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篇 1.神秘的周先生 嘉邺镇上已是老久没这般热闹了。像是吃饱青叶的虫,睡昏了去,便作成了茧, 忽悠一日醒来,居然又成了蝶,翅膀一翩跹,天地便为之活泼,无限地好。到处都 挂了红,树上,桥上,船上,店铺上,临街窗上;红灯笼,红绸布,红对联,红纸 鞭炮,红成一个耀眼的境界,人人脸上泛着红光,万物都沾上喜气。茶馆里最闹猛, 大凡有点身份的人都涌进来,要得壶好茶,端着乌黑油亮的紫砂杯子细品,不时地 把眼瞥向外头;唱苏州评弹的、瞎子拉二胡的、卖瓜子香烟的盼来了好生意,都打 起十二分精神来奉承;临街河的窗口里,大姑娘小媳妇都着了好衣裳,嬉笑嗔骂, 自有说不尽的风情。 每一座石拱桥都挤满小贩和大人孩子,嘴里放声吆喝,手里忙不停歇,眼睛却 不时地瞄去河口处。谁都知道,今天那个给嘉邺镇重修码头的周大善人要来,都想 一睹这真佛的面孔。据说这位爷的本事通天,钱财多还不算牛气,官场上也混得如 意,近几年镇上不是患兵祸吗,滋扰乡邻,连各大书楼的书也遭了灾,还是这位周 名伦周先生,一句话,便叫上边撤去数千兵,还了嘉邺镇一个太平。故而,镇上人 无不感念恩情,听说那周先生今天要来跟敖家走亲,便都在外面翘首以待了。 敖府今日自然更不同于往日,除了舞狮舞龙外,还特别扎了戏台,锣鼓笙笛二 胡木琴诸般乐器俱上,大戏唱得一本又一本,台下人众挤得水泄不通,叫好连连。 较之前两天赏书大会的冷清,眼前这闹腾不免叫人叹息,这世上人情,总是随俗的 好。 西风堂、千心阁、太月院等三家书楼的人,也是早早地便聚到敖家等候,敖老 太爷早穿着一新,在儿孙媳妇们的陪同下,坐在了正堂。子轩和雨童是主角,自然 更是精心打扮过,靠在沈芸左右,恰如金童玉女。相形下,子书和茹月的穿着就随 意了好些,脸上的表情也淡漠。 正等得有些迫切,下人来报,说是周先生的船已经进到河口。顿时,满堂的人 都活泛起来,像倒豆子般涌向了门口码头。鼓乐齐鸣,高高的竹竿挑起一挂挂红鞭, 只等一声令下点燃。 戏台上,闹天宫的“猴子”们正在雨点般急促的鼓声中翻着跟头,惹得一片叫 好声。 敖老太爷在茹月的搀扶下,站到石阶上,颤巍巍地朝着周围看热闹的乡邻拱手。 周雨童跟敖子轩站在最前边,看着眼前这等热闹场面,极为兴奋,她小声跟他说: “你知道吗?眼前这场面给我的感觉有些怪,好像爸爸不是外来人,更像土生土长 的,这趟来是他荣归故里。” 子轩笑了笑:“是吗,想是你觉得这里的乡亲太热情的缘故!” 周雨童点点头,说:“不过,说他是这里的人也没什么不对,我家可不是又在 嘉邺置了宅子吗?” 子轩握着雨童的手,说:“你爹是不是嘉邺的人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将来是 嘉邺的人。” 雨童冲着他莞尔一笑,心里很是甜蜜。众人眼巴巴地瞧着水面,可始终不见船 的影子,台上的戏子们也停下唱演,“元帅”、“藩将”、“书生”、“公主”们 拥在一角,要瞧瞧来人到底何方神圣;刚才还鼓乐齐鸣一派热闹,现在渐渐平静, 就连顽童也止了喧闹,瞪大眼睛看着光闪闪的河道。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众人禁不得热,个个汗出如浆,有腿脚麻利的,早去家中 取了伞来。骚动一起,嘀咕声便多起来,如蜜蜂嗡嗡不停。又挨得片刻,不知哪个 小贩吆喝了声“香瓜喽”,登时,其他叫卖声也跟着响成一片,一声高似一声。桥 上的,岸上的,楼上的,船上的,四相呼应。人们议论纷纷,百般猜测。 石阶上,敖老太爷早就有些站不住了,喘着气问:“刚才来报,船不是已进河 道了吗?” 西风堂主边用手帕擦汗边说:“那点远近,转眼就该到,莫非船出了什么问题?” 