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Intimacy 那天跟佟佟穿梭在广州琳琅满目的小店之间,她问,以后你是要回来,还是要 留在美国呢? 还是回国吧,我说,美国呢,其实我很喜欢的,它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我 都喜欢,但是大环境再好,你找不到自己的小圈子,尤其象我这样的学文科的、码 字的、关心时政的、文艺的,呆在美国,实在是突兀,跟美国人永远隔着一个语言 和文化的差异,在中国人当中也很异类的。 挤在小摊小贩之间,突然觉得找到了回国理由的最好表述方式:美国的大环境 再好,没有自己的小圈子。 因为接下来几天见到的朋友,都问我以后回不回国,于是我这几天一直很祥林 嫂地重复这个观点。 那天晚上,和佟佟、小麦坐在广州一个酒吧聊天。我知道她俩是很要好的,经 常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八卦,因为她们都是“处境比较象的人”:做时尚杂志; 已婚但是风姿卓约;热爱码字;对女人话题永远津津乐道……谈话期间,小麦一会 儿给A 电话,一会儿给B 电话,问她们要不要也一块儿出来喝东西,听那亲昵的语 气,肯定也都是她们的“圈内人士”。仿佛还嫌对我的打击不够沉重似的,她们的 言语之间,不断谈及似乎是她们的“圈子扩大委员会”成员,诸如什么绿妖啊、丛 虫啊、小羊啊、木子啊。有一堆心意相通的朋友,注意,我说的是心意相通啊,随 便一声吆喝,哗哗冒出一堆,七嘴八舌,互相吹捧,互相攻击,然后鸟兽散。对于 佟佟和小麦来说,大约是生活里的自然场景,却不知道,她们聚会的那些个酒吧餐 馆的玻璃窗外,有我这样眼巴巴的小孩,咽着口水、踮着脚尖看她们的唧唧喳喳。 总觉得人生应当惬意,而惬意的标准,就是三五知己,谈笑风生。20万的年薪 但是孤孤单单地生活在美国,或者2 万年薪生活在北京却有知心朋友,如果让我选 择,多半会选择后者。 后来跟小昭说起这个观点,她似乎很不屑。你为什么需要一个圈子呢?她问。 我需要精神上的intimacy呀,我答。哎呀,圈子不圈子的,有什么用呢?你看 看北京某某文学圈子,很龌龊的,就是成天相互吹捧,相互抚摸而已,她说。 说的也是。仔细想想,有一个小圈子,固然可以互相取暖,但是结果往往是大 家集体“坐井观天”,越暖和也就越觉得井口那块天空就是整个世界。那天我和佟 佟、小麦其实也说到了这一点,圈子圈得太紧了,说什么、写什么都不自由,总觉 得“圈委会”的成员在虎视耽耽地审查你的言谈举止,无形中温暖也成了另一种压 迫。再想到80年代后作家韩寒的名言“什么圈都是花圈”,更觉得自己想要一个小 圈子的想法很老土。 可是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他们都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比如小昭吧,有两个 那么知心的姐姐(及姐夫),有“五个可以在郁闷时随时打电话的朋友”,还有那 么多敦厚温柔的同事以及姐姐的同事,那么多层圈子包围着她,她当然体会不到整 个世界与她脱节的恐慌了。孤单也许会让一个人更诚实,摆脱讨好任何人的压力, 但是孤单也让一个人无力,因为缺乏“同类”的响应,个体的认知总是处于一种脆 弱的状态。 那么我到底是要追求“集体的温暖”呢,还是逃避“集体的压力”呢? 50年代有一个心理学家叫Asch(好像是),他做过一个简单的心理实验:把一 组人――比如八个吧――放在一起,其中有七个是串通好的,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实 验品。Asch拿出两段一模一样长的绳子,让这八个人比较它们的长短。前面那七个 人――因为串通好了――异口同声地说一段比另一段长,第八个人在目睹了这一切 之后,虽然有疑虑,往往都会也判断其中一段比另一段长。这是一个著名的 “grouppressure” 的心理实验(后来有学者在分析中国的“思想改造”时,还用到了这个理论):一 个集体如何通过其“集体性”来损害个体的认知能力。从这个角度说,“集体”是 一个权力机制。 但是另一方面,同样是Asch的实验――他做了一个小的技术处理:他让那七个 人里面的一个改口,坚称那两条线一模一样长,然后轮到第八个人时,这时这个人 认定两条线一摸一样长的概率明显提高,越多的人改口,第八个人做出正确判断的 概率越高。从这个角度来说,“集体”――也就是第八个人和改口的那个人组成的 集体――又是有效的“叛逆”机制。也就是说,小集体是反抗大集体的有效手段― ―这不是从组织上来说,而是从认知能力上来说。 这似乎就让我很为难了。一个小圈子,对外――无论对专权的政府、还是犬儒 的社会――都是一个有效的抵御堡垒。圈子再小,只要其中有solidarity,就算不 采取任何组织行动,在维系认知能力上,至少有益。这是“圈子”的“进步性”。 (想象被6 个民族主义者包围的两个自由主义者,或者相反)。但是另一方面, 在小圈子的内部,它有可能通过长期演化出来的一些“文化共识”来压迫圈子内部 的成员,它会用它的集体性来长期维系一个明显的错觉。想象一个长期浸泡在“下 半身写作”圈子里的写作者,就算有疑虑和厌倦,估计也不敢轻易改走“上半身写 作” 的路线,或者一个诗人圈子里的成员,估计也轻易不敢说自己其实想“从政”。 萨特曾经写过剧本“禁闭”,里面有一句名言“他人即地狱”,但这只是就 “圈子”的内部压迫性而言,所以只是局部的真理。他人也可以是天堂,当你与他 人联合以来反抗更大的“地狱”时。人是多么贪婪的动物啊,又想要freedom 又想 要identity,又想要independence又想要intimacy。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小昭一 直劝我不要回国,大约是羡慕国外的自由――不但是政治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 而我一直劝她不要出国,却是因为渴望国内的温暖,渴望一批可以坚定不移地 和你一起错到底、疯到底、傻到底、不可理喻到底的哥们姐们。 小时候,我有一个奇特的恐惧,总是担心有一天我被装进一个太空飞船里,然 后被扔进太空里。“扔进太空里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不停地追问我哥, “我会立刻死吗?是窒息死还是冷死?还是爆炸死?会不会风干?眼睛会不会鼓出 来?头发呢?太空是黑漆漆的,还是也有光?”我哥其实也不懂,他非常不耐烦地 说:“你会变成一块太空石头,跟其他那些石头一样,绕着随便一颗星球转。”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他说的这话,我还是感到无比恐惧,无比伤心。我不 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刺激,为什么这么需要intimacy,从对地球的intimacy开始。Commentsare off for this 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