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争让与逃离 午后送走了客,一家人聚到“德馨庐”,谁都不说话,一片死寂,头上笼罩着 愁雾。老太爷斜靠在床榻上,“咕噜、咕噜”的使劲抽着水烟,眉头紧锁着,不时 地还抬起眼来瞄瞄众人。 大奶奶铁青着脸坐在一旁,敖子书便像丢了魂似的,目光痴呆,敖少广一脸懊 恼,担心地看着儿子。 沈芸孤零零坐在另一边,她事先已把子轩和周雨童支走了,也是一副忧心忡忡 的模样。看着众人都不开口,她还是先表了态,“我的意思是,子轩绝不能作这个 楼主。这个周先生未免也太盛气凌人了,谁当风满楼的主,是咱们的家事,委实不 该他来掺和的。” 大奶奶听了,冷哼一声,表情并没见松动,说:“弟妹,这不是你能作主的。” 心道,这不见得是你真心话吧?瞧着那个周名伦跟你眉来眼去的,指不定还是你们 背后早划谋好的呢! 敖少广却是叹息一声,“能有什么办法?一句话,我们没钱,人家有钱。都摆 在这了,咱们能怎么样?” 老太爷咳嗽了声,拖长腔子说:“我看……”众人都抬头瞧着他,“我看子书 就受些委屈吧。” 沈芸见敖子书痴痴地戳在那儿,低头不语,打心里替他难过。听老太爷又问道 :“子书,你听到没有?” 大奶奶再也憋不住了,喊:“爹,弟妹,子书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他不容易。 风满楼还没有一次休过楼主的,这以后让我家子书怎么活啊!”捂着嘴哭出声来。 老太爷叹息一声,“子书从小就是我把他拉扯到风满楼的,你以为光你这做娘 的舍不得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倒不如将计就计,看他这个周先生到底要走哪步 棋!暂且让子书委屈一下,保住风满楼最要紧。” 沈芸焦急地起身,道:“爹,万万不可。这样下去,哪里是子轩做楼主,分明 是那周先生在做咱们四大书楼的楼主!”众人听了这话,都看向她,大奶奶也停下 抽噎。 老太爷把水烟袋搁下,直起身来问:“那你有办法吗?” 沈芸迟疑了下,道:“我……我再去试试说服这个周先生。”想到周名伦那强 硬的口气,敖家又担着他偌大的人情,她心里实无把握。 大奶奶听了这话,不禁又凄凄然,心里认定沈芸不过是在扮戏,天底下哪有摊 上好事反往外推的道理?只是事情逼到这一步上,眼看着又没别的路好走,只能替 儿子委屈。想起周名伦来,心里又一个劲地骂,真没想到,那竟是只吃人不吐骨头 的笑面虎。 从“德馨庐”散了后,一家三口回到自家屋里唉声叹气,如丧考妣,正没主意 时,家人来报,说少奶奶在柴房里大吵大闹,骂得着实难听,问如何个处置。大奶 奶才记起茹月已被关了一天一夜,一拍桌子骂道,“好啊,老娘心头正上火,她倒 往这灶口上送,我今天宁可结果了她,也不能叫这个狐狸精,丧门星气死!”喝令 家丁,马上把茹月拖来。 少时,便听得茹月的骂声由远而近,敖少广嘿的一跺脚,连说造孽造孽!敖子 书自从进得这个屋,便像个石头人般呆坐那里,直等茹月大喊大叫地被两个家丁押 进来,眼珠子才动得动。茹月披头散发地像个疯子似的,眼睛泼闪闪的,竟把他吓 了一跳,“敖子书,你就睁眼看着你老婆被人糟践,不闻不问?你还算个男人吗… …” 话没完,早被大奶奶一耳光打倒在地,她冲着家丁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拿 家法来!我倒要看看她嘴有多硬!” 茹月饿了一天早筋骨松软,嗓子也沙哑了,栽倒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只是指着 敖子书气得发抖,嘴唇咬得出血,“你好,好……” 家丁已经取了鞭子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大奶奶骂道:“还不给我打,下贱 的奴才,平常要是早给你们点教训,你们也翻不了天!” “啪!啪”两下,茹月疼得尖叫起来,子书每听得一声鞭响,身子就哆嗦一下, 又不敢看,实在受不了茹月的惨叫时,掉头就往外走,却被大奶奶喝住。 外边猛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敖子轩第一个闯进来,瞧见这情形一呆,马上喊道 :“别打了,大娘!你再打就出人命了!大哥,你劝劝啊!” 沈芸和周雨童随后走进来,周雨童看到茹月背上的斑斑血迹,吓得尖叫起来, 捂住了眼睛,敖子轩赶忙把她搂在怀里。