敖少广焦急万状,时而搓着大手,时而踮起脚尖来张望;大奶奶则一手搭着凉 棚,一手挥着手绢扇风;子书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耐;茹月倒是似笑非笑的,看起 来轻松;沈芸脸上虽没甚异常,其实心里早在翻江倒海,那个周先生之前的先声夺 人,如今的大拿架子,让她心里很不踏实。 周雨童早就有些吃不住劲了,埋怨道:“我爸爸怎么回事,害得这么多人苦巴 巴地等?”子轩只是笑笑,紧紧攥住她的手,其实心里也是疙疙瘩瘩的。 突然,远处奔来一人,大口喘息着,“老爷!老爷!”敖少广忙问:“到底怎 么回事?周先生呢?” 下人指着来路说:“周先生已经半路下船,直奔他新盘下的宅子入住了。” 啊!众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千心阁主气得脸色涨红,道:“这也未免太不 给面子了吧?” 西风堂主冷笑道:“谁叫人家财大气粗呢!换作前几年,我压根就不理会这种 人。”太月院主处事慎重,说:“可能中途有什么变故,亦未可知,诸位不必太放 在心上。” 周大善人中途下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街河的两岸,引起一片嘘声,周雨童甩 开子轩的手,气乎乎地挤出人群,跑进府去。 敖老太爷突然咳嗽一声,说:“此事原也怨不得人家,周先生事先又不知我等 在此相迎,所以才会中途下船。依老朽看,戏台既然搭了,便得演下去,终归镇上 也老久没这般热闹了。 ”到得这一步,众人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纷纷应和着。 敖少广冲着戏台上挥了挥手,那些“公主”、“妖怪”们赶紧回到台后准备, 锣鼓一响,管它外表风光还是心头悲苦,上得台面的都是一出好戏。 周名伦一到嘉邺地面,便住进了重修的南湖楼,引起众人的种种猜测,直觉告 诉沈芸, 这位神秘的周先生铁定是跟孔家有些挂连。他此来嘉邺镇,岂会想不到几家楼 主在此隆重相迎? 他偏要虚晃一枪,扫一下众人的面子。以前南湖孔家败落时,其他四楼非但没 加以援手,反倒火上浇油,致使南湖楼被迫出卖藏书,孔家少爷孔一白流离失所。 联想到今天情形,这其中利害就大可玩味了,想清楚这一点,沈芸对这位周先生是 越来越好奇了。 雨童却是对父亲的做法大为不满,午饭也赌气不吃,沈芸和子轩很是费了番口 舌才说得她消了气。沈芸对周名伦的去来倒是不着急,不管他怀有何种目的,既然 肯露面,便意味着他不想再隐身背后。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周名伦的请柬却是下午送来的。来人是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彬彬有礼,一再 说明上午周名伦没直接来敖府的原因,不外乎是长途跋涉有些劳累,又不知有人在 码头相迎,故而直接回了宅子。再三代周名伦道歉后,又递上请柬,请人去出席今 天的晚宴。请柬装于桃花心木的盒子里,一打开,深紫色丝绒衬垫,请柬端正地放 在中间,约占盒子大小的一半,竟是用黄金铸造,厚约一公分,上面的文字也是精 心铸雕,写着宴会的地点、日期。如此贵重的请柬,敖家一门老小尚是首次见到。 沈芸见这一桩又带来了显耀压人的意思,便知道今晚这宴席不简单,后听说其 他楼主也在邀请之列,更认定了这一点。周名伦显眼并没把敖家太放在心上。尽管 对他此举颇有微词,但沈芸还是决定去看看,人家父亲既然来了,周雨童再呆在府 中便不合适,子轩和她借送雨童之名前往,倒也不卑不亢,正取其中。 黄昏时,沈芸、子轩、雨童连同子书四人便坐了船赶去周府。算着,孔家也败 落了十八个年头,若非旧宅子还保留着,嘉邺镇上的人只怕早把这个家门给忘脑后 了。