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桑那高地的太阳(89) " 侬叫我以后哪能办?侬讲!侬讲呀!" 徐明华傻乎乎地鼓圆了浑浊的眼珠, 挥动短木棍,朝谢平叫道。 他穿着的破棉袄,两个肩头都咧开了口子,灰生生的棉絮从口子里龇出来, 隆起多高。如果不是腰间有根草绳束起,这些破棉片就难以在他肩背上裹得住了。 " 侬叫我们以后哪能办?" 徐明华板起脸吼道,冲过来。 " 当心!他手里有刀……" 一个小伙子叫道。 刀在谢平手里颤动。 刀。是的。我手里有刀。我拿它对付过疯狗,对付过饿狼,对付过像撅里乔 那样人群中的" 畜生" ,用它剥过多少黄羊皮、狐狸皮、兔皮、狗皮……有六年 的夏天,我带人挖大渠。有五年的冬天,我带人架电线。十来年的春天,我带人 接小羔羊。我好几次带人护送马群,长途跋涉,把它们送上火车……十四年,我 一直带着这把刀。这是你给的,杜志雄。那些年,你一直叫我" 谢平阿哥" 。只 要我手里有刀,老马、小杜、小龚、明华,还有你们……我相信,你们谁也近不 了我的身。但我不能用刀对付你们。你们是我的伙伴,我的兄弟。你们是我动员 来的。我带你们到了农场。今天,我无法带你们走。我愧对你们。如果,你们因 此要跟我算账,我愿意代所有有关的人,来接受你们的清算。 打吧…… 谢平把刀" 当啷" 一声撂在地上。然后,解下腰里的宽皮带。皮带上还带着 刀鞘。那铜的带五角星的环扣在夕阳里隐隐闪亮。他把皮带、刀鞘也扔在了地上。 而后,他转过身去,把两只手高高举起,贴在了墙上。 先扑过来的是徐明华。他揪住谢平的头发,一往墙上磕,大声叫道:" 侬叫 我哪能办!侬叫我哪能办……" 接着,那些人都扑了过来。唯有杜志雄、龚同芳、 马连成,在尽后边站着、抽泣着…… 打吧……但我还是要说,我没有骗过你们,我没有出卖过你们,我不是你们 中间的" 叛徒" 。我还是要说,那时候,当我像传教士那样,走进你们家所在的 小弄堂,走上你们家陡直的木扶梯,弯着腰走进你们家的小阁楼,一番又一番地 劝说你们的爹娘兄姐,放你们来农场,我是虔诚的。我相信我自己所说的每一句 话。我是决心要实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的。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亲生的妈 妈,我同胞姐姐可以作证……她们都跪在我面前,求过我,叫我别出这个头,可 我…… 打吧…… 想看看我的血吗? 它不脏…… 谢平慢慢倒了下去。兀然间,他觉得太阳很耀眼。木楞堆很烫。脚下的雪地 裂开一道很深很蓝又很红的口子。他躺在牛牛车上,往下沉落。没有底。牛牛车 又在走着,在铺满卵石的河滩里走着。他看见蓝天在牛背上升高,看见太阳在蓝 天上熔化。他看见干旱的退化的草原在燃烧,看见地平线上桂荣在向他跑来。别 过来,他们要打你的。他向她叫道。但她不听,却叫着:别打了。别打他。他是 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人…… 八点多钟,天黑透后,那个为首的小伙子带着两个人又来过一趟。他们拿木 棍拨拨谢平,听见他呻吟了两声,还用手电照了照他。他们带来一卷绷带、一团 药棉、一瓶红汞、一小袋消炎粉。他们要替谢平包扎。谢平推开了他们。借着手 电筒的光,他扑过去,摸着刺刀,对准了他们,叫道:" 走开!你们给我走开! " 他用背支住板墙,才能半站起。额角上淌下来的血糊住了他一只眼,冻在脸上, 成了冰坨和痂壳,使半边脸板结得难受。他摇摇晃晃地让自己站稳了,翘起刀尖, 对他们吼道:" 所有的账你们都算了。别来发你娘的假慈悲了。滚!谁敢再往前 走一分,我就捅了谁!老子这把刀是喝过人血的!滚!别来找十四年前的谢平了! " 他拼命地吼道。 他们向后退去,把他的行李归齐在一堆,又把绷带、药物等都放在行李上。 再用手电照住这些药,一动不动照了好大一会儿。好似在对谢平说:" 东西都在 这儿。对不住你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等他们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里,谢平又瘫倒在板墙根下,头疼得要裂开来。 他向车间里爬去。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完全用耐火砖砌起的炕炉,炕寸板用的。 他爬到炉子跟前,让自己贴住依然还散发着微温的砖壁,慢慢坐下来。他不能让 自己冻死在场部。刚离开骆驼圈子,还没到上海,为什么要死?我错了吗?真错 了?全错了?谢平闭上眼。背后的那点温暖使他全身每一个节骨眼里的疼痛、酸 涩、疲倦都发作了。我错了吗?他抽泣。我全错了吗?疼痛又使他剧烈地抽搐起 来。他真想在自己手背上再狠狠扎一刀,让血就这么流尽。他真想把自己钉在这 高大的板墙上……耶稣不就是这么被钉死的吗?耶稣死,拯救了人类,我能拯救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