沈芸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下人 不觉停下了,看着大奶奶。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沈芸看着茹月那副惨状,一阵酸楚痛惜,“有什么 话不能好好说。” 大奶奶冷冷地对家人说:“继续打,谁叫你停下来的?”这才转头看看沈芸, “弟妹,我这是在管教自家儿媳妇,要是连这个都作不得主,我看是真用不着在这 个门里呆了。” “嫂子,您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沈芸蹲下抱住茹月,却被她死力 地推开,茹月恶毒地说,“我不用你管我!让她打!” 大奶奶的火气噌的又蹿上来,喝道:“还嘴硬。打,往死里打!” 沈芸眼里涌出了泪花,冲着傻愣着的敖子书喊:“子书!你就不管你媳妇了?” 敖子书打个激灵,扑通跪倒在地,哀求道:“娘!你饶了她吧!” 大奶奶气得全身哆嗦,指着敖子书的额头恨恨骂道:“你瞧瞧你像个男人吗? 你堂堂一个楼主,耳根子就这么软,你管不住别人,别人就要害你!” 沈芸一愣,听着这话头不对,“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奶奶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她,“你问我?我倒要问问你砸禁牌是什么意思?” 沈芸叹了口气,摇头说:“嫂子,你错怪我了。” “我没错怪你,我只是错看了。”大奶奶冷笑着,“我的心还是太善,一直就 没明白咱家还有这么一位高人!”一摆手,指使下人道,“去,把这个丧门星关进 祠堂里,找两个人看牢了。明天再打,直到打够五十鞭子才罢!”转头看着沈芸, 口气猛地又软下来,笑道,“弟妹,我是替家门执法,这总碍不着你什么事了吧?” 沈芸呆呆地看着茹月被拖走,半晌说不出话来。周雨童躲在敖子轩的怀里,小 声地抽泣着。 敖子书跪在那里,听着门外传来茹月的骂声,两行泪水慢慢淌下来。 黄昏时,天色便晦暗下来,空气潮湿得很,小风一刮,脸上凉丝丝的。蝉的叫 声倒是越发地响亮,似乎想趁夜幕临降前,多热闹阵儿。相形下,祠堂前的小竹林 则显得幽静,远看去,朦胧得如一团绿雾。一群雀儿在竹间飞穿,忽上忽下的,像 股黑烟盘来绕去,倏然间,又箭般射出林子,直冲到祠堂的屋檐下,钻进窝里,唧 唧喳喳地叫个不休。 祠堂里有些阴冷,那股陈腐的气味闻起来很不舒服。绑在石柱上的茹月听到屋 檐里的鸟叫,抬起头看着,眼光慢慢变得柔和,记起小时候,跟子书、谢天兄弟俩 一起来这里张网抓雀的事。那小东西捧在手里暖融融的,小小的脚趾轻轻挠着,手 心怪痒痒的……可它是真禁不得玩弄,关在笼子里只一夜,便死去了。记得她那时 哭得很伤心,谢天怎么哄也哄不好…… 现在想想,自己其实便跟那只落网的小雀一样可怜。 后背还火辣辣地疼,嗓子眼干涩得像塞进了沙子,嘴唇也干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从昨夜起到现在,她好像是坠入了梦魇,张张面孔狰狞,个个笑得残忍,人人都想 把她踩在脚下,即便上前劝解的也是假惺惺,叫人作呕。现在,孤零零在这祠堂里, 她才真的清醒了,并不觉得悲哀,反倒有一种豁出去的痛快。她要是小时候抓到的 那只鸟雀,落了网也不会乖乖被人摆布,非要拼上一拼不可。 祠堂里越来越黑,外面倒是有了光亮,两个看守她的下人点起了灯笼。风也大 了,刮得竹子哗啦作响,茹月实在渴得忍受不住,沙哑着嗓子叫得几声,但他们就 像是聋了般,并不答应。她早没了泪,火气也发作不起,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地诅咒, 所有的人都负了她,她心里只剩下恨。 但祠堂的门终究还是开了,吹进一股湿漉漉的冷风,她慢慢抬起头,猛地一个 激灵,门口站着一个黑衣人,那人就是烧成了灰她也认得,可眼前自己这副惨状怎 么可以让他看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尽管恨他,可不想叫他低看了。 谢天关上门,走了过来,茹月低下头咬着嘴唇。好一会儿,他们就是这样默默 相对着,终于,谢天轻声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茹月还是不说话。