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落花残卷 千心阁主和西风堂主一出敖府,略一商议,家也不回,便一起乘船赶去南湖楼, 并使人带信给太月院少主,让他速到周府会合。尽管周名伦跟敖家是姻亲,但《落 花残卷》既已丢失,正好给他们一个机会煽风点火,更何况敖老太爷昨天当着嘉邺 镇那么多乡亲的面,居然不接《落花残卷》这份特殊的嫁妆,委实是扫了周名伦的 面子。姓周的又曾当众说过,他是受孔一白之托前来重建南湖楼的,誓要杀尽所有 的落花宫弟子而后快,既然谢天曾藏在风满楼里,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的这次登门倒没遭到冷遇,被护卫们请到大厅奉茶后,胡林便笑嘻嘻地出 来了。上次他们几个前来催请周名伦拨些修缮书楼的款子时,人家可鼻子不是鼻子, 脸不是脸的。周名伦这个义子可着实不简单,一看便是个笑里藏刀的主儿,两位楼 主哪敢小瞧,赶忙站起身来施礼,说明了来意。 胡林却是早就明白他们为何而来,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才请他们少坐用些茶 点,他这便去禀告义父。出了大厅后,他便径直走去周名伦的书房。 周名伦正在用放大镜仔细地查看一张地图,胡林轻声道:“义父,那几个楼主 已经到了,是为了《落花残卷》的事,您看,您是不是见他们?” 周名伦头也不抬,只说了句:“不急,让他们再晾晾。”招招手,“你过来看?” 胡林凑上前一看,见是一份发黄的图纸,像是楼阁的建造图形,“义父,这是 ……” “这是我当年从南湖楼带出的一份东西,上面画着嘉邺五大书楼的构造,尤其 是风满楼,每一处都画得很仔细。它本是落花宫的人画的一幅图,却不知道为何辗 转到了我孔家,嘿嘿! ”他摇头叹息着,“风满楼建得果然玄妙!凡天下书楼都怕水火二字,唯独风 满楼既不怕水又不怕火,小林子,你看过这图,方能知道其中的奥妙!” 胡林顺着他的指向一点点看着,恍然道,“原来是这样,义父您的意思是……” 周名伦看了他一眼,说:“这正是我要你去做的,风满楼既然能不怕火不怕水, 有了这幅图在手,你便可以叫它变得既怕水又怕火不是?” “孩儿明白了!” “另外,这次你去敖家,不妨把那人也带了去。这个棋子若用好了,便等于是 在敖家的命脉上扎了根针呢!”周名伦说着,脸上露出一丝阴笑。 他说完,便走出了书房,回到卧室,门虚掩着,一个女人正坐在镜子前梳理头 发,脸盘清瘦,居然是从敖家逃出来的茹月。周名伦走到她背后,笑眯眯地看着她, 说:“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从她手中接过梳子,慢慢给她梳理着,又伏下身 子,闻了闻她发丝中的香气。 茹月眼中已闪动着泪花,嘴唇颤动着,说:“茹月这条命,还不是先生给的? 月儿长这么大,还从未碰到过像先生这样体贴细心的男人。”原来,那天晚上她从 敖家后门逃出后,又累又饥,终是晕到太湖边上。醒来后,已经身在周府了。周名 伦替她用了药,身子很快便将养好了。 “如此说来,你是恨敖家了?” 茹月的柳眉慢慢竖起来,咬着牙说:“不瞒先生,我对敖家人恨之入骨。” 周名伦从镜子里微笑地看着她,轻轻道:“我还知道你想做敖家的主人,你想 让那些欺负你的人都听你的话,都对你唯命是从。而三奶奶恰恰是你的挡路石。 茹月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叫道:“我的天呢!您可冤枉 死茹月啦!茹月绝没这个心思!” 周名伦依旧笑眯眯的,“你还看见了三奶奶跟谢天在一起,可是谁都不信你的 话。因为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两个人的关系。