沈芸有几次曾坐船经过,看着那旧宅想起孔一白,也不免落下几声叹息。 南湖楼位处正南,呈四方形,一半土地伸进了水中。原先荒废的庄园如今已经 是焕然一新,电灯将每个角落照得如同白昼。站在门口迎宾的是四对青年,男的穿 灰色中山装,女的是白色中山装,身子站得笔直,他们见周名伦的随从居然这样打 扮,都有些稀奇。 一跨进庄园的大门,四人便被眼前的开阔设计震慑住了。跟敖家园林的古典风 格相比,这处庄园则明显是西洋风格,一时间,子轩和雨童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 站到了欧洲的土地上。 楼房是三层白色建筑,前面一个偌大的草坪,园中走道纵横,挺直如箭,两边 爬有碧绿的蔓藤,种着红玫瑰、白玫瑰和素馨花。中央有一座喷泉,用白大理石筑 成,上面镂着精致的雕刻。一尊人像,稍沧凶牛A⒃诔刈又行模阉ㄅ缟涞 桨肟眨ù痈叽β湎拢拖裼甑惆悖⒊鲣蠕鹊纳臁?/p> 在白色的罗马柱下,身穿统一装束的铜管乐队正在演奏着迎宾曲,穿马甲、打 蝴蝶领结的侍应生手端托盘,穿梭在人群中。千心阁主、西风堂主、太月院主已经 先到,正惴惴不安地围着一个人寒暄,显然不习惯眼前的种种。他们见到沈芸带着 家人来到,方舒了口气,纷纷说:“周先生,敖家的人来了。” 沈芸看到那男人的背影时,心便咯噔一下子,那高矮居然跟孔一白有些像,那 人转过身来,白色硬领配红领带,穿一条黄色马裤,头发光亮平滑,浓眉大眼,鼻 梁高挺,戴一副金边眼镜,蓄着两撇胡子,沈芸的心才慢慢沉了底,虽说已过十八 年,她还是一眼就辨认出,这周先生不是孔一白。 周名伦看到女儿回来,扔下几家楼主迎了过去。周雨童高兴地叫了声:“爸爸!” 周名伦哈哈一笑,拥抱着女儿,跟她做了西式的贴面礼。随后,两人便热切地用英 文交流,只把几个楼主惊得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这对父女的举止确实有些惊世 骇俗。 沈芸看着周名伦的一举一动,神态语气跟孔一白还是有点相似,不禁又疑惑起 来。周雨童拉着父亲的手走到他们面前,一一介绍。周名伦眼光落在沈芸脸上,停 了会儿,才转向子轩子书兄弟俩,嘴里客气着。沈芸矮身一揖:“周先生人还未到 敖庄,就给敖庄带来了一片光明,方圆百里的老百姓都想一睹周先生的尊容啊。” 周名伦哈哈一笑:“早听说敖家三奶奶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 传。诸位,里边请!” 饭厅同样是西洋风格,长条餐桌,上面摆着鲜花和发亮的餐具,旁边站着穿洁 白衣服的侍女。因为不是圆桌,便不好排座次,几位楼主都有些局促不安,沈芸看 到桌上又是刀又是叉的,便笑道:“周先生不会是想请我们吃西餐吧?” 周名伦捋着胡子说:“正是,想各位几十年如一日地吃苏州菜,必定有些腻, 换换口味,品尝一下西式大餐,却也是一乐。” 几位楼主听他这一说,脸色都有些阴,这周名伦不是存心戏耍他们吗?雨童和 子轩久未吃到西餐,正有些嘴馋,自然满心乐意。只见沈芸正色道:“周先生,你 喜欢用什么来招待宾客,我本无权参言。只是我等习惯使然,还是喜欢吃苏州菜。 先生若是执意用西餐待客,就有些差强人意了。我在敖家多年,多少也学了些道理, 君子以礼待人,何况各楼主白天已经等候周先生多时,各位前辈嘴上不说,心中还 是会小看周先生,这不是别的地方,这是嘉邺,哪一家不是书香门第藏龙卧虎?我 想周先生还是入乡随俗,按礼行事吧。至于你个人喜好,别人自然也当尊重,子轩 和雨童两个孩子才从西洋回来,当可陪先生一起分享西餐的美味。”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屋内登时寂静无声。