谢天眼圈红了,扒住她的肩膀,问:“月儿,我知道你心里 苦,可不应该是你这个活法,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茹月颤抖着嘴唇,突然冷笑起来,她抬起头,瞪着谢天,“你不明白?”也不 知道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嘶喊着:“你应该去问问他们,问问你自己。” 谢天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滑了下来,喃喃道:“月儿,当初我真该带你走。” 茹月突然泪水涌到眼眶,“你不觉得现在说已经晚了吗?你早干什么去了!谢 天,我被他们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罚跪一天站不起身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没 有人陪,自己守着空屋子哭一宿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谢天痛惜地摇摇头,“那你也不能任意胡为,好几次我半夜看见你从那个老东 西屋里出来,月儿,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伤心,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对得起子书?对 ……” 茹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谢天被她笑得愣了,尴尬地问:“你笑什么?” “你来见我,就为了说这些?”茹月狠狠地瞪着他,脸形都扭曲了,骂道, “天底下最虚伪的就是你们男人,男人中最虚伪的就是自命不凡的敖家男人!” “好,就算你恨我,可你总该听三婶的话吧?” “三婶?”茹月恶毒地盯着谢天,“你们俩早就勾在一块了,是不是?敖谢天, 就因为我当年听了她的话,才落到现在这下场,你知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好,能 使你鬼迷心窍,比我漂亮,还是比我风骚?你就那么爱上套儿?” 谢天吃惊地看着茹月,向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不是 茹月,你…… 茹月咯咯笑着,脸上尽管挂着泪珠,却似笑得很开心,要不是手被绑着,便要 拍起巴掌,“我从来就是这么坏,怎么,你现在才看出来?我告诉你敖谢天,茹月 就是那书本里常说的狐狸精,丧门星,生下来就为了害人,特别是害你们男人。敖 家老的小的,我一个也没放过。 你们敖家败落到今天,都是我一手捣鼓的……” “月儿,你在说气话是不是?”谢天擦了把泪,“都是我不好,才把你牵累成 这样的,我现在就救你出去,我们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茹月瞪大眼睛,心说自己都下贱成这样了,他竟还愿意要她? 不,他这是可怜她,以前的那个好茹月早就死了,他连以前的她都不珍惜,又如何 会看得起现在这个无耻淫荡的女人? 谢天已伸过手去解绳子,茹月猛地叫起来,“我不要你救!”她痛苦地喊, “我告诉你谢天,我不是什么破鞋,谁都能穿的。你走!你再不走我就喊啦!来人 啊!来人!谢天就在这儿!” 谢天呆呆地望着茹月,眼泪又掉了下来。茹月瞪着他,呼哧呼哧的紧喘着,目 光中透着恨意,像头饥饿的母狼一样。 谢天转身就要冲出去,茹月突然又叫道:“你过来!” 谢天回过身惊诧地看着她,还以为她改变了主意,茹月神色已变得平静,待他 走近了,又凄然一笑,“我要跟你说几句悄悄话儿。”谢天迟疑了下,还是伸过头 去,茹月突然狠狠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谢天吃了一惊,挣脱时,伸手一摸,已 渗出了血。 茹月含泪笑着,对他说:“谢天,我恨你。现在你走吧!” 谢天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泪水又涌出来,猛地一咬牙,转身冲出祠堂,没入 了黑暗之中。 茹月望着敞开的大门,咬着嘴唇,拼命地想抑制住,终还是哭出了声。如今, 她是真的没什么好念想了,坏就坏它到底,烂就烂它到根。谢天不像她,还有人疼, 离了她将来会活得好好的。 