这个三奶奶抢走了你心爱的东西,是不 是?” 茹月惊恐地看着周名伦,浑身哆嗦着,猛然跪倒在地,急声道:“周先生,茹 月没这个心思!茹月怎么能跟三奶奶比呢?您和她是亲家,您千万别这样想茹月。” 周名伦猛地大笑起来,茹月被他的笑惊呆了,慢慢抬起头,重新打量着周名伦, 不知道他为何发笑。“人说女人会演戏,依我看,你茹月当是高手中的高手!” 茹月听了这话,突然也妩媚地含泪笑起来,“您真是把茹月给猜透了,茹月的 命是先生给的,就是再死一次也没什么的,可您到底想怎么着啊?” 周名伦叹了声,道:“你这么聪明的人,会想不透我的用意?”一顿,又道, “昨天晚上,我送给敖家的《落花残卷》被盗了,人人传说是敖谢天所为。而早在 那天处置你和雨童擅自登楼时,你便说起谢天躲在楼上,可是没人相信……” 茹月听了这话,眼睛一亮,突然笑起来,从地上爬起道:“先生,我明白了, 茹月今天就回家吧。” “怎么,不想在我这呆了?” 茹月眼波一转,低声笑着说:“茹月虽然舍不得先生,可还是要回去,因为茹 月记着先生说的话,要好好地为您做一些事。” 周名伦注视着她,含笑点头,“我果然没看错你。好,我今天便使人送你回家, 再入敖门,他们谁也不敢再小瞧你!因为你是我周名伦的人。”他又嘱咐了茹月几 句,这才出门走去客厅。 此时,那太月院少主也赶到了,三人正等得心焦,看到周名伦进来,慌不迭地 站起行礼,周名伦拱手道:“有劳诸位久候,委实后院有些急事,耽搁了!” 几位楼主纷纷说不敢,便将敖府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周名伦不住地点头,待 他们都说完,才笑着说:“经诸位这一提醒,我倒也记起一桩事来,十八年前,敖 家三奶奶嫁入敖家,几位还记得吗?” 太月院少主忙说:“那时我还小,几位世伯一定记得。” 西风堂主忙道:“记得记得。当年也是敖庄一件大事呢!我们几个也都去了。” 周名伦点头,又问:“那你们可知这三奶奶是何处人,又是怎么和那敖家三老 爷结成连理的?”几人都一愣,面面相觑,同时摇头。 千心阁主拍拍脑袋说:“我们第一次见那三奶奶,便是在南湖楼收书大会上, 她站出来指责我们不是,还将敖家老三说走,却不知后来怎么俩人就对上了。” 西风堂主暗暗打量周名伦,道:“周先生问这事是什么意思?” 周名伦叹了口气,将一张纸递给他们,道:“我适才来迟,便是因为在门口发 现了这个。近日来嘉邺的事颇有蹊跷之处,周某实在是被弄糊涂了。” 西风堂主接过纸来一看,几个人都凑过低声念,大吃一惊,“花落不知处,落 藏十八年。敖家三奶奶实乃落花宫人。偷藏一家,天下奇闻。” “三奶奶是落花宫人?”三人有些瞠目结舌。还是西风堂主一拍大腿叫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那三奶奶要竭力包庇敖谢天,原来却是一伙的!” 周名伦叹息道:“三奶奶是周某的亲家,本不该猜疑,可那日在敖家,那个少 奶奶当时吐了实话,我可是听得真真的,现在看来,三奶奶确实是说了谎。她若非 跟落花宫有瓜葛为何要护着谢天呢?” 几人一时间也没想起他嘴里的敖家少奶奶是谁,面面相觑,都不敢贸然说话, 瞧着周名伦,暗自揣测他的真实用意。“周某和落花宫有不共戴天之仇。若谁跟落 花宫有牵连让我查出来,是一定要严办的,决不姑息!” 众人听了这话,都舒了口气,西风堂主笑着挑起大拇指来,“周先生之高风亮 节,实是我辈之楷模啊!”其他两人也阿谀不止。 周名伦微微一笑,示意胡林带茹月过来,又对三人道:“今日便是赏《落花残 卷》的日子,周某碍于情面,不便随各位前往,便派我义子跟你们一起去敖家如何?” 千心阁主满心激动地道:“成,有您周先生这句话做尚方宝剑,我们这便去敖 家找他们理论。”太月院少主悲愤地道:“这次要是不能替家父讨还血债,我誓不 为人!” 