周名伦收起笑容,仔细打量着沈芸, 好像是重新认识了她,沈芸也微笑地垂下头看着地面,一副谦恭的样子。雨童拉着 父亲的胳膊摇晃着说:“爸爸,你有点绅士风度好不好,别强人所难了。” 周名伦突然大笑起来,“三奶奶说的是,怪周某考虑不周!来人,上菜!” 子轩一直担心母亲和周名伦会闹拧了,听了这话才长出口气。当下,吃西餐的 周名伦父女和子轩坐到一边,其他人则坐在另一边,菜肴不断地送上来,苏州菜品 做得还算地道,几位楼主眼见周名伦父女和子轩抡刀动叉地切牛排、割蜗牛,心里 大为鄙夷,这西洋饮食总是脱不了野蛮的习性,吃个饭也剑拔弩张的,还自认为文 明,哪及得我中华泱泱大国的饮食文化。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便草草地撤了,之后,众人被请去客厅用茶。那间房子 很大,三面是落地的玻璃窗,全敞开着,蒙着嫩绿的纱网,可以看到外面宽阔的阳 台。里面是软皮沙发和茶几,一架钢琴放在一角,上面摆个细高的花瓶,插着一朵 红花。侍应生引他们进来后,便打开留声机,悠扬缓慢的曲子传了出来,有点东洋 小调的风味。 对坐惯了太师椅的几位楼主来说,坐这软皮沙发确实有些难为,那西风堂主素 日里有些大咧,重重地一屁股坐下,马上陷了下去,他慌忙跳起来,“这……这东 西怎会如此不经坐?” 周雨童扑哧乐了,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你老慢慢坐下就成,放心,坐不坏 的。”大家这才小心翼翼地依次坐了。 周名伦坐到正位后,眼睛不看其他人,只盯着沈芸说:“我家雨童在府上打扰 多日,一定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沈芸笑说:“周先生过虑了。我是从心底喜欢周姑娘,这也是我家子轩的福气。” 子轩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雨童又瞧着子轩笑起来。 周名伦转头细细打量子轩,点头道:“果然是少年才俊!雨童在她信里不知多 少次提起你。这丫头心高气傲,她看上的人普天之下恐怕没几个。连我她都不放在 眼里,你能把她降住果然厉害……”说着,便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茶点送上来了,有咖啡和西式点心,也有绿茶和果品。周名伦端起了一杯茶, 只对沈芸说:“请!”沈芸浅笑着谢了,眼见他冷落了各位楼主,不禁有些不安。 西风堂主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高声道:“周先生跟三奶奶在此唠家常,我等实 在不方便听,先告辞了!” 沈芸忙站起身来,正要说句缓和的话,周名伦先笑了,“先生不必如此着急, 要走,也得看完了一件东西。”轻轻拍了拍巴掌。 西风堂主愤愤地站住,心说:“倒要看看你还耍什么花样?”便见门外走进一 个穿白色中山装的女随从,手里捧着一个檀木盘,上面搁着几卷书,径直走到西风 堂主的跟前。西风堂主只瞥了一下,眼睛就直了,颤声道:“你……你这书是从哪 儿来的?”转身看向周名伦,“这是……这是《金石记》!周先生,您是从哪里得 来的?” 沈芸看见敖子书也站起身,失声叫道:“《金石记》?”眼光直勾勾地盯着托 盘。她虽然对藏书文化了解不多,但从子书的神色也猜出个七八分,这肯定又是一 件绝世珍本。心里猜想,这周先生突然拿出这本书来,用意何在? 只见他微微一笑:“西风堂主果然好眼力,一眼便看出这是昔日西风堂的镇堂 之宝《金石记》。”