外面的风刮得越发大了,并没听到什么雷声,雨点就下来了,起初还吧嗒吧嗒 的,似有些迟疑,很快就放开胆子,朝着地面尽情地挥洒起来。茹月止了哭泣,抬 头瞧着门外,猛然间,一个庞大的黑影闪了进来,她吓了一跳,细看却是沈芸湿淋 淋地挟着两个人,她把人放到地上,四下瞅了瞅,翻身把门关好。茹月这才看清躺 在地上的原来便是看守她的那两个家丁。 沈芸走到她跟前,神色看起来有些急迫,问:“谢天来过了?” 茹月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冷笑着:“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沈芸叹了口气,说:“茹月,我看他们这次是不会放过你了。” 茹月昂起脖子瞪着沈芸,“我不怕。三婶,茹月这次输了栽了,认命就是了。” 沈芸摇摇头,“我也看出来了,你如今跟婆婆搞得水火不容,将来也没什么好 日子过了。” “三婶,你以为我当初嫁给敖子书,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茹月故意做出好 奇的表情,“您可真会开玩笑!” “茹月,我知道你心里记恨我。可我还是想跟你讲明白,别再犟下去了,你婆 婆这次真是下了狠心,要把你往死里整。” 茹月眼神中透出痛苦,她颤抖着嘴唇还倔强着,终究有些不死心:“那个老东 西就没为我说句话?” 沈芸叹了口气,“茹月,听三婶一句话,女人最好不要倚赖别人。我原来就告 诉过你,可是你没听。” 茹月摇着头哭起来,骂道:“这个老王八蛋!这些畜生!我就是死了,变成冤 魂也决饶不了他们!他霸占我,利用我……” 沈芸皱眉看着她胡骂,摇了摇头,转身就往外走。茹月突然害怕起来,眼看着 “老东西”已指望不上,要是跟前这根稻草也没了,她可真就没活路了,哭叫着, “三婶,求你帮月儿说句好话吧……我知道,这家里就你对月儿好……” 沈芸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你终于怕了。” 茹月哽咽着点头。沈芸犹豫了下,走上前伸手解开绳子,茹月惊诧地看着她, 手脚酸麻,一时间竟站不稳当,沈芸扶了她一把,轻声道:“你从后门走,直接上 山,可暂到那尼姑庵里避上几天,等没事了我再派人去接你。这些天千万不要回来 ……” 茹月瞪着她,还有些不敢置信,“三婶,你真的肯放我走?” 沈芸叹了声:“你就是留下来,也无法跟子书在一起过活了,三婶总不能看着 把你往绝路上逼吧!”今天听大奶奶话里的意思,那神态表情,她已知道这家门再 容不得茹月这个人了,在来之前,她便打定主意要放人。 茹月颤抖着嘴唇,突然给三奶奶跪下,磕了几个头后,起身快步奔了出去。到 了门口,像是想起什么,回身时已和刚才判若两人,冷笑道:“三婶,你就不怕月 儿出去后,还要和您斗吗?” 沈芸苦笑不语。她能说什么呢,茹月真的不是从前的那个茹月了,从骨子里变 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可理喻,不可揣度,狭隘阴毒,做事不择手段,她可真是破罐 子破摔了。 茹月见她脸上似有不屑之意,咬牙冷笑着,“刚才几个头拜了您,算是谢过解 救之恩,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深吸一口气,又道,“出了这个门,我茹月眼 中便再没你这个三婶。”转身冲进夜雨中。 沈芸没想到她临走还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呆呆地站在那里,老半天没回过神 来。外面的雨还是不紧不慢地下着,竹林里一片沙沙声。沈芸看着地上躺的两个家 丁,他们都是给谢天点了穴道才昏迷的,猛地想起什么,拔腿冲出了祠堂。 不多时,她就进到了风满楼。楼里漆黑一片,只听得外面的风雨之声,沈芸慢 慢上到二楼,轻声叫着谢天,谢天?但并无人应。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又上到三楼, 若是谢天还不原谅她,执意回避,沈芸终是没办法找见他,因为两人目前的武功已 经相去不远。 三楼放有桌案,是楼主入读的地方,沈芸一踏上来,便感觉到谢天果真在此。 她颤声叫道:“谢天,我知道你在,三婶这些天一直记挂着你,你……”猛然,她 听到西北角落里传出了哽咽声,赶忙寻过去。 穿过一排排书柜,她看到一个黑影缩在墙角,“三婶……”果然是谢天。沈芸 蹲下身去,一摸他的脸,手心全是泪水,心里酸楚不已,搂住他的头叫了声孩子! 