周名伦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又道:“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几位楼主……” 西风堂主马上道:“周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我们几家深受大恩,至今不曾有报答 的机会,正觉得惭愧。周先生有事相托,我们几个可是巴不得呢!”另外俩人也纷 纷说是。 这时,胡林已经带着穿戴整齐的茹月进来,三人见她在此出现,都是一愣。周 名伦笑道:“周某所托之事呢,便是请各位将敖家少奶奶风风光光地送回敖家。那 日小女和她一同受绑,少奶奶虽蒙难在身,依旧大声说出谢天那贼藏在风满楼里, 只可惜周某当时跟那敖家人一样闭目塞听,居然辜负了少奶奶的一片苦心,甚是惭 愧,这里便向她赔个罪……” 茹月听到这里,慌忙道:“先生这样说还不折杀茹月了?”转身对几位楼主说, “各位世伯,茹月命贱,不容得于家门,险些命丧太湖,幸得周先生将我救起,并 细心医治,方才拾得一条命来。先生之恩德,茹月哪怕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只 有等到来世做牛做马了!” “少奶奶这样说,周某当真是惭愧了,大凡有点良知的,都会济危扶弱,我不 过是做些分内之事而已!” 三位楼主见两人一唱一和的,如何能不明白,千心阁主首先道:“各位,近来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尤以我嘉邺为甚。那堂堂的风满楼敖家竟为了保护一个贼子 公然说谎,置数百年之风德于不顾。更有甚者,那个欺世盗名的三奶奶还将唯一一 位说真话的少奶奶赶将出来,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今日我几大书楼作主,他 敖家不接少奶奶,我们来接!我们还要替少奶奶跟敖家去说情,让他们免了她身上 那些妄加之罪!”暗中却说,要是我家的儿媳妇敢如此胡为,老夫早把她的腿打折 了,还容得她这般张狂? 西风堂主也道:“胡兄说的是,别说这事是周先生出面,便是我们见了,也万 万不会置手不理的,势必还少奶奶一个公道。” 太月院少主说起沈芸来,犹自气愤不已:“那位三奶奶表面看一脸正气,谁知 却是个撒谎不眨眼的,哪及少奶奶来得爽利真诚,依我看,敖家由少奶奶来操持才 是正理。”茹月听了这话,脸上泛起笑容,朝着几个楼主连连作揖。 周名伦微笑着说:“各位,万事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敖家包庇纵容贼子, 周某虽已和他结为亲家,心中也是愤愤不平,但话说回来,敖家却也出了个敢于说 真话不畏强势的少奶奶,看在少奶奶的份上,我们或许还可相信他们一二,诸位说 呢?” 千心阁主马上迎合道:“不错,同是敖家的奶奶,我看这位少奶奶倒是最好的。” 心里却道,一个丫头出身的毕竟好糊弄些,只要肯替我们几家说话,送谁不是送啊! 眼见众人连连应合,周名伦又道:“若是少奶奶将来能在府中主事,周某也愿 全力帮各家书楼修复,不过,今日这件事情一旦了结,诸位须和敖家重修旧好为是, 不可再起猜疑。届时,周某便将拨给几大书楼的善款交由少奶奶掌管分发,不知几 位意下如何?” 几个楼主如此奔波,原是为了个钱字,听了大喜,都拱手道,“周先生说的是, 我们这便送少奶奶回去!” 茹月见周名伦安排得如此周详,不禁满心欢喜,太月院少主抢上前一步,做了 请的手势,“嫂夫人,您请吧。” 茹月却又朝着周名伦作了一揖,深深地看他一眼,说:“先生,我去了!”这 才随众人朝外边走去。 敖家这个早上却是一点没得清闲,先是黎明前《落花残卷》被盗,闹得鸡犬不 宁;其后下人们在打扫院子时,又发现了一张张告示,上面写着敖家三奶奶本是落 花宫旧人,藏在敖家十八年云云。