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第一章悲观者无处可去(8) 我对张小尹说,我很喜欢站在桥上看船的,叼着香烟吹吹风,但我从来不乱 扔香烟屁股。这些船都是运化工原料的,如果恰好把香烟屁股扔进了贮槽口,如 果贮槽里恰好有甲醇之类的原料,就会把这只船炸到天上去。我也会被炸上天, 落下一缕头发半只鞋子。这种事情是典型的生产破坏,死了也落不下好名气。 张小尹说:" 这种事情的概率太低啦。" 我说,凡事皆有概率,怀孕是概率,吃错药是概率,踩上香蕉皮是概率。人 皆有死,具体用什么方法死掉,这也是概率。像我这样在桥上抽抽烟,结果被炸 死了,这个概率当然很低,但概率低的事,并不等于不会发生,比如我认识了张 小尹,这也是概率很低的事情。我很爱张小尹,因此也爱着这个概率,但我不爱 把自己炸上天,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懵头懵脑的。通常来说,越重要的时刻越容易 犯傻,日后回想起来,就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九二年时候,我懵头懵脑站在厂门口,恍如梦中,那个如今已死掉的门房盯 着我看。我辞职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厂门口咳出了一滩血,被送到医院之后就 再也没回来。九二年的时候他还健在,他叼着香烟问我:" 学生意的?" 我不知 道什么是" 学生意" ,他告诉我,工人就是" 做生意的" ,学徒就是" 学生意的 " 。我问:" 你怎么知道我学生意?" 门房说,他站了三十年的岗,要是这点眼 力都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我当时想,你一个看了三十年大门的糟老头,可 不就是白活了吗? 我站在厂门口,看见一些工人进进出出。他们都穿着一种颜色古怪的工作服, 又像蓝的,又像绿的,也可能是蓝绿的。看到这样的颜色,我就怀疑自己是个色 盲,最起码是色弱。如果我真的是个色盲,就进不了工厂,只能去马路上贩香烟 ……我想到自己不久也要穿着这样的衣服,穿行在工厂里,吃饭干活上厕所,心 里就有一点犯怵。读高中时候,我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去打群架,起哄架秧子,打 黑拳,抡黑砖,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帝王将相皆不入眼,但跑到工厂门 口居然觉得害怕,这事情我也想不通。我只觉得,自己的卡路里不能奉献给女孩, 不能奉献给那些挨打的人,而是要用来造糖精,就有一种末路狂花式的悲哀。 我问门房老头,哪里是劳资科,我得去劳资科报到。老头指着一幢办公楼, 那楼正对着厂门,前面有个花坛,种着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桠毕露,好像吃了一 半的红烧鱼。老头说,三楼就是。 我把自行车停在车库,走上三楼,楼道里非常暗,贴着些标语,安全生产争 创先进什么的。劳资科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科员坐在那里。她见我在门口探头 探脑,就说:" 你是学徒工吧?进来填资料。" 我走进去,发现她是一个噘着嘴 的小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为何一直要噘嘴, 后来发现她天生长成这样,这就比较可爱了。小噘嘴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啊? " 我说:" 我叫路小路,马路的路,大小的小。" 小噘嘴在一摞报名表里把我找 了出来,说:" 耶?你这个名字好玩的,路小路。" 我说:" 你就叫我小路吧。 " 等我填好了一份正式的报名表,小噘嘴严肃说:" 路小路,去隔壁会议室做 安全培训。" 我说:" 安全培训是什么东西?" 小噘嘴说:" 就是给你上安全教育课。在化工厂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 我说:" 懂了。"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十来个人,后来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都是学徒。我在这 群人里居然发现了一个高中同学,是我们的化学课代表。化学课代表进化工厂, 似乎天经地义。我还没来得及嘲笑他,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乱成鸡窝 状,戴着一副瓶底眼镜,自称是安全科的干部。 关于安全教育没什么可多说的。进厂之前,我爸爸给我做了些简单的安全教 育,比如生产区禁止吸烟,不要随便在管道下面走,听见爆炸声就撒腿狂奔,遇 到触电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让我顶风跑,唠叨 了上百遍,农药厂爆炸那次还实战演习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