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桃花依旧笑春风 留客用过午饭后,送走了沈芸和敖子轩,周名伦便去到那个放《落花残卷》的 屋子静坐半个时辰,想些事情,再出来时,神情已见轻松,唤来了胡林吩咐说,即 可替雨童置办嫁妆。 胡林听罢有些迟疑,问:“义父,敖家已答应让敖子轩做楼主了?” “答应又怎样,不答应又怎样?”周名伦叹了声,“没想到过了十八年,我孔 一白还是禁不得她求。小林子,你千万要记住一条,莫沉溺于情事,莫存妇人之仁, 唯此方可成事。” 胡林垂手说是,心里想,怪不得送走敖家三奶奶时,义父看起来神情沮丧,原 来是心软之过。又听周名伦问,“这几天,那位方先生如何了?”他忙回答说: “自那天义父废除他的武功后,方文镜开始还疯狂了番,这几天喝的药酒多了,神 智已有些迷糊,孩儿试探着问他几句,倒是乖乖地应答了。对了义父,他不喝酒的 时候还清醒,一旦喝了,则有问必答。” 周名伦听了哈哈大笑,“很好,我从泰国花高价买回的‘迷魂散’果然不同凡 响,俗话说有失必有得,他方文镜没了武功,却得到内心的安宁,再不必承受走火 入魔的折磨,也算是一桩幸事。”一挥手,“走,陪我去看望看望老朋友。” 他边走心里边想,“我无法对芸儿狠下心肠,哪也无妨,谁叫情关难过呢!只 是对你方文镜,我可万万不会手软,孔一白若不把你最后一滴血榨干,誓不罢休!” 下到地牢后,一眼就看到方文镜坐在石壁前沉思,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一下。 周名伦笑眯眯在铁栏外的石头上坐了,打量着他,方文镜依旧不响不动,反倒是他 沉不住气了,问道:“方兄,你身子没那么难受了吧?” 方文镜这才慢慢抬起头,说:“孔一白,你好大的本事,这十八年竟然学成了 奇世武功,佩服佩服。”周名伦听了这话,又是吃惊又是得意,“你怎么知道?” 方文镜冷笑道:“方某虽走火入魔,又喝了你那迷魂汤,却还不会被人轻易卸 去武功。我闯荡江湖多年,什么高手没见过,但内力能比你深厚的却没几个。” 周名伦瞧着他,嘿嘿笑起来,“方兄,我见你每日走火入魔,痛不欲生,实在 是于心不忍,便替你卸去了功力。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心下暗道,“瞧着方文镜 这说话的语气,头脑倒像是清醒得很呢。” 方文镜叹了一声,苦笑道:“我方文镜现在已是无用之人,手无缚鸡之力,你 还拿我当宝贝一样供着作甚?” 周名伦摇头道,“不,不!方先生学通古今,武学之道仅是其次。周某很想与 方先生清谈数日,之后定当将先生送回。” 方文镜呆呆地瞧着他,像在分辨此话是真是假,周名伦笑道:“方兄毋庸怀疑, 在你面前我哪敢打诳语。来啊!”心说,“就是骗你又怎样?反正你的小命攥在我 的手里。” 胡林听到叫唤,马上抱着一坛老酒下来,泥封一开,方文镜的眼睛便闪闪放光, 居然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抓住铁栅栏使劲地摇晃,“好酒,好酒!这是敖家老酒的 香气,错不了!” 周名伦没想到现在他的酒瘾发作得如此厉害,倒吃了一惊,笑着说:“我已将 女儿许配敖家,自是要全力倾助,帮着敖少秋把老酒的牌子再重新做起来。” 方文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酒坛子上,叫道:“还不快把酒拿上来!” 周名伦还要试他一试,说:“对了方兄,那个三奶奶今天上午又来了。你不是 很想念这个女子吗?我告诉你,她比从前更美了。” 但方文镜却已咆哮起来,“给我酒!酒!我要喝酒!王八蛋,你们再不给老子 酒,我就闹翻了天,闹翻了地,叫你们八辈子不得安生……” 周名伦知道这酒气一熏,他的药力就发作了,笑着点头,吩咐胡林道:“给他 抬进去!好好伺候方先生。” 方文镜一抢到酒坛子,就抱起来痛快地猛灌,酒水不断地淌出,洒到他的衣服 上,也是不管不问。周名伦不禁摇摇头,心说:“这人完了!”待他放下坛子后, 又问道,“方兄,芸儿是谁,现在可以见告了吧?” 