谢天再次放声痛哭起来。 沈芸摸着他的头,想起自己当新娘子那天,花轿才抬到敖家门口,这孩子便哧 溜一下钻进来,她撩起红盖头,便看到小谢天嘴巴张着,一对大眼睛怯生生地…… 十八年后的今天,他哭得依旧像个孩子。 沈芸暗暗叹息了声,说:“谢天,三婶只能告诉你,现在的茹月不再是你以前 心中的茹月,她是另外一个人。你再这样伤心难过,便有些不值了。” 谢天的哭声慢慢弱下去,抬头说:“三婶,你说得对,茹月她‘死’了。正因 为这样我才难过,她要是还活着,这次我是真的要带她远走高飞,谁也挡不住,可 她……” “孩子,你能这样想很好,茹月‘死’了,可谢天还活着是不是?还要活出个 人样来,替你爹,替敖家争口气是不是?” “三婶,你放心!”谢天扶着沈芸站起身,说,“谢天不是个胸浅的人,撞到 墙时也知道该回头,在这哭上一哭,心情好受多了。那天,我对您说了些气话,事 后就悔之莫急,其实真的不怨恨您,要怨的话,便怨这老天爷忒爱捉弄人吧!” 沈芸听了他这番话,轻轻叹了声,“谢天,你真是成器了,看来,这些年师兄 在你身上没少花费心血。” 听她提起方文镜,谢天又紧张起来,“三婶,过去这么多天了,师傅还没来跟 我会合,我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沈芸一呆,忙说:“应该不会,你师傅处世精明,那番身手又无人能及……我 只担心他练功时出了岔子。”一顿,又问谢天,“你怎么样,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谢天听了这话,身子不禁一哆嗦,说:“没,没什么……” 沈芸听他语气有异,心下一紧,伸手去试他的脉搏:“谢天,你的气还能运满 小周天吗?” 谢天颤抖着,觉得一阵燥热,身上便像有蚂蚁在四处钻来爬去,汗水很快就濡 湿了衣衫。沈芸试过脉后,大惊失色,谢天的脉搏极其紊乱,急声问道:“你从前 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谢天已经痛苦地说不出话来,身子剧烈地抽搐着。沈芸知道他适才因茹月的事 而心伤,气息躁乱又引发了内症,赶忙扶他坐下,轻声念着,“蝶随花动,心随蝶 动,不可着力,不可倾心……” 谢天遵言运气行功,黑暗中瞧不清他的脸色,沈芸在旁边空自担心,从他身上 又联想到方文镜,师兄这要发作起来,只怕比谢天还要严重得多。他一直没有现身,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窗外,雨沙沙地下着,眼前一排排黑乌乌的书架上,摆放着万卷书籍,偏偏能 用于救方文镜和谢天的那本《落花残卷》却是一直找不见。难道它真的成了精怪, 化身逃逸了?可从师祖落花秀才传下来的话却是,那东西只能从这风满楼里找寻。 沈芸想到这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几代人费尽心力去找,却似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到底是造化弄人呢,还是跟老头子说的那样,《落花残卷》只是个传说,敖家从来 没见收藏? 褂心歉鲋苊祝诶锷谱约菏种杏写耸榫恚膊恢朗钦媸羌佟2还铀 犊亟浔ξ蕹ピ宦ブ鞯淖鞣缋纯矗挂膊幌袷歉龊宜祷暗娜恕C 魅杖ツ虾グ莘盟桃樽有霾蛔龇缏ヂブ饕皇拢炒诺挂煤锰教剿目 诜纭?/p> 正想着心事,猛见谢天缓缓抬起双臂,在面前画了个圈子,运功已经完毕,忙 问:“如何,真气是不是回复了?” 谢天说声是,沈芸听他语声洪亮,心才放下了,问道:“谢天,你可知道南湖 楼最近换了新主人?” 谢天笑道:“岂能不知?整个嘉邺镇都知道三弟结下的这门亲事。那位周先生 出手豪爽,福荫乡邻,早播得了当世孟尝的美名。” 沈芸也笑:“谢天也懂得夸人了。”一拍他的肩膀,“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周先生的为人如何,现在还不好断定,我却知你肯定早去探过他的庄子了。”当下, 把周名伦那天提到他手里有《落花残卷》的事跟谢天说了。 谢天乍听很是激动,又问:“他说找到落花宫的传人,便知道《落花残卷》到 底是真是假,什么意思呢?不过……三婶,说句实话,这位周先生的一些作为确实 叫人费解,不瞒您,那个庄子我去探过三次,里面防守森严,夜里三步一岗,五步 一哨,哪里像宅院,简直就是铁笼子。要说《落花残卷》藏在里面,也不是不可能。” 