顿时人心惶惶,敖子轩又气又急,去到镇上一瞧, 那告示亦贴得到处都是,哪里能撕得过来? 上午时,敖家门前的码头上已站满了人,临街河道也被船堵得满当,口口声声 地要求惩罚落花宫的贼子。后来,敖少秋也从酒坊回来了,说是新酿出的酒都被三 家书楼的人砸了。大奶奶和敖少广都慌了神,催请敖老太爷快点拿个主意,是不是 先送沈芸出去避避风头,他们倒不怀疑她别的,却都埋怨她护着谢天。老太爷倒是 一派镇静,听着一桩桩事发生,依旧稳稳地抽他的水烟袋,只扔下一句话来:见怪 不怪,其怪自败,任它折腾去! 上午十时左右,周家的船到了,三位楼主也一个不少,大奶奶早已心急火燎, 《落花残卷》丢了,又冒出那么多造谣的告示,显然人家登门是来兴师问罪的。派 敖子书敖子轩出去迎客后,她便对敖老太爷说:“爹,您看今天这事是不是叫弟妹 先回避一下?” “避?”老太爷眼睛一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今天要回避了,反倒是 抖落不清了!” 沈芸笑笑,“爹,大嫂也是一番好意。”看着他们夫妻俩道,“其实这事既摊 到身上,躲是躲不掉的,就算逃过今天又怎样?还不如当场分出个是非曲直呢!” 便听到一阵急步声,敖子书先跑了回来,“爷爷,娘,茹月她……她也回来了!” 正堂上的人听了都是一愣,大奶奶霍地站起来,“好啊,这贱婢还敢回来,看 我……” 沈芸忙说:“大嫂,月儿既然回来,你便别再提那惩罚的事了,子书好歹还得 要个家不是?” 便见敖子轩引着一班人穿过天井走来,头前的正是胡林,紧跟着的却是衣着光 鲜的茹月,其后才是那三个楼主。众人见过礼后,大奶奶眼见茹月一副趾高气扬的 神态,气得发晕,待见她也要随着众人落座,便狠狠地骂道:“你还嫌没丢够人怎 么的?还不快下去?” 茹月冲着她冷笑,正要反驳,胡林已笑嘻嘻地说:“大奶奶请先别发火,这少 奶奶呢,却是我义父在太湖边上救起的,今天特意送她回府,还叫我代他向您讨个 人情,那些罪过就别再追究了!” “不错!”西风堂主猛地提高嗓门道:“依我看,这位少奶奶倒是敖家最值得 尊重和信任的人呢!第一个指出谢天藏在风满楼的不正是她吗?敖翁虽说年纪大了 些,也不至于是非不分吧!” 千心阁主也冲着敖老太爷一拱手,“我们三大书楼联名保荐少奶奶出来主持敖 家家政,非此,只怕是风满楼不保,家贼难防,尚请世翁三思!” 太月院少主则狠狠地盯着沈芸道:“少奶奶虽说年少了些,总胜过那满嘴谎言 的家贼吧?” 敖子轩早在旁边听得窝火,指着他骂道:“你说谁呢?再在敖家满嘴胡言,我 可对你不客气了!” 沈芸拍拍儿子的肩膀,说:“轩儿,不可无礼!”笑着面对他们,“怎么,几 位也算是久经风雨的了,如何耳根子这等软?若再有一张告示写着,千心阁主、西 风堂主也是落花宫旧人,我们是不是也信呢?” 两位楼主听她这一说,气得哆嗦,茹月却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十分地刺耳, “三婶,你刚才这番表白,倒让我想起了周先生今早上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现在 把它转送给您——人说女人会演戏,依我看,您当是高手中的高手!” 沈芸听了,脸色一变,敖子轩见她如此讽刺娘亲,又按捺不住了,“嫂子,你 这是帮谁说话?”茹月眼波四下一转,笑道:“兄弟别急,我呀,这是帮理不帮亲!” 胡林此时开口了,说:“各位,我们今天来此可是为了办正事的,老实说,那 张告示我们周家也拾到过。可义父只跟我说了一句,谣言不可信。咱们何必为了一 句谣言,便在这里胡乱猜疑呢?”三位楼主听他突然这样说,都是一呆。 胡林站起身来,冲着敖老太爷一拱手,“老太爷,我们昨天便已约好,今日要 在此开办一个鉴赏《落花残卷》的大会,时间已然不早,这便把那珍本请出来吧?” 