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老太爷之死 熬了一天一夜,府里的人都累得疲沓了。敖少广尤其辛苦,带着护楼兵如此折 腾,早有些支撑不住,大奶奶便叫他回屋休息,她和茹月轮换在那里盯着。经过这 么长时间的蒸烤,楼上的水汽虽没见消,却也没蔓延,水跟火斗了个旗鼓相当。 夜又降临了,眼看着黑色一点点吃透了大院,大奶奶心里咚咚跳得湍急,竟有 些坐立不安,因为遵照老爷子的吩咐,她今晚要办好一件大事,又不可出半点差池, 那便是要除掉茹月这个“丧门星”。老头子终于下了狠心,她当然欢喜,不过这茹 月如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背后又有那个周名伦和三家楼主撑腰,大奶奶便有些投 鼠忌器,老头子暗中给的那包砒霜在怀里揣了两天,终是没敢用。 不过,挨到今天晚上,眼瞧着那贱婢也累得神色恍惚,眼睛不再贼亮,大奶奶 以为时机到了,便嘱咐厨下给浓浓熬一碗莲子羹来,在这等粥好的空儿,她觉得眼 皮直跳,心发虚,腿脚发软,虽说也是个心硬的人,毕竟下这等黑手还是头一回, 大奶奶不免有些紧张。 粥熬好送来后,大奶奶关上房门,方才取出老太爷给的那个纸包,竭力保持着 手不乱抖,将砒霜倒进莲子羹里。用调羹搅匀了后,她松得口气,换过一个丫头来 端着,强做镇定地走去后花园。 护楼兵们暂时都撤换下去休息,只有几个下人守在过道里,灯笼红黄的光团映 照下,茹月靠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她也是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到大奶奶和丫环端着托盘走来,也不起身,尚以为她是要给楼 上的那一老一小送汤进补,心里还嘀咕说只一碗东西,给谁吃好?索性扭过头去。 没想到大奶奶走到她身后就停下了,还叫那几个家丁和丫环先下去歇息。茹月 转头,见她手端托盘,碗里的莲子羹还散着淡淡的热气,那张平常铁板一张的脸上 居然挂着丝笑容,唤道:“茹月。” 茹月冷冷地看着她,说:“哟,您这是给上面的人送东西吃吧,那就快点了, 仔细粥凉了坏了肚肠!” 大奶奶心里最恨她尖牙厉嘴,面上却努力保持平和,说:“你看,风满楼如今 遭这样的大难,你我都是敖家的人,还是不要闹了。” 茹月没想到婆婆会说出这样的软话来,倒是吃不准了,慢慢站起身,问:“您 说不闹就不闹了?”心说,今天这光景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大奶奶叹了一声,弯下眉毛来,“也有我的不是,夜里寒气大,我给你做了碗 冰糖莲子羹喝,就算是让你了。” 茹月愣住了,看着托盘里的碗,缓缓从大奶奶手中接过,心中闪出一丝惊恐, 眼光钉在婆婆的脸上,大奶奶勉强地笑笑,“你妈死得早,我也只有子书一个儿, 以后便把你当亲生闺女看吧!” 茹月却突然笑起来,“茹月真是不敢当,也没福气享用,近几日肚子疼得厉害, 这碗莲子羹还是婆婆您喝吧。也权当我这个儿媳妇的孝敬!” 大奶奶脸色一变,讪讪地说:“这你就不懂了,肚子疼喝莲子羹才好呢。喝吧, 婆婆我也不能白做啊。” 茹月看着大奶奶的神情,已经明白了,没想到她会拣这个当口下毒手,暗中打 个哆嗦,冷笑道:“那婆婆先喝上一口,茹月才敢喝的。否则传出去让人家笑话我 不懂事。” 大奶奶向后退了一步,嗓子眼异常干涩,“没事,就咱们两个,要那么多规矩 干什么。”到了这般地步,茹月岂肯放过她,走上一步舀起一勺,笑眯眯地说: “婆婆还是先喝一口,算是茹月给婆婆赔罪了。” 大奶奶强作镇定,盯着茹月:“我从不喝这莲子羹的。你忘了?” 茹月嘿嘿笑起来,“您瞧我这记性,居然把这事给忘了!我记起了,老太爷最 爱喝这莲子羹,他在楼里那么辛苦,心里有火,也该进点补了。”暗自诅咒,若非 那个老东西授意,她岂敢对自己下手? 大奶奶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忙说:“老爷子也不喝这个!” 大奶奶失声叫道:“你别去!” 茹月脸沉下来,注视着她,“婆婆,你干吗拦着茹月啊?” 大奶奶支吾道:“这是我给你特意做的,你还是自己用吧,回头我再给老爷子 炖一碗。”茹月步步逼近,眼里闪过一丝狠毒,“特意做的,这里面放了什么不干 净的东西啊?