方文镜的脸色赤红,迷醉着双眼,低声吟诵起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 旧笑春风。” 胡林在旁看着,不耐烦地敲敲栏杆,“喂,问你话呢,快说那个芸儿到底是谁?” 方文镜摇晃着身子站起,更加激昂地吟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 风。”猛地号啕大哭起来。 胡林皱了皱眉,说:“义父,他是不是疯了?”周名伦轻轻一摆手,示意他下 去,眯着眼凝视着方文镜,细细品味着他的话,若有所思,突然也高声吟道:“去 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芸儿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方文镜听他这一说,猛地一翻眼皮,喝道:“住口,这首诗岂是你随便改的?” 他迷糊到这地步,居然还能听得出周名伦改了诗句。 “方兄,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说说芸儿的事。她对敖家可真是一片苦心, 那天若不是我拦着,她就要砸了风满楼的禁牌呢。” 方文镜听了这话,脸露喜色,“好!砸得好!可她为何要砸禁牌?” “因为她要圆落花宫的一个梦。” 方文镜抬起头怔怔瞧着他:“什么意思?” “芸儿这些天总向我悔过,说她想明白了,是敖家那个楼让你们师兄妹离散, 各奔东西。当年那个敖少方只是迷住了她的眼,没留着她的心,芸儿现在要替你报 仇了。” 方文镜激动地站起来,扒住栏杆,眼中闪着泪花,“她……她真是这样说的?” 马上又摇头道,“不会,她不会的。当年她死也不肯跟我走,就冲那个敖少方,她 也不会背叛敖家。” 周名伦凑近了他,轻声诱导着,“可是方兄,敖少方早就死了,死人是没有力 量跟活人抗争的。”方文镜神色恍惚,喃喃道:“对,他死了。死很久了。” “方兄,芸儿现在心里很苦,给敖家累得人都瘦了,她当年跟你在一起也是如 此吗?” 不,方文镜缓缓摇头,说:“师妹当年可不是这样的!” 周名伦听了这话,心猛地抽紧,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沈芸也是落花宫的人,嘿 嘿,也就是说,当年南湖楼的败落她也脱不了干系。可就在他孔一白家破人亡,无 力保住南湖楼,只得拍卖藏书抵债时,便是这个芸儿却去现场充装好人,丢下八百 五十两银子来作救济。可……为何,他竟对她恨不起来呢? 方文镜似已沉浸在回忆之中,“那时候,我们两个跟着师傅住在山上,是何等 的快活。芸儿爱蝶,山上有成千上万的蝴蝶,她就天天扑蝶,在山花烂漫处跑来跑 去。师傅就说文镜你看啊,芸儿她自己多像一只蝶……” 没错,芸儿那时的确灵动得像一只蝶,他当年落魄了,还瞎着只眼,她在书会 上一现身,他便觉得灰暗的天空也晴朗了,那灵动的眉眼儿,有说不出的风情,那 朱唇张合,吐出的话声无比动听,相形下,周围那些奸诈阴险刻薄狡猾的浊物都猪 狗不如…… “芸儿练的功也跟我不一样,她没练《落花诀》,学的是《蝴蝶功》。她练将 起来在花枝间穿梭,长袖挥舞,香风阵阵,恍若仙子临界……后来,我帮她做了件 蝶衣,披在身上飞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嘿嘿,只是 后来嫁入敖家,那人死了后,她竟将那蝶衣毁烧,任外边风光无限,也视若无睹, 誓不愿再飞出那座楼……我每回山上,水自流,花自开,风自动,叶自飘,只是不 见了当年的佳人……”方文镜说完,又举起酒坛子,朝嘴里猛灌,之后又是抱头痛 哭。 是啊,她甘愿把自己关在敖家那个牢笼里。家境败了后,他孔一白犹自心不甘, 为她不惜受辱,进敖家做个修书之人。倒也没非分之想,只盼能时时地见上一面。 她也知了他的心思,可总把持着距离,不给他任何机会。偶尔地说一句,孔一白, 你真是苦命的人呢!他便把她当成了菩萨。