这话一出,三位楼主暗自叹服,这个胡林果真是个厉害角色,敖家明明丢了《落花 残卷》,还故作不知要他们拿出,摆明是要敖家难堪。几人相视一眼,会心地笑了。 敖少广夫妇听他一说,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敖子书心里暗自叹息, 早知道会失窃,昨天便该打开看的,可惜可惜。敖子轩不愿看着家人为难,正要站 出来实话相告,便听到老太爷道:“老三家的,东西拿来了没有?” 沈芸忙说:“拿来了爹!”冲着外边拍拍巴掌,茹月瞧见她神色平静,一副胸 有成竹的模样,倒是吃不准了。 只见一个丫环手里捧着个锦匣子快步进来,众人都是一愣,这匣子跟那个装《 落花残卷》的一模一样,沈芸接过手后,大声道:“诸位请看,这正是周家送给敖 家的《落花残卷》,现在我们便来鉴别一下真假。” 这话一出,除了老太爷外,其他人都吃惊非浅,西风堂主不觉失声问道:“不 是说《落花残卷》今晨已经失窃了吗?”千心阁主也道:“没错,今早府上失窃, 闹得沸沸扬扬,我 俩是亲眼所见。” 沈芸微微一笑,道:“敖家失窃不假,只不过盗去的东西早就被我们掉了包, 周家送来的《落花残卷》另有藏处,那贼偷去的只是一件假货!这件事,我事先是 跟老爷子商议过的。” 敖老太爷点点头,“若非老三家的机灵,我敖家真失了这件陪嫁之物,脸面可 就要丢尽了。 ”胡林没想到沈芸还留着这一手,怔在当场。 敖子轩又惊又喜,叫道:“好一招瞒天过海之计!”转头对敖子书说,“大哥, 我说二哥不会做这样的事,如何?” 敖子书虽然见《落花残卷》失而复得也欣喜不已,嘴里却说:“那也不一定, 偷去假书的也可能是他。” 大奶奶见状心里却不高兴了,一来老爷子跟沈芸“瞒天过海”,事先也没知会 她一声;二来叫她丈夫成夜看护一本假书,还险些丢掉性命,这不是太欺负人吗? 茹月则站一旁恨得牙痒痒,眼看着就要把那沈芸打下马来,谁想她和老东西还暗留 了一手,全盘又给翻回来。 沈芸已经打开匣子,取出一本古旧的书来,放在托盘里先呈给敖老太爷,“爹, 您先来辨下真假?”老太爷只不过瞧了一眼,便挥挥手,沈芸又一一端给西风堂主、 千心阁主等人鉴赏。茹月见她过身边时,连停也不停,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 免又是嫉恨。 三个楼主看后不置可否,敖子书却是其中的行家,只翻了几页便叫道:“这书 是假的,纸张和墨色虽然古旧,但绝非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东西!”众人听了都有些 不安,这等于便是间接指出周名伦是在用本假书愚弄敖家。敖子轩不觉皱起眉头, 委实弄不明白岳父何以要这么做。 只听胡林嘿嘿一笑,冲着敖老太爷一拱手,“老太爷,以您的法眼来看,这书 到底是真是假?”三个楼主见他此时还显得如此镇静,不禁罕异。 敖老太爷眼里晶光一闪,马上又隐下去,沉声道:“老朽昨日便把话说明了, 世上从没有过《落花残卷》,敖家更谈不上收藏过。”言下之意,从来没以为这会 是真品。 胡林听这一说,长叹了声,道:“没错,我们现在看到这本《落花残卷》确实 是假的。”此话一出,众人都为之侧目,但接下来的那句话更叫全场的人震惊, “因为这绝对不是昨天我交给敖家的那本!” 敖老太爷听了这话,猛地坐直了,茹月最先明白过来,心说这个胡林可真是贼 狠,硬是把这污水直接泼给……三婶……也叫起来,“没错啊,人家周先生多仁义 的人,给他女儿做嫁妆的东西,怎么可能用件假的来糊弄呢!我倒是觉得,这家贼 最难防,老太爷,您自以为‘瞒天过海’的计谋厉害,可不知道里面还有招‘移花 接木’呢!” 沈芸听了这话,脸色苍白,敖子轩又气又急,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 听胡林道:“近来落花宫的人活动猖獗,防不胜防,他们可都是偷盗的积年,岂会 识不破三奶奶这种障眼法?