沈芸听他这一说,方明白西风堂主为何这般表情,只见他激动 地全身都在哆嗦,问道:“这书怎么会在你手里?” “周某这些年虽然做了些让别人羡慕的买卖,可在周某看来,钱财乃身外之物, 书才是至高至尚的品物,周某一直在买书寻书,忽有一日在游历东瀛之时,发现此 书正在拍卖……” 那西风堂主已听得老泪纵横,“正是,当年《金石记》被偷往东瀛,我父亲走 遍各地寻书不到,回家后便悲愤致死,此书乃我西风堂镇堂之宝,是先祖所传,里 面载有传世医药之道,华陀扁鹊之秘笈,我西风堂子孙立下重誓,必将此书追回。” 周名伦叹了一声:“我也是爱书之人,深知西风堂主的心境。” 西风堂主颤抖着声音说:“周先生你出一个价,我西风堂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把 这本书买回去!” 沈芸见周名伦伸手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环视众人,这才慢慢伸出四根指 头,“那一日周某跟日本人较量,这书竟花去四千大洋。” 四千大洋?众人一片惊叹。西风堂主也是目光一紧,低头不语。只有子书喃喃 道:“此书乃绝世奇书,便是再花上些钱,也物有所值!” 西风堂主猛地抬起头,咬牙道:“各楼世兄,能否暂借我三千大洋,西风堂用 十年来还。” 说完,冲着在座的人团团作揖。 子轩和雨童自恃小辈,赶忙让开。众人却像被钩子挂住嘴的鱼,个个闭口,甚 至连目光也不跟他相接,如今这年月,谁家都有朝不保夕之感,岂肯把白花花的银 子朝外面扔?子书看着三婶,嘴巴张了张,却又把话吞下去。沈芸知道他爱书如命, 西风堂主若是拿不出钱来,他便想应价。 却见周名伦微微一笑,“周某刚刚说过,书乃至高至尚的品物,怎能用钱来衡 量?此物本就是西风堂所有,周某便双手奉送了。” 众人一片惊呼,子书听了这话呆若木鸡,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雨童则用无比崇 敬的目光看着爸爸。此举委实出乎沈芸的意料,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今晚上这宴会不 简单,之前所见的种种果不出所料。待周名伦亮出这本书,并声称此书花去四千大 洋时,她便认定周名伦今晚请人来,不过是借机兜售他的藏书。商人终究是商人, 他若是讹诈了西风堂主的钱,她定把他往小里瞧。却不想周名伦竟要白手相送。 那西风堂主乍听周名伦这一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待见其他楼主纷纷嗟叹, 方知此言不假,怔怔瞧着周先生,突然“扑通”跪倒在地,泪水涌出,激动得说不 出话来。周名伦却并不上前搀扶,只朝女随从点点头。她便将书递给了西风堂主, 老头子接过书,居然抱在怀中当场大哭起来。 沈芸看着眼前这情景,突然想起十八年前在南湖楼拍卖藏书的会场上,也曾有 人花八百大洋买下《南湖史集》,后来又放弃收书,声称读书之人不可乘人之危, 落井下石,这八百大洋便等于是帮衬南湖楼的。那人正是敖少方。便是那番慷慨大 义,打动了她的芳心。而如今,周名伦的作为可可地把她又带回当年,沈芸眼中不 觉射出奇异的神采,身上感到一阵燥热。 周名伦当然有所察觉,微笑地看着她说,“周某当年与三奶奶还有一面之缘呢。” 沈芸一愣,“周先生……怎么会见过我?” 雨童也是一脸的惊诧,张口问:“爸爸,你以前见过伯母?” “没错,那还是三奶奶进敖家之前。” 沈芸脸色一变,心想难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强自镇定问:“是吗?在何处啊?” 周名伦朗声笑道:“就在南湖楼,就在脚下这片地面。” 沈芸手紧攥住椅子,她眯起目光,仔细重新打量周名伦,心说:“难道他真是 孔一白……像,却又不是,这人身上有孔的影子,其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便 是师兄方文镜。