要不您会这么好心地端来给我喝?” 大奶奶额头上已经见汗,叫道,“不喝就倒了它!”上前来抢碗。茹月一闪躲 开,笑道,“婆婆,瞧您急的,这碗羹今晚一定会有人喝的,既然是您特意做的, 我倒真想好好品品呢。 ”背过身去,将一勺羹洒在荷塘里。 大奶奶呆呆地看着她,全身都哆嗦起来,茹月冷笑着,“婆婆你来看,这些鱼 儿都怎么了?” 大奶奶不耐她刀子般锐利的目光,低下头去,慌了手脚。茹月狠狠地说:“茹 月这就拿着这碗羹去官府衙门,说是您特意给茹月做的!让他们查看里面都放了些 什么,你是知道的,周先生上边的路子熟,随意给你安个罪名,您下辈子就准备在 大牢里过吧!”扑哧一笑,“您是不是以为茹月没这本事啊,实话告诉你,我早跟 周先生睡了,你今天动了我,明天他就能要了你的命!”说完,转身就走。 大奶奶再也撑不住了,一下子叫出来,“茹月你别去!”茹月尽管冷笑着一步 步地走,大奶奶随后跟上来:“茹月!我求求你!我求你了!” 茹月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她,“您别求我,会折寿的。要么这碗羹您 都喝了,茹月就不用去了。来啊,要不要茹月喂您?”一伸调羹,吓得大奶奶慌忙 后退着,颤抖着手指着茹月,一下子瘫软在地,茹月狠毒地笑着,“我已经跟您说 了,今晚这碗莲子羹肯定有 人喝,您要是不让我端给老头子,难道叫我给子书吗?你不会愿意看着我年纪 轻轻,就做寡妇吧?” 大奶奶听她这一说,心一急,竟昏厥过去。茹月眼中露出狠意,怔怔地看着手 里的羹,一咬牙,转身向风满楼走去。大奶奶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看到茹月端着托 盘跨进了楼门,虚弱地伸出手喊着,“茹月……茹月……”但她并不理会,全身都 被怒火烧得发烫。 楼里雾气弥漫,又潮又热,茹月一步步迈上了风满楼的楼梯,老头子当年侮辱 她的情景一幕幕从脑子里闪过,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毁了自己的幸福不说, 现在还想要了自己的命,可不知,她如今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受气丫头了。 现在,也该是跟他算算旧账的时候了。 一楼,二楼,眼看着三楼到了,茹月眼中的仇恨慢慢隐了去,尽量使神情看起 来无恙,尽管知道这碗东西一送来,那老东西的一只脚便踏进鬼门关,心里居然一 丝惊慌也没有,她是真的把他恨到骨子里。一踏上楼梯口,便看到那祖孙俩正守在 蒸笼前,身神俱惫,听到脚步声,敖子书方才抬起头,愣了下才问:“你……你怎 么上来了?” 茹月瞥了老头子一眼,说:“我给老太爷送莲子羹来了,怎么,现在风满楼都 成这样了,还要轰我?” 敖子书皱眉正要发作,敖老太爷便说:“让她在旁边伺候吧!”如今他差不多 已是灯尽油枯了,早忘了曾吩咐大媳妇对茹月下手的事,下意识里还是贪恋有她在 旁边伺候着。 茹月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打量着老太爷,见他浑身湿透,苍老得像具干尸 一样,却仍聚精会神地盯着风箱,嘴里轻声念叨着:“风要静而鼓,火要文而正, 气才能柔而劲,书中的湿气才有可能除去。但我已经没力气了……”仰头望着房梁, 又说,“若能达到给书除湿的效果,须要再看到屋顶上的水汽凝成水滴。子书,爷 爷眼神不好,你看到了吗?” 敖子书仰头仔细看着,沮丧地摇摇头。茹月冷眼瞥着老太爷,说:“您还是歇 口气,先喝了莲子羹再说吧。要不要茹月伺候您喝?”她觉得自己此时还能用这样 的口气说话,倒有些稀奇了。 老太爷强打着精神说:“你等会儿!子书你来看,把这些书的潮气抽出来,把 纸张变新这并不难,难的是修旧如旧,恢复它本来的状态。” 敖子书喃喃地道:“我知道,是修旧如旧……” 老太爷叹了声:“这得蒸上三天三夜,可我还没有修旧如旧的把握。” 茹月突然冷笑,说了句:“人要是能修旧如旧那就好了。” 老太爷忙抬头瞧着她,见茹月在光影下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他目光中闪过一 丝慌乱,又迅速暗淡下来,脑子里依旧混沌一团,便像眼前这白雾茫茫的。茹月已 舀起一勺莲子羹喂到老太爷嘴边,柔声说:“您还是心里有火啊,快喝了它,心里 就踏实了。” 