最终无法,他只得在风满楼烧了一把火, 含恨离去,临走曾发下誓愿,若他孔一白有一天发了迹,必将回来赢取她的芳心… …十八年后,他改头换面成了周先生,想不到,他和她居然要结成亲家,没得到那 女人的心,倒先把女儿给了人家,嘿嘿,老天爷安排得如此奇巧,竟用这种关系将 他们连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本以为对她之情应该淡漠,谁知一见之下,方 知那份情竟像这敖家老酒般,窖藏的时间越长,情分越浓。她给家事拖累得憔悴, 一脸病容,他瞧得心疼,他虽恨敖家,可不想看到她受苦,芸儿是花,应该生在山 野烂漫处,芸儿是蝶,应该飞在春光和风里。而如今能将她解救出来的,只有他孔 一白,只有他周名伦……想到这里,他嘿嘿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方 文镜哭得凄厉,他则笑得得意,他就这样狂笑着走出了地牢。 守在外边的胡林当然不知他义父为何笑得如此狂烈,却又不好挂着脸,便也赔 着他干笑。周名伦看到他笑,笑得更敞快了,还一个劲地拍打着他的肩膀,倒是弄 得胡林满身热汗。 其后几天,周名伦一直在忙活着女儿的婚事。日子是定在七月二十八这天,为 婚礼择吉由敖家正式送来龙凤帖提出的,一同送来的还有龙凤糕、绸缎、茶叶、四 鲜果品、两条活鲤鱼和四坛酒。周府则送去回帖和点心。 婚期临近,两家都忙得不亦乐乎,敖老太爷因嫌着园子有些荒旧,办此大事未 免寒酸,便力主要修缮一新,大奶奶知道花多少钱也亏不在自家,更兼儿子依旧是 风满楼的主,气派也是一个门里的事,便也一味地赞成。沈芸拗不过,便只得答应, 于是花匠、木匠和油漆匠都紧急招来,赶起了工。更要送发请帖,约请戏班和乐班, 安排仪仗,筹办喜筵等等,其中细详处也不消多说。 周家那边,嫁妆却是在婚礼前一天的下午送来了,周名伦只此一女,又想在嘉 邺镇上一抖威风,便极其挥霍,一顺溜来了八条船,由十六人前来护送,敖家少不 得也派去十六个人迎接。幸好护楼兵都已招回,装扮起来也威风八面,比起那些穿 中山装的新派护卫来,也不遑多让。 船一进临街河,便看到两岸挤满了黑压压的人,桥上树上楼上甚至房顶上都有 人瞧,塞得水泄不通。这可是嘉邺镇最体面最隆重的嫁妆,大多人别说没见过,有 些物件听都没听说过,金银首饰只看得眼花,且不去说,只那闺房用品,像古铜镜 和西洋镜、化妆盒、时钟、木澡盆等便装满了一船。后面的古玩架古玩橱古砚台古 墨古画卷古瓷器,再加上一箱牙雕,又是一船。随后是八箱绸缎、薄纱,两箱皮货, 十箱四季衣服,十二箱绸缎被面。最后一条船上,载着一架钢琴、一具古筝、两把 小提琴、一台留声机和一箱子唱片。那胡林为了炫耀,进河后便吩咐手下将箱子依 次打开,引得阵阵惊叹,轰动之中,竟有几人被挤掉下河去,惹得人们哄然大笑。 敖家娶得个如此家势的媳妇,自然风光体面,连下人们出门腰板也挺得笔直, 必被街坊拖着打听一番,他们也就信口开河地胡诌一通,说得神乎其神。相形下, 另外三家书楼则给比到了污沟里去,家家失窃,太月院主又死于非命,正晦气难当, 敖家周家这一操办喜事,更显得他们背运,不免嫉恨。 按照敖家的意思,这次子轩结婚行的还是旧礼,偏周雨童又极想穿着婚纱,故 而周名伦 便作了两手准备,让女儿穿着婚纱出门,到得敖家后再换上凤冠霞帔行礼。 二十八日这天一大早,丫环们便围着周雨童帮着梳妆打扮,先是用浸过水的粗 棉线绞掉她脸上的汗毛,是做新娘子例行的“绞脸”,然后再描眉擦粉,头发先挽 作个髻,别上根簪子,打扮成少妇模样。雨童要嫁人了也改不掉爱玩的性子,先要 穿上凤冠霞帔对镜子照照。那冠上有珍珠和小粒绿宝石组成的北斗七星,下垂着串 串彩色宝石,另嵌一个玉如意,大红的缎袄绣着一对荷花,配了绣着五色祥云的披 肩和深蓝色的百折缎子裙,周雨童穿戴起来,走上一走,丫环们都拍手,赞说好看, 雨童也觉得煞是有趣。 看时间不早了,才慌忙褪下这身,换上白色的婚纱,发式则极简单,松开了髻, 直披下来,只是在上边用别针卡着一枝小百合。雨童望着镜子中亭亭玉立的自己, 莞尔一笑,轻轻旋了一圈,突然从镜中发现了站在门口,正笑眯眯注视着自己的周 名伦。 “爸爸!”雨童欢快叫着,扑过去搂住了他。几个小丫环识趣地退下了。 周名伦看着女儿,点点头,“马上就要成敖家的媳妇了,离开爸爸就这么快活?” “爸爸,我又不是不回来,你干吗这么伤感?” 周名伦抚摸着她的头发,感慨地说:“雨童,你知道爸爸多想让你幸福。