谢天从地上跳起来,兴奋地说,“三婶,莫不如今晚我们就来它个四探南湖楼?” 沈芸摇摇头,“这个倒也不急,反正明天我要去拜访,到时候再相机行事吧!” 一顿,又道,“知道我去为了何事?他嫁女儿是有条件的,便是要你三弟做风满楼 的楼主,你想,这不等于是要了子书的命吗?家里如今可是闹得……”摇头叹息着。 谢天沉吟着,“三婶,你说那周先生要三弟做这楼主到底什么用意?三弟要真 的做成了,他以后上风满楼是不是也就方便了?” 沈芸听了心中一动,不得不赞谢天的脑子转得快。周名伦上楼能为什么,钱财 他不缺,名声地位他有,这里除了书外还有什么他想觊觎的?莫非是……两人同时 说出了四个字:“《落花残卷》?” 他们不觉把目光投向了四面的书柜,心说难道周名伦知道那东西所藏地点?正 自心潮起伏,猛听得远远地传来开动铁门声,两人赶忙溜到窗前,便看到两盏红黄 的灯笼正朝这边移动。 沈芸说:“没想到今晚子书还要上来夜读。” 谢天忙道:“三婶,那您赶快走吧!” 沈芸嘱咐了他几句,转到对面,打开窗户跳了出去。谢天替她关上窗后,又转 回前面,第三道门开了,楼底下隐隐传来敖子书和敖少广对话的声音,听子书说: “爹,你和我一起进去吧!”敖少广语气显然有些惊讶,“别疯了!” 敖子书的话声含着苦涩,“爹,你在外面转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想着进来过?” 谢天心想,是啊,大伯大半辈子耗在护楼上,到底值是不值?又听敖少广说:“你 快进去看书吧,护楼团没了,爹一个人也能给你守着,再说……我也习惯在外面了。 记住儿子,这楼是你一个人的,这里的书只有你才能读!” 谢天听了这句迂腐透顶的话,差点笑出了声,猛听得敖子书提高嗓门:“你错 了爹,子轩他也能进来,他要做咱风满楼的主子了。”声音忽悠低下去,“儿以后 跟爹一样,也来做个护楼的人吧!” “不!”谢天听到敖少广吼叫起来,“孩子,别跟爹一样,爹不想让你做一辈 子在楼外转的人。”他赶忙踮起脚尖,从窗缝里往下瞅着,只见敖少广双手抓着敖 子书的胳膊,脸上有泪光闪动,有一只黑狗蹲在脚下;大哥则呆呆地看着大伯,说 不出话来,谢天不由得也鼻子一酸,这份舔犊之情确是感人的。 过得好一会儿,谢天才听到大哥说:“爹,我还是进去吧,能上来一天是一天, 我不愿意叫光阴白费着!”大伯则用巴掌拍了拍大哥的肩膀,说:“这才是爹的好 儿子!”语气却有些哽咽。 谢天叹息着,收回目光走去角落里,不多时,便听到敖子书沉重的脚步声。他 躲在书架后,看着大哥举着灯笼迈进门槛,他看起来很虚弱,脸色蜡黄,额头上皱 纹密布,背也驼得厉害。将灯笼挂好后,又呆呆站了会儿,才慢慢在椅子上坐下, 却并不读书,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谢天站在书柜后看了他好半天,敖子书竟是一动没动,便像木雕的一样,甚至 连呼吸也极细微。他心想,这座楼对大哥说来,当真跟性命一样啊!猛见敖子书动 了动,翻开一本书,从中取了样东西,拿在手中端详着。 谢天好奇心又起,大哥今晚“不务正业”,在想什么呢?正要凑前去看,忽见 子书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凑向了灯光。这下他看清楚了,那竟是一幅苏绣,上 面绣了两只蝴蝶。谢天心中一震,这……这不是茹月当年送给自己的东西吗?后来 不知怎地找不见,原来却是大哥偷藏了去。 他身子禁不住哆嗦起来,原来大哥心里还是装着茹月,只是……当年,大哥得 到了茹月的人,没得到她的心;自己得到茹月的心,却得不到她的人。可是……今 天,茹月的心也不在他这儿了,他敖谢天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了……心里悲酸无比, 泪花在眼圈里直打旋儿,更要命的是,真气又开始四下流窜,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 无法控制了。 谢天咬着牙,伸手抓住书架,身上已是汗如雨下,猛地他瞧见敖子书将手里的 苏绣投向了灯火。谢天心里一急,眼前便是一黑,扑通倒在地上,嘴里犹自叫道: “大哥,别烧……” 但敖子书手里的苏绣已经烧起来,他猛听到墙角传来话声,吓了一跳,但依稀 听得那人叫他大哥,心才稍定,仗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走近,见是谢天铁青着脸倒在 地上,又是一惊,“二弟?