他到底和孔一白什么关系?” 客厅里静下来,只有西风堂主还痴痴呆呆地抱住那部《金石记》,嘴里嘟囔着 什么,千心阁主和太月院主对视一眼,同时起身,两人扶起了西风堂主,千心阁主 叹息:“咱们走吧。” 周名伦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于一时?”轻轻一拍掌,又有两名随从抬着 一个铜色机器走进。 走到门口的三人都惊诧地回头追看,太月院主先叫了起来:“千心铜刻!”铜 色机器才放下,千心阁主便扑了回来,喘着粗气,用双手在其上细细摩挲,然后才 将铜色抬案慢慢掀开,里面露出光洁如镜的拓面。 敖子书的双眼也一直瞪着,现在才“噫”了一声。子轩在旁轻声问道:“这是 什么?” “我本以为千心铜刻是传说之物,原来真的存留世上,便是亲眼目睹,也是造 化。三弟,你可知宋刻本为何卷卷是宝,字字珠玑?那都是因为宋朝时的刻板极好, 后世却不得其制作之法,而宋刻板中尤以千心铜刻为最,乃藏书家刻书拓印之无上 宝物。”他说起来如数家珍,子轩频频点头,钦佩地看着大哥。 千心阁主用颤抖的手轻轻摸索着板面,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上面,他抬头问道 :“请问周先生,此物你是从哪里得来?” 周名伦泰然自若地说:“这是我雇二十个水性极好的人,在洞庭湖中打捞七天 七夜才捞出的,听说此物已经沉入水底达百年之久,倒也称得是件宝贝。”虽然语 气说得平淡,可众人却早觉出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敖子书低声喃喃道:“是了,千心阁原在北地,百年前才迁往南方,路过洞庭 湖时遇到水匪,那千心阁主人极可能是不忍它被匪徒抢去,故而才将它沉入洞庭水 底,以待后人来捞取。” 这番话一传到周名伦的耳朵里,他不觉一惊,转头瞥了敖子书一眼,这才冲着 千心阁主一点头,“此物本是千心阁所有,今日就物归原主了吧。” “谢周先生大恩大德!千心阁甘脑涂地也无以回报啊!”千心阁主自从父辈手 中接过书楼后,便遵从遗言,多次派人秘密去洞庭湖打捞,一直未果,今日忽然得 见,冲动之下,居然跪倒在地给周名伦磕起头来。 沈芸眼见他一个近五十的人如此行礼,不免叹息。周名伦却早转向了子书,笑 问:“大名鼎鼎的风满楼之主敖子书果然了得,敖家真是藏龙卧虎!” 太月院主眼见西风堂主和千心阁主都已跪倒在地,心里不免瞧他们不起,慨叹 一声,说:“罢了,你们是受恩于他,我却不愿再取其辱,告辞!”转身要去。 猛听周名伦朗声道:“点灯伺候。”门外便有人持了一根细杆进来,上端挑着 一个球状物体,蒙着青布。进得屋后,那人将布揭开,球状东西顿时发出柔和的光 亮。 敖子书脱口而出,“萤火球!” 早见太月院主惊诧地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全身筛糠般地哆嗦起 来。突然两眼一翻,就软下去。众人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查看,只见他鼻眼歪斜, 口吐白沫,周名伦道:“他这是犯了癫痫病!”指使随从取得药来,调成汤剂,撬 开他的嘴巴灌了进去。 不多会儿,太月院主终于缓上一口气来,眼尚蒙松着,二话不说,分开众人抢 到那灯跟前,放声大哭起来。众人不免又为之叹息一番,敖子轩轻声问他大哥, “这萤火球又是何物?” “你可知藏书楼最忌什么?” “当然是火了!” 敖子书点头说:“可夜晚读书必须要有灯火,古时,便有读书人取萤火虫做成 小灯,开照明苦读的先例,后来,太月院出了一位玲珑剔透的聪明小姐,为保夫君 能夜晚读书,便用 几十年时间取上万萤火虫的萤光炼出了这萤火球,此物自成明后便从不熄灭, 它炼成之日,那小姐也熬成婆婆,听说这宝物随之下葬,又被那盗墓贼偷去,我们 现在能见到它真是大幸!” 