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第八章野花(9) 那唯一不变的娱乐场所,图书馆,就成了国营企业的梦幻之星。每天中午, 糖精厂的图书馆对外开放,《淫魔浪女》与《约翰·克里斯朵夫》杂陈在一起, 还有各种各样的杂志,乱七八糟的录像带。在这个图书馆里有全套的二十世纪外 国文学丛书,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网格版古典名著,当然还有各色盗版武侠小说 和言情小说。我对张小尹说起过去,就会说那个图书馆里有很多我想看的书,起 初我也看《淫魔浪女》,后来看些别的,外国古典名著和中国先锋派之类。我的 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读野鸡大学的。 我现在住在上海,爬满蟑螂的地方,有时候会梦见化工厂的图书馆,那里很 干净,没有蟑螂,某些季节里会有一些蠓虫从窗外飞进来。我坐在里面看书,那 唯一的吊扇翻动着书页,风卷动淡蓝色的窗帘,时间在我的注视下流逝。在那幢 楼里,白蓝、陈小玉、海燕,还有各色各样的科室女青年,她们也像那些书,被 我的记忆整理之后放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我年轻时遇到了那么多姐姐,现在我三 十多岁了,姐姐们都去哪里了呢?有一天我在上海的旧书市场晃悠,竟然淘到一 本敲着" 戴城糖精厂图书馆" 图章的书,丰子恺翻译的《落洼物语》,我把这本 书揣到口袋里的时候,心里非常伤感,好像是从废纸篓里找到了我遗失多年的情 书。我又想起,我辞职的时候有一本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没还给图书馆,有一 天我妈看到这本书,非常担心,以为我失业在家,要去造假钞糊口。这些书都被 我珍藏在书柜一角,将来我死了,可以给我儿子看看。 我现在回忆糖精厂图书馆,那里有个管理员,叫海燕。她是戴城小有名气的 诗人,经常在晚报上发表作品。我后来还遇到过一些姑娘,她们也叫海燕,无一 例外都很有文艺细胞,有的是画画的,有的是摄影师,有的酷爱写作。为什么叫 海燕的姑娘都会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呢?我的看法是:从小就受了高尔基的熏陶。 上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让我朗读课文《海燕》,我站起来直着嗓子念道:" 《海 燕》!高尔基在苍茫的大海上……" 被语文老师用一个黑板擦扔中了额头。语文 老师说我永远不会像海燕一样拥有远大的抱负,而一个名字叫海燕的姑娘是绝不 会这么无聊的。 在戴城晚报上发表诗歌是一件非常牛逼的事情。我不能想象自己的文字变成 铅字,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被打印出来,由一组歪七歪八的象形文字变成方 方正正的宋体字,心情激动得要昏倒。文字变成铅字,就是铁证如山的事情,就 像一记耳光拍在脸上,就像露阴癖被联防队员赤身裸体地抓获在大街上。 有关我写诗,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海燕对我说,路小路,你和其他青工不 一样啊。这句话我已经听白蓝说过了,现在又有人这么说,心里毕竟很激动,认 为遇到了知音。我问海燕,我有什么不一样。她说,其他青工都是看《淫魔浪女》, 你看的是《悲惨世界》。我心想,我看《悲惨世界》就是为了体会一下,什么叫 悲惨。海燕说,这本书很好,很励志的。妈的,悲惨世界还励志? 那天海燕从抽屉里拿出几本诗刊,说:" 你拿回去看看吧。或许你会感兴趣。 " 这些诗刊不是图书馆的,是她私人的,工厂里什么杂志都有,就是不会有诗刊。 我说:" 写诗啊,不就是句子分行吗?" 她说:" 口气不小啊,写几个出来,让 陈小玉登到厂报上去。" 那时候我想不到,自己写诗,还刊登到厂报上去,是件找死的事。我还以为 很牛逼呢。原先厂里就一个海燕是写诗的,她很美,又很懂事,领导都喜欢她。 在厂里人看来,她写诗是一种类似女红的活计。后来我成为糖精厂第二个写诗的 人,但我是个电工,而且名声狼藉,别人把我当个傻逼,我自己还不知道。那时 候胡得力看见我的诗,就说,这是不务正业的典型,应该把路小路送到糖精车间 去,他就知道什么是诗意的人生了。 现在我知道,写诗的人有一种毛病,就是喜欢鼓励别人写诗。陈小玉和海燕 发现了我的才能,但同时也把我送到了坑里。工人师傅遥遥地看见我过来,就冲 着我大喊:" 诗人!诗人!" 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干部看见我, 一般不嘲笑我,而是用一种很冷的目光瞟我。我去上厕所,听见有人蹲在那里大 声地读我的诗,然后把厂报搓一搓,用来擦屁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招来那么 多嘲笑,起初我以为他们嫉妒我的才华,后来发现,他们根本把我当成是个写打 油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