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天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指指敖子书手里。他低头一瞧,见是烧残的半幅苏绣, 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这……”赶忙蹲下身,将谢天扶起来,把那东西塞到他手 里。 谢天艰难地笑笑,盘好双腿开始运功调息,过了会儿,脸色才渐渐好看了,呼 吸也平稳下来。子书一直在旁边担着心,见状也轻舒了口气。 谢天长长吐了口气,睁开眼睛,先是把那半块苏绣揣在怀里,这才握着敖子书 的手说,热切地叫了声:“大哥,我的好大哥!” 敖子书有八年没见到弟弟,心情自然也激动万分,问:“你几时回来的,见过 二叔了没?” “见过了,家里的事我也……全知道了。” 敖子书似乎并不想谈家里的事,慢慢松开谢天的手,拿着灯笼走到一个书柜前, 翻出一个书匣打开,微笑着朝谢天招招手,“你来看。” 谢天走过去,一瞅,里边是本《山房集》。子书轻声道:“还记得八年前,我 们请西风堂主喝酒的事吗?” 谢天点点头:“当然记得,我们将他灌醉,雇人抄写。” 敖子书叹了口气说:“为此你还替我顶了罪名。我的好兄弟,你总是肯让服大 哥,现在三个楼全败落了,西风堂根本不善经营,哥哥我就把这本书收来了。” 谢天看着他的满脸沉醉,叹了口气,说:“恭喜你了。” 敖子书入神地望着《山房集》,喃喃地道:“将来所有的书都会是我的。书中 有佳人,书中有天下,书里自有黄金屋,书里自有良宵梦,我夫复何求?” 谢天皱起了眉头,“大哥,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吗?” “我当然担心,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但这些书决不能再从我这里散落出去。决 不能!”这个时候,他浑然忘了自己可能不再是楼主这事。 谢天烦躁地道:“我是说茹月。”子书抬起头来,恍然一场大梦般看着谢天, “你既然心里只有书,那她在你心里又算什么?你当年要死要活地跟我争她,你今 天又是怎样?我本想着你能好好照顾茹月,让她过上她从前梦想的日子,可你呢?” 谢天痛苦地一拳捶在书柜上。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他们默默相对了片刻,子 书轻声问:“你……去看她了?” 谢天默默点头,子书看起来有些慌乱,“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谢天看到他那副懦弱样子,想起茹月遭受的折磨,心头火起,追问道:“你怕 她说什么?” 敖子书只是慌乱地摇头。“你还是个男人吗?为什么不去看着她,护着她!” 敖子书悻悻地向后退了几步,“你是谁啊?这些事也是你管的?” 谢天咬牙切齿地道:“当年我临走时,你是怎么答应的?要好好地待她,可她 现在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敖子书看着他,突然狂笑起来,一指窗外,叫道:“好啊,那你带她走,我决 不拦着。问题是,她现在也不会跟你走,要不然你敖谢天也不会站在这里跟我急眼。 跟你说句实话,今天的茹月让我真是痛快,原来她心中早没你了,你也是一厢情愿。” 说完,他又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谢天大怒,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恨恨地将他按在书柜上,举起了拳头。 敖子书依旧狂笑着,盯着他的拳头,叫道:“你打,使劲地打,你不就是想打我一 顿出气吗?大哥我还禁受得起!”笑着笑着,笑声便化作了哭音,“兄弟,可她想 要的东西,你我都不能给她啊……” 谢天怔怔地瞧着大哥,猛地也笑起来,笑声甚是苦涩,“没错,咱兄弟俩其实 都挺傻的…… ”松开了敖子书,苦笑着朝外面摇摇晃晃地走去。 子书抹了一把眼泪,问道:“二弟,你要到哪儿去?” 谢天并不转身,只是苦笑,“大哥,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猛地拉开窗子, 飞身跃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