只怕他们当晚是明偷正堂,暗里却瞄准了真品……唉, 至于少奶奶嘴里所说的家贼难防,咱们这些外人就不好参言了,总之,我们周家是 绝对相信三奶奶的。” 沈芸听他这一说,不由得苦笑。忽听大奶奶插话说:“弟妹,你确实不该轻信 那个谢天的,那真本极有可能便是给他盗了去。”沈芸听了,心又是一紧,这大嫂 也真是糊涂,你这么一说,不就等于承认了周家送来的是真本吗?我摆脱不了嫌疑 不说,敖家先是欠了人家一本书。 可不知,这话却是大奶奶故意说出的,在敖家,她本来就一直防着沈芸,近来 因为子轩的归来和婚事,她觉得自己的地位越来越低下去,早就想借机发难,更何 况《落花残卷》掉包一事又完全隐瞒着她,不免嫉恨,是以才张口来了这么一句。 又听茹月嚷道:“这倒也不一定,极有可能是家中某个人跟那谢天里应外合, 才做成了此事,不然,那《落花残卷》既然藏得严实,如何会被人轻易就掉了包呢。” 笑嘻嘻地冲着沈芸作揖,“三婶,我这里可不是说你!”说不指时,却比直指更狠。 大奶奶不由得看向她,两人的眼光一对,又迅速地分开,为了对付沈芸,这两个死 对头终于在这上面暂时站成一线。 人群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停在沈芸身上。子轩紧紧攥住妈妈的手,觉得这些人 的眼光异常阴险,便像狼群一样正逼将来。连敖子书打量三婶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只听太月院少主冷哼一声,道:“今日我总算是明白什么叫贼胆包天了!” 西风堂主冷笑着,干脆就把话挑明了:“我要是敖家老爷子,早将这贼女子轰 出门去了!还能容她?” 沈芸扫视了全场,大声道:“敖家容不容我是敖家的事。我倒想问问各位,你 们是想摆道理,还是想浑水摸鱼?” 西风堂主环视众人,愤愤地道:“各位可听见了,她污蔑我们浑水摸鱼!”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千心阁主跺脚道。 沈芸猛地提高嗓门,将这些嘈杂声压下来,“既然大家都不知,今天我就说个 明白,不要说落花宫,站在我面前的,你们哪一位没有做过偷书背德之事?” 众人被问愣住了,西风堂主气急败坏地指着沈芸道:“这妖女人!又要挑拨了。 各位不 要上她的当。” 沈芸冷笑一声,“怎么,我还没指名道姓,你就怕了?西风堂主三年前曾用重 金挖到太月院的管家,偷出多少好书来,还用我一一告诉你吗?后来那个管家莫名 地没了,是被灭口还是被轰走,谁又知道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惊,西风堂主一愣,神情明显有些慌张,却又强自镇定 说:“你,你别胡乱说!” 千心阁主也忙道:“你别嚣张!今天捉了你,就想把丑事往别人身上推是不是?” 敖子轩反驳道:“没凭没据的,你少栽赃我娘!” 沈芸大声道:“各位不知,前些年,这几大书楼中千心阁是最阔绰的。阁主出 手可真是大方,曾重金雇过十几个快笔抄手,假借鉴赏之名,将太月院的四大孤本 一并抄齐了,若不是印章伪造不了,那一夜,太月院的书还真会被移花接木了呢。” 太月院少主大惊,瞪着千心阁主,质问道:“你……你还我们的书是假的?” 千心阁主脸涨得通红,骂道:“胡说八道!”看着沈芸,眼睛里明显有惧意, “我楼中夜里发生的事,你……你怎么知道?” 沈芸冷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告诉我的。太月院尽管放心, 为了伪造那印章千心阁主那一夜颇费思量,但最终还是没造出来,还你们的还是真 品。” 太月院少主长舒口气,众人都鸦雀无声。西风堂主却又骂开了:“你这个贼女 人!尽做些血口喷人之事!