当年 我送你到巴黎读书,你知道你才多大?站在船上拼命跟爸爸挥手,爸爸真想跳下水 去游到你身边,可那船载着你越去越远,越去越远,现在爸爸的心情便跟那时候一 样……” 雨童使劲搂住爸爸,脸枕在他的胸口,动情地说:“爸爸你放心,嫁了女儿, 您不是还多了个女婿吗?我和子轩会孝敬您一辈子的。” 周名伦眼中已有些潮湿,却竭力地忍住了,展开个微笑,“你妈死得早,我这 个当父亲的自然得多上点心,我这些年东奔西跑地做生意,说穿了也就想叫你过得 舒服些,不要像爸爸当年那样……” 周雨童看着周名伦,问:“爸爸,你当年吃了很多苦是不是,你从来不跟我说 从前的事。” “唉,我们这些当父母的心思你现在是体会不到的,不过也快了,等你们有了 自己的孩子,便体会到做父母的不易了。”“不爸爸,我能想得到,你看子轩的妈 妈,那么早就守寡,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多吃累。我过门后,一定好好孝顺伯 母。” 周名伦听她说起沈芸,心中一动,又笑道:“你看你,今天就要出嫁了,还称 呼伯母,早该叫妈妈了,子轩呢,也该叫我爸爸了!”周雨童听他这一说,倒有几 分不好意思,周名伦叹道,“三奶奶也确实不容易,在那家门里又不得轻松,我呢, 一个人在南湖楼也孤单,以后你和子轩回来,不妨也请她来散散心,反正离得也不 远。”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胡林的声音:“义父,时候不早,新郎已经来到了!” 周名伦说声知道了,对周雨童说:“走孩子,爸爸送你出去!” 门外已经是一片热闹,无数只蝴蝶在花圃上空飞舞,周名伦牵着雨童的手慢慢 出来,见到这一幕奇异的景象不禁又惊又喜,接着,雨童便看到站在罗马柱下,穿 着一身笔挺西装的敖子轩,他打扮得很见精神,两人默默看着,笑容在脸上流淌, 两只蝴蝶从子轩身上飞起,又飞到雨童跟前翩翩起舞。周名伦把周雨童的手轻轻放 到敖子轩的手里,微笑着说:“子轩,我今天可把雨童交给你了!”敖子轩满脸的 欣喜,说声:“谢谢爸爸!” 鞭炮像爆豆子般响了起来,在丫环、伴娘的簇拥下,敖子轩将周雨童抱了起来, 一口气走出大门,并不放下,又径直踏着石阶下到大船,新娘的脚这才可以落地。 敖子轩和周雨童站在船头,朝着门口的周名伦挥手作别,胡林则作为娘家人带了跟 随坐另一艘大船前往。 不说这边路上的风光,转头且说敖府,等候花轿准时进门,家人忙成一片。大 厅上烧着一人多高的红烛,宾客们送的大红喜幛摆得密密的,上面的金箔大字在烛 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四处挂红,整个敖府简直成了红的海洋。沈芸一早上起来 就没闲着,忙前忙后地张罗,下人们往来穿梭,见到她都恭身说给三奶奶道喜啦! 她把头都点得酸了。 三尺宽的一匹红布从厅堂铺起,经过院子,直通到大门口,家人和乐手们已在 外面列队等候。河埠头上挤满了人,都知道“周大善人”的女儿今天出嫁,昨天又 看过了嫁妆,现在又都来凑热闹,讨份喜庆。眼看着船便要到了,沈芸和大奶奶、 敖少广、敖少秋、敖子书等走出门去迎接。 正翘首间,河道上突然冲来一条大船,上面站着的几个人一身雪白,显然是带 了孝。岸上的人纷纷叫嚷起来,沈芸心中一凛,见当头的那人正是太月院少主,红 着眼睛,面带激愤。那船冲到敖家码头后,便不走了,家人们大怒,上前驱赶,那 少主只是冷眼看着,理也不理。 大奶奶急了,说:“弟妹,这可如何是好,花轿都要到了。哎,都是谢天那个 讨债的鬼 造的孽!” 沈芸叹了口气,快步走下石阶,扫视众人,说:“诸位,今天是我儿子大喜的 日子,你们跟敖家都是多年的交情,就这么不给面子吗?” 太月院少主不敢过于造次,放下胳膊说:“三奶奶,我们不是冲您,也不是冲 周先生。敖家最好把谢天交出来,给我爹报稹R蝗唬沧卟涣耍彼安磐辏 砗蟮娜吮愫捌鹄矗骸鞍研惶旖怀隼矗薄鞍郊医裉煲遣唤蝗耍颐蔷屠底挪蛔撸?/p> 沈芸镇定地看着众人,说:“各位说这话就不对了,众所周知,谢天早在八年 前便被敖家扫地出门,不再是这门里的人,敖家怎么还会去窝藏?只怕你们要人要 错了地方!” 