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第二章水泵之王(3) 我发给我爸爸一支烟:" 爸爸,以后你千万别提什么宣传科了。" " 为什么?" " 不为什么。能做一个钳工,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再次见到堂叔是五年后的一个冬天,那天我骑车路过,在他家附近的马路 上遇到了一滩碎啤酒瓶,车胎当场就瘪掉了。我找到堂叔的修车摊,过去打了个 招呼,并且补车胎。他老了很多,背有点驼,半边头发都是花白的。他告诉我说, 自己已经下岗了,靠一个小车摊维持着全家的生计。我堂婶再也不掐他了,因为 她也下岗了,掐坏了他,全家都得饿肚子。修完车胎之后,我要付钱给他,他不 肯收,俯在我耳边说: " 那玻璃渣子是我洒在那儿的。" 我再也没去过那一带。 我会永远记得去报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劳资科的吊扇 下。那个吊扇把所有的热风都灌到我的脑门上,吹得我晕晕乎乎,好像要升仙一 样。这种记忆由于它本身就近似于一个梦,于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被我反 复磨洗,成为一个锃亮的硬块。 那天是正式报到,小噘嘴坐在办公桌后面,我站着。和我一起站着的还有六 个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过海。小噘嘴很不满意地说:" 怎么才来了六个人? 其他人呢?" 我实在很想告诉她,那场安全教育课把其他人都吓跑了,剩下的七个人都是 神经异常坚强的,是敢死队,是强力意志,是他妈的查拉图斯特拉。我当时觉得 这种安全教育也太操蛋了,后来才明白,倒B 其实没有错,他的第一轮教育就是 考验我们的神经。那些没有坚强的神经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厂扎根的 人,迟早会闹出生产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别人。他们会拉错电闸,放错原料, 拿错饭盒,而且这种人干了错事也不会觉得羞愧,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最好自认倒 霉。 小噘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梳着一个马尾辫,她用一个发套套住辫子, 于是这根辫子就不是尖尖的马尾巴,而是像一根圆溜溜的大红肠,挂在她的脑袋 后面。我搞不清这根红肠有什么好看的,但她乐意这样,我也管不着。小噘嘴穿 着厂服,不蓝不绿的那种,我注意到厂服上还有一个字母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 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T?我反应过来,这是" 糖精" 的起首拼音。我爸的左乳 有个N ,那是" 农药" 的意思。Z 是造漆厂,R 是乳胶厂,L 是硫酸厂,都这样。 小噘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说:" 现在给你们读一下工厂纪律。" 她照本宣科把条例都读了一遍。这本古怪的劳动纪律手册全是关于惩罚的条 例,迟到早退旷工打架抽烟喝酒违章操作。她读到婚前性行为的时候脸上稍微不 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为也要处分。后来她解释说:" 这本劳动纪律手册是八五 年编的,到现在没怎么改过。" 最后还有超生,她说,超生必须强制人流。我心 想,这关我屁事,谁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视线越过她,朝窗外看去,我发现劳资科简直就是一个炮楼,正前方可 以远眺厂门和进厂的大道,左侧是生产区的入口,右侧是食堂和浴室。在这个位 置上要是架一挺机枪,就成了奥斯维辛的岗楼,或者是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这 个位置实在是太好了,是整个工厂的战略要地。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个建筑设计 师,他向我说起监狱的设计,最经典的是圆形监狱,岗哨在圆心位置,犯人在圆 周上。这种设计方式非常巧妙,没有视觉死角,而且犯人永远搞不清看守是不是 在看着他。一说起这个,我就想到了化工厂的劳资科,我虽然没见过圆形监狱, 但我见过劳资科,确实很厉害,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那天,我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小噘嘴说:" 路小路,钳工班。" 我问她:" 你讲什么?" 小噘嘴不耐烦地说:" 分配工种你走什么神?你去钳工班报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烟和礼券没白送,我就指望着你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 啦。 散会之后,小噘嘴把我留了下来。小噘嘴说:" 路小路,我在读劳动纪律, 你怎么可以不认真听呢?你这种小学徒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不要把工厂当成自己 家。噢,当然,爱厂如家也是应该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自由散漫。你是 普高毕业的,成绩又很差,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去做操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钳 工,不用倒三班,这是很不错的。你要珍惜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