我们岂能饶你!” 太月院少主恨恨地“呸”了一下,子轩要急,被娘一把拉住,沈芸的目光变得 异常犀利,一一看向几位楼主,竟然没有人敢与之对接,“嘉邺几大书楼近百年遇 了多少灾祸,才保住这条文脉,不知各位长辈可曾想过其中的原由?因为藏书可出 世也可入世,出世则超凡脱俗,悲天悯人,入世则以文载道,明达事理。所以才为 世人景仰,不敢造次。它的后人却不明读书的道理,只知道藏一己之私,唯恐被他 人看到。整日里琢磨如何占些小便宜,狼狈为奸! 这恐怕就和先人藏书读书的宗旨大相径庭了!” 众人被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茹月突然尖着嗓子叫道:“三婶,大家今天聚 在这里,可不是来听你训话的。刚才你说的那些秘闻是真是假,一时间也难辨得准, 我们只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有人告诉你的,难道是谢天?可他这些年不是流 浪在外吗?那又会是谁呢?今早上那告示上说,您是落花宫的旧人,周先生认定是 谣言,茹月便姑且信了,不相信您,还能不相信周先生吗?可要是您一直这样说不 清道不明的,只怕您这位亲家也不好再站出来替你澄清吧!” 这番话说得几个楼主心花怒放,个个竖起大拇指,“到底是少奶奶想得细致!” “依我看,这敖家再不叫少奶奶出来主事,以后可就……”胡林也不得不重新打量 这位丫头出身的少奶奶,心说:“义父果然没看错,这茹月说话做事当真是又快又 狠!” 茹月见一席话搏了个满堂彩,大为得意,转头对敖老太爷说:“爷爷,现在可 就看您的了,是非曲直都摆在这儿,咱敖家要是不给人个交代,这脸面还往哪里搁 啊?”几个楼主纷纷应和。 众人都等着敖老太爷拿主意,只见他一张老脸阴沉着,额头上的皱纹都聚到了 一起,终于,他长叹了声,抬眼看着沈芸,说:“老三家的,我看这些年你为了操 持这个家,耗尽了心血,子轩既然娶了媳妇,也该享享清福了!这么着吧,以后府 中的那些个事你就别插手了,交给大孙媳妇去料理。”外人们听了纷纷称善。 沈芸怔怔地看着老太爷,嘴唇张了张,却是没发出音来。茹月的头慢慢仰起来, 脸上闪出喜悦的光芒,便像一头吃到鸡的狐狸,眼睛提溜乱转。大奶奶在旁边却吃 不住劲了,虽说心里嫉恨沈芸,但要是换了这个“贱婢”当位,岂非是刚赶走虎豹 又招来豺狼?茹月这死丫头可比老三家的心狠手辣,最好这大权不旁落,都到她一 个人手上。赶忙说:“爹,这些年弟妹负责里外的事,已经轻车熟路了,再交给别 人的话,恐怕有乱子啊!” 茹月冷冷一笑,说:“婆婆这话我就有些不明白了,近来咱们敖家的乱子还少 吗?” 大奶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是吗?”茹月把头转向几位楼主,那些人赶忙吆喝起来,“除非是少奶奶管 事,换别人我们都不服气!”“周先生的意思也是如此,那些拨来修缮书楼的款子, 也将交给少奶奶打理,这是多大的面子啊!”胡林也点点头,表示此话不假。 沈芸见状,心里犯了疑忌,这周名伦如此做,到底有什么用意?难道还嫌敖家 不乱腾吗?他又为何跟自己过不去?就听老太爷高声道:“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 先叫大孙媳妇管理一段时日再说。”大奶奶只得不作声了,转眼看看儿子,见他表 情木然,心说这一来,只怕这孩子又有气受了! 忽听西风堂主叫道:“敖翁,你家这事倒是了了,可我们几家的怎么办?书丢 的丢,人死的死,也该有个交代吧?”千心阁主和太月院少主又叫将起来。 敖老太爷猛地冷笑,脸子一板,“怎么,几位是把这里当作官府衙门了?那也 成啊,果真罪证确凿,尽管可来拿人。可有一样,你们败坏我敖家的名声,砸坏我 家的酒窖,这笔账又怎么算?还有那些陈年旧账,今天是不是也一一摆出来清算清 算呢?” 