太月院少主泪水盈眶,捶胸道:“找不到谢天,我爹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有 人看见谢天往敖家来了,难道还有假?” 沈芸脸色一板,厉声道:“谁看见了?你让他出来当面说。”那些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鸦雀无声。沈芸叹了一声:“谁不知道四大书楼百年来同船共渡,才走到今 天。多少事都经过了,难道还要毁在今天不成?” 太月院少主红着眼睛问:“三奶奶,你怎么一口咬定不是谢天干的?” 沈芸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冷冷地瞪着他,“你怎么就咬定非是谢天干的!” 有人在旁边小声道:“西风堂的人不是看见了吗,还差点将他网到……” 沈芸摇头说:“少主,我嫁过来的时候你恐怕和谢天一般大,若是八年不见, 他突然出现在敖庄,你们谁又能一眼认出他来?何况又是在深夜,还下着雨?” 众人听了这话都为之气结,细想之下也觉得此话在理。两岸的人嘲骂声越来越 响了,沈芸一拱手,“各位乡亲,此事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到那时若真的错在敖 家,我愿奉上自己的性命,任诸位发落。” 众人听她这一说,都看向太月院少主,只见他狠狠地一咬牙,说道:“好的三 奶奶,你要记得今天说过的话。”一挥手,大船慢慢掉头,沈芸这才长舒了口气。 便在这时,石拱桥上的孩子们叫了起来:“来啦,来啦!”“看新娘,看新娘!” 遥遥的,一条挂着红的大船正慢慢驶来,后面还跟着娘家的一船送亲客。大奶奶赶 忙招呼道:“还不快吹打起来!”顿时,乐手们鼓劲大作,鞭炮噼里啪啦地点起了。 船缓缓行着,此时的敖子轩已换上了状元袍的装束,跟伴郎伴娘站在花轿旁, 朝着两岸的乡亲拱手致意,楼上窗户里的女眷们一声喊,纷纷掷下花来,花落如雨, 满船都是。 两条船先后停靠在石阶下,轿夫们还没等抬起轿子,胡林已先跳上了岸,手里 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满面春风地对沈芸道:“三奶奶,我义父说,雨童嫁到贵府, 从此咱们便是一家人了,今日让我将《落花残卷》送还风满楼。请三奶奶笑纳。” 沈芸没想到周名伦还真的把这《落花残卷》送来,倒是一愣,她身后的敖少广 和大奶奶、敖子书则面显喜色。沈芸却知道这礼物委实不好接,敖家一直说跟《落 花残卷》没一点关系,若接了,便等于跟世人表明与落花宫有渊源,若不接,又错 过了收宝的机会。正踌躇间,胡林已诧异地问,“三奶奶,为何不接《落花残卷》?” 沈芸赶忙赔笑说:“你先等一会儿,委实这礼物太重了,我们要禀过老太爷才 敢定夺。”转头对敖少广说,“大哥,烦你回跑一趟!”敖少广急匆匆跑回去。 大奶奶怕冷了场,赶忙招呼家人撒喜糖、红包,顿时,两岸上抢成了一片。不 多会儿,敖少广已经回转,满头大汗地说,“烦你回禀周先生,我家老爷子说世上 从没有过《落花残卷》,敖家更谈不上收藏过,周先生又怎么得到?这礼物实不敢 接。” 沈芸听了这话,心说老爷子确实厉害,一言便道破天机。只见胡林微微一笑, 说:“老太爷是想让我当众打开《落花残卷》给诸位瞧瞧,看看世上究竟有无此物 吧?不过我义父说了,此物已随我妹妹嫁与敖家,打不打开还要敖家人说了算。” 敖少广一愣,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沈芸忙打圆场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咱 们别纠缠在书上,等他们拜堂之后,我们再打开看不迟。”旁边便有人接过木匣, 敖子书的眼早直勾勾地盯在那木匣上。 又听胡林朗声道:“三奶奶说的是,这《落花残卷》中因之成名的那首词中说 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很是不合今日之喜。所以这《落花残卷》今晚还是 摆在敖家的好,等明天咱们再来一个赏卷大会,如何?”