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第六章换灯泡的堂吉诃德(1) 第六章换灯泡的堂吉诃德 我和张小尹说起以前的故事,我常常很自豪地说:我以前做过电工的。她听 不明白,电工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说她姨夫以前也是电工,现在是厂长。我听了 顿觉自卑,一个电工要做到厂长,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九十年代初,在那家没前途的化工厂里,人人都想做电工。电工最清闲,而 且有技术,电工是糖精厂最体面的工种,如果你掌握了全厂的电路分布图,连车 间主任都得喊你爷爷。电工的技术要求很高,不像钳工和管工都能糊弄过去,电 工手艺不行就会把自己电死,这简直是一种生物学上的优胜劣汰。 刚进厂的时候,倒B 给我上安全教育课,他说一个违章操作的人会把自己弄 死,当然也有可能弄死别人。结果一语成谶,九三年果然有人城门失火,殃及池 鱼。电工班的几个师傅在车间里做大检修,有一个师傅站在梯子上布线,另一个 人在外面推电闸,结果鬼使神差地推错了,不该通电的那根电线里跑进了380 伏 的电流。里面的师傅浑然不知,用手摸上去,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耶" ,就从梯 子上倒栽下来,后脖子着地,立刻昏迷,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事发之后,公 安局开了一辆警车过来,把推闸的那位师傅抓进去了。那师傅还问保卫科的人: " 我这得算自首吧?" 保卫科的人说:" 去吧,最多判十年。" 出事的时候,现场还有一个旁观的师傅,看到死人的场面,深受刺激,脑子 转不过弯,傻了半个多月,吃饭拉屎都不能自理。厂里只能把他调到技术科去, 管管资料,倒倒茶水。别人也搞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家属说了,脑子受 刺激也是工伤,这笔账也得算到那个肇事者头上。至于死掉的那个师傅,处理起 来反而简单,按工伤标准发放抚恤金,开追悼会。最难处理的是抓进去的那个, 要判刑,家属当然不干了,带了二三十号人冲到厂里来,态度极其蛮横,把整个 办公大楼的热水瓶全都砸了。 出了生产事故,全厂都受牵连,半年的安全奖金全都没了。一时间,厂里贴 了很多宣传标语:保障安全生产,安全第一,安全警钟长鸣。与此同时,安全科 又召开了一次培训,把平时不注意安全的工人召集在一起上课,还考试,考试不 过关就扣奖金。倒B 说我是钳工班最没有安全意识的,把我叫进去再培训,考了 两次没通过,扣了半个月的奖金。后来就不考了,因为水泵来不及修。 池鱼既殁,就得重新放鱼苗。电工班一下子减员三个,活都来不及做。我爸 爸听说这个消息,反应奇快,跑到化工局送了一把礼券,又给机修车间主任和电 工班班长分别送了一条中华烟。之后的那个礼拜,我就拎着一袋劳保用品去电工 班上班了。 钳工升级为电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对我爸爸刮目相看。虽然化工职大 已经泡汤了,但毕竟不是我爸爸的错。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平衡多了。电工也不 错,至少我已经到达了工人阶级的顶峰。 做电工必须有电工证,否则不能上岗。电工证得去考,而且是局里统考,但 是,拿到电工证未必就能做电工。谁做电工完全是厂里说了算,电工班有好几个 师傅都没证,照样干了很多年,相反,锅炉房有个师傅考出了电工证,但他一辈 子也进不了电工班。当时我在电工班领的是四级工资,这是在钳工班锉铁块得来 的,我锉了一块铁坨子所以我是四级钳工,四级钳工调到电工班就是四级电工的 待遇……这个来龙去脉很古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白蓝说这是管理问题,我们 厂太混乱了,我说管理混乱也有好处,这便宜让我得着了,我不能总是倒霉,也 应该占点小便宜了吧。 后来我还被糖精车间的一个青工拦住,此人姓焦,绰号焦头,焦头是一个特 别上进的青年,到处参加培训,想要逃离糖精车间。可是他越这么干,厂里就越 不调他,据说辩证法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叫天威难测。焦头指着我的鼻子问:" 路小路,你有电工证吗?" 我呆头呆脑地说,没有哇。焦头说:" 你没有电工证, 凭什么进电工班?" 我当然不能说我爸爸送香烟的事,我就说:" 我他妈也不知 道。" 然后我问他:" 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有电工证啊?" 焦头就从包里摸出来 一本硬面的小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看,这就是我的电工证!" 我说:" 不行,你得给我翻翻,万一是你的独生子女证呢?蒙我啊?" 焦头 理直气壮地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我一看,还真不是电工证,是会计证。焦头很抱 歉地对我说:" 对不起,我拿错了。" 然后又从包里拿出真正的电工证给我看, 也是个小本子,贴着他的照片,有一个钢印敲在他脸上。焦头说:" 路小路,你 开后门,是不正之风。我考了这么多证书,我还是在造糖精,太不公平了。" 我说:" 操,你还有什么证,就一起拿出来吧。" 他又拿出了计算机一级证 书、办公自动化证书、国标舞蹈培训证、三级厨师证……我他妈的完全看傻了。 焦头说:" 这些全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路小路,你什么证书都没有,凭什么做电 工?" 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说:" 你丫真是焦头一个。你他妈的再缠着我, 我就揍你。" 他听了就立刻消失了。 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 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 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 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