他的话声自有一股威严,几个楼主都不敢造次了,敖老太爷拿起桌上的茶碗, 喝道:“少广少秋,替我送客!” 那些人此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便见好就收了,告辞而去。敖老太爷看了看在 场的家人,叹了声,茹月正要过来给他茶碗续水,被他抬手制止,“你们都下去, 老三家的留下。”大奶奶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要拉着敖子书走,儿子却早给茹月一 把扯过去,她一怔,低声骂了句,“没规矩的东西。”愤愤而去。 敖子轩担心地看着沈芸,叫了声:“娘?”沈芸笑笑,“没事儿子轩,先回去 陪陪雨童。” 敖子轩的眼里闪着泪光,大步走出正堂。看到茹月和大哥站在天井里,哼了一 声,茹月马上笑着叫起来,“哎哟,我可把三弟给得罪了!” 敖子轩转头而去。敖子书皱眉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茹月盯着他冷冷地问:“你好像一点不想我回来?”敖子书掉头就走,她偏扯 着他,叹了声,“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难道就没记起我的好?” 敖子书恍若未闻,茹月眼中闪过一丝恨色,“你不是总想问我身子最初交给谁 了吗?”话一出,她便觉得子书的手一抖,“现在我告诉你,不是那个谢天得了去, 是那个老东西占了你的便宜,占了他孙子的便宜。” 敖子书的身子开始哆嗦起来,茹月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还要跟你说,我 跟周先生睡了!”敖子书的头轰的一下,猛地抬起头来,见茹月眼里全是泪水,却 像笑得很开心,他恼怒地一巴掌就抽过去。 茹月却昂着头迎上,闭着眼睛好像很享受一般,“再打重点儿,当家的,你可 好久没再打我了!”敖子书举在半空的手哆嗦着,猛地转身冲出了天井,过门槛时 不小心一个跟头绊倒,马上又爬起来跑远。 茹月尖声笑着,眼泪却簌簌地淌下,临出门口时,她的笑声终于止住了,转身 看着正堂,心说:“那个老东西又在里面合计什么呢?”想到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 得到,不禁又得意起来,这次可是真心在笑了。 正堂里静悄悄的,两个人沉默好一会儿,敖老太爷才开了口:“老三家的,你 知道我当天为什么不接那《落花残卷》吗?” “爹早就知道那是假的?” “不是,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落花残卷》这一说,就算当年真是敖家撕去了 《落花诀》的最后一章,用意正是为了断落花宫的根,如何还会把那东西继续留着?” 沈芸听了一惊,颤声问:“爹,这到底是真是假?” “你说呢?”敖老太爷看着她,道,“真假并不重要,我姑且这么说,你便也 姑且这么听着,岂不闻《石头记》里曾经写道,假做真处真亦假?我只知道这十八 年你为敖家,可是尽心力了!爹心里有数,总记得你的好。” 沈芸听了不禁心里一热。老爷子叹了声:“我虽然老了,可并不糊涂!十八年 的时间不短,人什么心性也都摸了个清楚。老三家的,不管谣言实话,不管是真是 假,爹总认你这个儿媳妇,总想你能留在敖家,我想少方也是这个意思。” 沈芸眼里已闪动泪花,哽咽着说:“爹,我不会走,当年我答应过少方后,便 再没想着离开过。”敖老太爷脸上露出了笑容,只点了点头。 外面,天气晴好,树枝竹叶动也不动,但实际上还是有风,风也永不会停止。 只是风少了后,有些事便可告一段落,等着再次风起,等着雨闪临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