宾客中,西风堂主和千心 阁主也在其内,听他这一说,纷纷赞成。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沈芸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何况花轿在船上停得太久也不吉 利,便点头作主了。 花轿这才被抬起来,上了石阶,到得大门口。敖子轩早拿着一杆用红纸包裹的 新秤站在那里等候了,待轿子放稳,才用秤杆的一头轻轻挑起了轿帘,此举原有个 讲头,唤作“称心如意”。伴娘和丫环从里面把新娘子搀出来,步步莲花地一走, 四下的人都低声赞叹起来。 头戴金叶假花官帽的赞礼人高声唱道:“新娘下轿,启步升堂,步步高升,请!” 周雨童披着红盖头,除了脚下来往的各色鞋子外,什么也看不见,像个木偶似的被 牵着在红布上走。 沉重的头饰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还不能走快,又有漫长的礼要行,姑娘心里 有些不乐意了,后悔答应子轩按旧俗成亲,却也只得忍耐。一直被牵到正堂,跟敖 子轩紧挨着,先给 敖老太爷行礼,然后是婆婆、大奶奶、大伯伯、二伯伯,还有敖子书,赞礼人 高呼着:“下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立!……”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跪倒 多少次,膝盖都有些酸麻了,那赞礼人又口里念叨一番,无非是些祝福新人百年好 合,多子多孙的老话,之后才被送去了洞房。 伴娘、女眷们又在里边嬉耍了会儿,新郎被人拖去宴席上闹酒,她们才都退出 去,关上房门,想叫新娘子一个人静静。人一走,周雨童就一把将盖头掀开,三下 五除二地卸了“凤冠” ,方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才顾得打量新房,金红得一片耀眼,墙上挂满写着金 字的大红喜幛,桌椅上蒙了红水绸,地上铺着红地毯,中间桌上的一对银烛台里, 插着三尺高的红烛。帐子是水红色,被面是大红的,红枕头用彩线绣着鸳鸯戏水。 她在洞房转了个圈子,嘴里发出赞叹声,又将身上的新装脱了,换好一身旗袍, 在镜子前微笑着欣赏了番,直到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才慌忙跑到床边坐好,盖好 盖头。却是丫环送来莲子粥和糕点,请她先用一些,说是新姑爷一时半会儿也回不 来,别饿着肚子。雨童依稀记得还要跟子轩喝交杯酒,同吃一碗用猪心做的汤( 取 “永结同心”之意) ,听这话,才知道须得等到晚上才成。 果然,等敖子轩回转时,已过了六七个时辰,等得她心烦得不行。门一开,还 闻到一股酒气,敖子轩在她耳边笑嘻嘻地道:“等急了吧,让我看看?” 周雨童赌气用手扯住红盖头,不让他揭,“不!妈妈说了,不到晚上是不能掀 开的。” 敖子轩笑起来,“你蒙谁啊,你要是自己没掀开,这身旗袍怎么换上去的?” 周雨童在盖头中也“咯咯”笑起来,她低头看着敖子轩的皮鞋走动着,他突然 问:“这是什么东西,谁送来的?” 周雨童自己掀开盖头,见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锦匣,“不知道啊,刚才还没 看到。” 敖子轩打开匣子,周雨童凑上去一看,见里面放着一卷画轴,展开看时,画中 有三个孩子戏耍着,其中一个最小的骑在另一个大孩子的身上,手中还拿着纸风车。 子轩呆呆地凝视着画,眼中慢慢闪出泪光,周雨童惊诧地看着他,“子轩,你怎么 了?” 敖子轩含着泪,轻声说:“二哥来了。” 周雨童一愣,问:“就是那个出走的二哥吗?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你?” 敖子轩摇着头,不说话,眼前的这幅画上画的正是他们兄弟三人,那时候谢天 多宠他,要月亮也会到天上摘去。这一晃,他们已有八年没得见了,也不知二哥如 今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