子轩听罢微微一笑,说:“我们从西洋带来的电灯,岂非正是这样的无上宝物?” 子书一怔,心想倒也是,看来这洋人的技巧果有高明之处。 青布又罩上了“萤火球”。周名伦笑着转向沈芸,“好了,我与三奶奶再续前 缘。刚才我说到曾在南湖楼见过你。” 沈芸扫了眼三个跪在地上的楼主,有些尴尬,心里颇猜不透周名伦的用意,若 说他是在收买人心吧,却又像是在折辱这三人,只怕下一个便要轮到敖家了。当下 也笑问:“我正觉得奇怪,周先生怎么会见过我呢?” 周名伦沉声道:“十八年前,有一日南湖楼失盗,南湖楼主被气死,孔家大乱, 那少爷孔话浊Ю锾鎏龈匣丶伊侠恚拇笫槁ト闯萌酥G叭ナ帐椋庵置钍绿煜虏 厥槿怂瞬恢『俸伲 比雎ブ魈苏饣埃奁既跸氯ィ限蔚孛婷嫦嚓铩 ?/p> “当时周某恰好也在那群收书人之中,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却不料一个 奇女子挺身而出,替孔家少爷说话,斥责众人不仁不义,当众捐赠八百五十两的银 票;那敖家三少爷受她感化,也当众允诺放弃收书,放下八百两银票转身就走,那 女子便将一本白鹿书院刻版的《三字经》相赠……” 沈芸听他将当年的往事娓娓道来,不觉脸色微红,眼中闪着晶莹。只听周名伦 长叹了一声:“这个奇女子后来便嫁到敖家,所嫁之人偏偏就是她送书予人的三老 爷,实为藏书界的一段佳话!周某数十年都未曾忘记她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只可 叹那《三字经》她送给了敖家三老爷,而不是周某。” 沈芸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叫道:“周先生,说话请自重……” 周名伦赶忙躬身一礼,“三奶奶,周某今见故人,心潮澎湃,故而直抒胸臆, 有妄言之处,还请三奶奶海涵!” 雨童兴奋地看着周名伦,叫道:“原来爸爸以前和伯母还有这段故事!怪不得 您要在这里置宅子呢!” 周名伦呵呵笑道:“更没想到的是,十八年后再相见时我和三奶奶倒成了亲家, 实属有缘。 ”子轩也激动地看着母亲,父辈的故事在他们看来,便像是看小说一样充满了 传奇。 沈芸竭力按捺着心头的激动,盯着周名伦问:“先生,我尚有一事相问,不知 你跟孔家少爷孔一白什么关系?” 周名伦的眼光从金边眼镜里透射出,笑得有些怪异,“我知道三奶奶会有此问。 不错,周某与孔兄乃生死之交,不分彼此。他可是从未忘记过三奶奶的恩情。” 沈芸脸儿一烫,迟疑着问:“那他……”周名伦长叹一声,“只可惜,一白兄 壮志未酬便客死异乡,临终之时,嘱周某代他重建南湖楼,也不忘叫我问候三奶奶。” 沈芸怔怔地听着,暗说原来孔一白已经死……了!他可真是个苦命的人呢!说 不清怎的,心头有些轻松,亦有怅惘,不过,孔一白能结交周名伦这样的朋友,帮 他完成遗愿,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正自遐想,猛听周名伦问:“敢问敖三爷现 在还好?” 沈芸一阵心酸,只是伤感地苦笑了下,子轩低声说:“家父已在十八年前病逝 ……” 周名伦一惊,随即又脸色黯然,叹道:“真真是天妒英才!”转身挨个扶起三 位楼主,说,“今日还三位藏书楼的镇楼之宝,也是周某的一点心意,见笑了。” 三个楼主相视一眼,都明白了他为何赠还宝物,却又要折辱他们的作为,原来 是为了替那孔一白出气,幸好,那孔家小子已经作古。当下西风堂主道:“先生今 日之恩,我们几楼再怎样报答也报答不完。不知道先生……” 周名伦爽朗地一笑,“不错,周某却也对三位有个小小请求。” 三人交换个眼神,千心阁主忙道:“周先生请说。”