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第九章我的伤感的情人(13) 有时我下班经过新知新村,在她家楼底下张望,窗户都是关着的,阳台上没 有任何晾晒的衣服。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想这是一种最好的离别方式吧,最 不伤感,就像在雾中走散了一个朋友,事后回忆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大约六月底,我收到一张明信片,是四月间从西藏寄出的,上面写着:走了 几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记你。给我的小路。这张明信片被贴在传达室的玻璃窗后 面,人人得而见之,但事实上没有人去看它。我在凌晨四点下班时才发现了它, 当时头很晕,明信片正面是布达拉宫和蓝天白云。我看着背面的字,又看着正面 的布达拉宫,翻来覆去地看。天色浓黑,只有厂门口的一盏白炽灯亮着,许多蠓 虫绕着灯在飞,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爱着的人 也在安睡,在她的梦境中路过天堂。我一时失控,眼泪落在几千公里的钢笔字上。 有时候我想,那年白蓝考研,然后和我做爱,又把她爸爸的书送给我,最后 辞职离开戴城,我觉得都是她计划好的,她做事情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和我不 一样。但我后来想想,我一个上三班的小厮,别人还要计划好了才跟我上床,这 也太抬举自己了。在所有的计划中,大概只有和我上床这一节,算是一个意外吧? 我只能认为,这种事情就像地震,地震是必然的,但具体压死了哪一个人,则完 全是由偶然因素来支配的。 她曾经对我说,路小路,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爱上你。我也很奇怪,居然 有人爱我,还心甘情愿和我上床,这事情传到工厂里,简直不会有人相信。大概 连我妈都不会相信吧。我问她:" 你知道什么叫奇幻的旅程吗?" 和你去西藏一 样,我也有我的奇幻旅程,只是你不知道。我说,在我一生中能走过的路,有多 少是梦幻的,我自己不能确定,但是有多少是狗屎,这倒是历历在目。正因如此, 凡不是狗屎的,我都视之为奇幻的旅程。我这么去想,并非因为我幼稚,而是试 图告诉自己,在此旅程结束之时,就等同于一个梦做完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说,那年送德卵去医院,我把他背进急诊室,我的心脏都快爆掉了,假如 我当时发心脏病死了,别人还以为我是为了德卵而死。鸡巴,我活了二十岁,最 后为了一个钳工班的傻班长而送命,传去被人笑死。其实真相是:我是为了我的 奇幻旅程而死。在那一幕大雨中,我像一个演员,因为你的存在,故此扮演着我 的亡命的角色。 我说,很长一段日子,我都认为自己无人可爱,所以只能爱你。我为这种爱 情而羞愧,但在这样的旅程中我无法为自己的羞愧之心承担责任,假如无路可走, 那不是罪过。但我也不想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 在河流之中。大多数人的年轻时代都被毁于某种东西。像我这样,自认为一开始 就毁了,其实是一种错觉,我同样被时间洗得皱巴巴的,在三十岁以后,晾在我 的小说中。 我说,我不再为这种爱情而羞愧,在我三十岁以后回忆它,就像一颗子弹射 穿了我的脑袋,可惜你看不到我脑浆迸裂的样子了。 新千年的秋天,我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宾馆里遇到个女的,她三十岁上下,梳 着一个干净利落的抓髻,穿着PRADA 的裙子,挎着个香奈尔小包。当时是在电梯 上,我觉得她很面熟,我对她说:" 白蓝,好久不见。" 她从墨镜后面看着我, 她看着我,很久之后她说:" 你认错人了。" 我笑了笑说:" 我大概认错了,我记性不太好。" 后来有一个外国男人走过 来,很亲切地叫她Lisa,并且吻了她的脸。我看得出来,这是一种礼节性的吻。 这种吻在我年轻的时候从未有机会表达过。 她就跟着这个外国男人上了一辆别克商务。 我曾经对她说过,将来我再遇见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喊你的名字,因为有 情有义,不能装作从来没认识你。你在河流中看到岸上的我,这种短暂的相遇, 你可以认为是一种告白,我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所以又撞见了你。她说,你一 个小工人搞得这么伤感干吗。她后来又说,你不会无处可去的,你也不会再遇到 我。这些对话我早就忘了,我有时候回忆起它们,觉得这是我血液中的沉渣,也 就是血栓,要是堵住脑子就会死掉。 半夜里,我躺在宾馆的床上,中间陆续有几个鸡打电话进来。我敷衍了几句, 把电话挂了,然后等着它再次响起。我想着她当年说过的话。一直等到凌晨,电 话铃声在一片静默中轻响,我拎起话筒,她在电话那头说:" 我退房了,赶飞机 回英国。" 我问她:" 你生日是哪天?" 她说:" 干吗问这个?" 我说:" 不知道问什么好。随便问问吧,一直想不起你的生日。" 后来我挂了电话,点起一根香烟,在微弱的火光中我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有过同样的姿态,注视着手指和香烟,坐在一个花坛边等 待她,听着张楚的《姐姐》,一场雪即将来临。我就这么坐着,注视着,仿佛这 个世界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