘 二等四,四乘四等于十六,等等。 停手之后,他们架着我来到楼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宝马,再然后就 看到了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干净,美丽,纯情……不对不对,这么形容她似乎说 不大通,她现在涂着黑色的口红,一脸的阴森。没错,她是仙妃。 怎么是你?她盯着我瞅了半天后说,你胆子不小,连我的货都抢。 真是莫名其妙!我忍着浑身的疼痛说,鬼知道怎么他妈的是你,凭什么打我? 她冷笑了一声,我管你是谁,在钞票面前都一样,人人平等。我得告诉你,欠 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呸了一声,朝地下吐了一口血水,说真他妈的莫名其妙,我怎么就欠你了, 你是指那晚上还是指别的什么? 她换了一种口气,说一是一,二是二,我跟你其他的事以后再谈,那无所谓。 现在说的是我的货,就是那盒子宝石,你什么时候还给我?考虑别的没用,你把货 拿回来这事两清,以后该是朋友还是朋友。 宝石?你也是为那堆破玻璃片?你找人打我这一通就是为了那堆破璃玻片?还 什么狗屁宝石,你太抬举了我吧?我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浑身的伤处说你仔细 瞅瞅,我浑身上下哪一处的造型像有宝石的? 她骂了一句,你甭跟我装傻,没用。那全是品相最上等的宝石,是我刚从南非 弄回来的,货真价实,价值连城,把你卖了都赔不上一个零头! 我不再说话,隐隐感到了其中的麻烦,与之相伴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事 情到此应该很清楚了,不是她说谎就是大风说谎。照目前她拉起的这架子,大风那 边似乎靠不大住,毕竟,我们之间的全部友谊都是建立在酒肉的基础上。 她走上前,看看我的身上的伤说今天先这样,给你一个月时间把我的货找回来, 那也是我的血汗钱。 我说已经这样了,你顶多再打我一顿,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是没挨过打。 她瞅了瞅我,然后说这堆宝石值三百万,你觉得你能值多少?手脚脑袋都加一 块能值多少? 我叹了一口气,那我可能是真赔不上了,这样吧,把我卖给你,浑身上下就这 些肉了,看好哪块剁哪块,我就这些了,再榨也没别的了。 想不到你还挺仗义的。她朝我肃然一笑,黑色的嘴唇中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有种白森森的感觉,像狼。 我满世界的找大风,但一无所获,他就像从这世界上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 没留下。 最后,我不得不去找那些跟大风缠绵过的女人,想从她们那里探听一些关于大 风的消息。可结果却让人哭笑不得,那帮女人不是说从不认识大风,就是说大风欠 她钱,她们想大风都想疯了。唯一的例外是那个叫做老等的女人,那个曾经跟仙妃 一起出现过的女人现在和大风一样,也蒸发得一干二净。 但有人看到,就在不久前,大风还跟老等亲热地在街头闲逛,神态亲密得就像 要马上去领结婚证的新婚男女。 于是一切似乎都释然了: 大风从老等身上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关于仙妃关于宝石关于行为艺术家的全部 资料…… 老等从大风身上也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关于激情关于狂热关于性爱的完全演 绎…… 大风是一个绝不忽视任何机会的人,也是一个绝不放过任何机会的人,关于仙 妃关于宝石关于行为艺术家的全部资料使他意识到这完全可以使他捞到足够的好处。 由此我想到了一种可怕的蛇,冬眠一年或是两年以后仍能在苏醒后置人于死地的蛇。 我想他之所以继续跟老等缠绵下去,不过是想让仙妃身后的背景清晰一些,再 清晰一些,以便使自己的努力不至于白费,他一五一十详细地知道了仙妃,一五一 十详细知道了宝石的来源,再一五一十详细知道了那有些神经质被称为行为艺术家 的男人,并察觉这将是一个极为有力的突破口…… 于是…… 于是…… 再于是…… 我在来来往往的奔波中耗尽了这一个月,然后垂头丧气地去见仙妃。我的意思 向她表达得很明白:宝石,我是找不回来了。我赔。但要钱我没有,要命只有一条。 她盯了我半天,说算了,无所谓,你以后就跟我干吧,不是我请你,是你还我, 还我债,没有工资,没有奖金,只管你吃喝,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你老死。 我没有拒绝,没法拒绝,也不想拒绝,因为我相信,她不仅会管我吃管我住还 会管我睡,等等。 她今天没涂黑色的口红,双唇焕发着天然的红色,健康而悦目,美丽而纯真。 九 这年春节,大风给我打来电话,不管我在电话里怎么骂,他都一个劲地笑,边 笑边说兄弟呀,古巴的风景真不错呀,小姐也好,有空来这里玩呀,我请你抽古巴 雪茄,泡古巴小姐。 在知道确实没法逮他之后,我也笑了,我说你丫真孙子!那么多宝石呀,三百 多万,你全端了,一点也没给我留,你也真够朋友了! 他骂了一句,说我只端了一半,怕引人注意,我掉包只掉了一半。剩下那半要 不是你端的,就只能是那行为艺术家了。妈的,不傻!都不傻!这年月谁都不傻! 无所谓,无所谓,别的都无所谓,可一玩真的,大家眼睛都是瞪得贼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