太月院主也道:“莫说一 个,周先生就是提十个百个,我等也会尽力去办。” 周名伦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指头,“只此一个,岂敢贪多。周某历来以书为命, 虽身在商界,心中却一直对书情有独钟。真是做梦都想一登西风堂、太月院、千心 阁,去遍览那里的万卷藏书,不知三位楼主能否成全?” 三人都是一愣。敖子书知道周名伦花费如此心血,必有所图,现在听他这一说, 终于心头明了,只不知对于风满楼,他要如何成事? 只听西风堂主慨叹一声,“罢了!今日西风堂就为周先生破一破百年的规矩, 诚请周先生登楼一阅。”太月院主也附声道:“太月院也恭请周先生。” 千心阁主拍了拍手中的铜刻,咽了口唾沫,说:“周先生要登我千心阁,可否 容老夫回去向家人解释一二?” 周名伦眼见达成所愿,笑着转向沈芸等人,“甚好,今日之会真是周某之幸! 不错,在下尚有一件天大的宝物,是留给风满楼的。”听了这话,沈芸、子书、子 轩不觉都站起身来,周名伦轻声道:“这东西便是《落花残卷》。” 子书和子轩尚还没觉出这话的分量,沈芸却是脸色一变,心咚咚跳得厉害,差 点要蹿出嗓子眼儿,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微微一笑:“《落花残卷》我曾听家父 言道,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孰真孰假,还请周先生明示。” 周先生笑眯眯地瞧着她,“本来周某是要将它拿出的,但一时间还未来得及辨 得真伪,故而不好将它公诸于众。等哪日周某断定它为真品时,再亲自送到府上却 也不迟。” 沈芸见他临到头却如此卖关子,也是一笑,“周先生,若是放心敖家的话,我 们可帮您鉴别。我家子书的本事周先生想必也是见到了,当可胜任。” 敖子书被三婶这一夸,便涨红了脸,躬声道:“子书不才,愿周先生将《落花 残卷》拿出给在下一看。” 周名伦却大笑起来,之后才轻声吐出一个不字,说:“不是我信不过子书先生 的眼力,此乃周某立下的规矩,委实不能破。请各位给周某一些时间,从我这里拿 出的东西必是真品,如何?” 他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沈芸自然不便再催问,敖子书思索着,犹自不甘心 地问:“那周先生又如何鉴定《落花残卷》是否真品呢?” “问得好!”周名伦朗声道,眼光盯在沈芸脸上,“等周某找到落花宫的传人, 这真假自得破解!” 沈芸听了心下一震,暗道:是了,周名伦既然受孔一白之托,欲重振南湖楼, 必然要对付落花宫,毕竟孔家当年的衰败跟落花宫脱不了干系。猛地又想起方文镜, 师兄此时若在该有多好,便可以一同查查这周先生的底细,明里暗里的文章也好做 些。偏偏他自八年前走了后,就一直没露面,谢天这孩子倒是回来了,却又对她心 生芥蒂……禁不住暗自叹息了声。 其他人听了周名伦的话也是惊叹不已。落花宫向来是藏书者的大敌,来去无踪, 神秘莫测,叫人防不胜防,也唯有周名伦这般人物方有可能镇得住他们。那几位楼 主甚至想得更远,更大胆,这周名伦说是跟孔一白为生死至交,谁又亲眼见来?他 手头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的宝物,且都是各家的镇楼之宝,难道不可疑吗?难道他 就不可能是落花宫的人? 不管如何,宾主们各取所需,倒也皆大欢喜,尤其三个楼主更是满意而归。周 雨童因为来之前抱着怨气,所以衣服行李什么的一点没带,便执意今晚还跟着回敖 府,明天再来。周名伦实在拿他这个宝贝女儿没办法,也只得答应,好在离得不远, 来回倒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