老太爷不觉便张口吃下去,敖子书见他们贴得如此近,想起那些个难以启齿的 事,不禁心头绞疼,赶忙扭过头去。老太爷眼神涣散,只知道一口口地喝着,直到 吃完了最后一勺。照以往,茹月会拿出一方手帕给他擦擦嘴角,但这次并没做,而 是慢慢直起身子,脸上浮起了诡异的笑容来。 老太爷尚在迟钝中,蓦地觉得心头剧疼,便像给刀剜一般,眼珠子朝外凸了出 来,死死地抓住风箱,突然喷出了一大口血,像扇面一样溅在墙上。 敖子书惊得呆若木鸡,待醒来要扑上前时,却被茹月死死地拽住,他怒道: “你疯了吗,爷爷他……”茹月一脸的杀气,尖叫道:“他早就该死了,子书你不 知道吗?” 老太爷这才猛地清醒过来,又咕嘟咕嘟地吐了几口血,喘息着问:“你……你 放了……” 敖子书像木头似的戳在那儿,茹月冷笑着松开手,说:“您猜对了,这莲子羹 可是我婆婆熬的,砒霜也是照您的吩咐下的,只不过现在钻进套子里的是您自己。 您到了阴曹地府可别怪茹月啊!”她看着老头子像个虾米似的蜷缩那里,痛得满脸 是汗,甭提心里多痛快。 老太爷艰难地喘息,颤抖着伸出手去,指着茹月,嘶声喊着:“子书,你…… 你杀了她……” 茹月尖笑起来,“你个老不死的,你以为他还会听你的?几十年了,你骑在他 头上作威作福,香的自己占着,臭的甩给他,他敖子书几时为自己活过?” 这番话像锥子一样扎得敖子书的心出血,旧事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没错,爷 爷是压在他心头上的一座山,他总是龟缩在那阴影里,发冷发抖。或者说,他是爷 爷手里的皮影,不能随便乱动,只有上头扯动线绳,他才会手舞足蹈,不能越雷池 半步,他敖子书算什么,什么都不是!这么想着,泪水便夺眶而出,慢慢跪了下去, 颤声道:“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苦。爷爷,是你给我的。现在,还给你了……” 敖老太爷的脸已笼上一层黑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敖子书,似乎才认识了他。 茹月笑眯眯蹲在老太爷身边,像猫戏耍到手的老鼠一般,兴奋地两眼泼闪闪的,用 一种极腻人的声音说:“您干吗还那么大火气啊,让月儿伺候您吧,您现在感觉怎 么样?跟月儿说说。” 老太爷全身都在抽搐,喘息着叫道:“子书,快叫人去……爷爷必须把这些书 给修好,它们都是你的……” 敖子书蓦然发出一长串毛骨悚然的笑声,竟把茹月吓了一跳,见他高举着两只 手,大张着嘴巴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眼泪却簌簌而下,就那样看着老太爷慢慢 向窗前爬去,黑色的血从口鼻汩汩地涌出,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终于, 他艰难地伸着手够着了窗户,但就在触到窗户的一刹那,却猛地松开,老太爷慢慢 地瘫软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敖子书的笑声慢慢变成哭音,眼睛充满了恐惧,而茹月则长出口气,解脱般地 诡笑起来。子书此时像是清醒过来,瞪大眼睛看着老太爷,像条狗似的手脚并用, 趴到他身边急声叫着:“爷爷!爷爷?” 老太爷僵死在地板上,七窍出血,那把山羊胡子也给血染透了,敖子书的牙齿 发出嘚嘚嘚声,不提防有两只穿绣花鞋的脚踏了过来,他回头看是茹月一脸的诡笑, 吓得惊叫起来,倒着向后爬去,连声叫道:“不,不是我杀的!” 茹月一步步逼近盯着他,“当然不是你杀的!我能替你说话,咱俩都在场,都 瞧见爷爷是怎么死的。对吗?” 敖子书吓得脸色跟纸一样,猛觉得手滑,抬手一瞧,手心满是血,头轰的一下, 啊的一声跳起来,又哭又笑,“嘿嘿哈哈,不是我杀的,不是我……”茹月被他怪 异的举动搞懵了,见他手舞足蹈便似迷失本性一般,当下上去就狠狠给了他一记耳 光。 敖子书原地打了个转,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如梦方醒。猛瞧见灶里已经冒出 了火苗,燎到上面,叫道:“糟了!”转头看着茹月,使劲地搓着手,仓皇地说, “怎么办?” 茹月知道这呆子定性不够,不敢再刺激他,放软了声腔说:“别慌,你不是一 直在他身边学吗,怎么弄也看清楚了,慢慢地把火稳住。我这便出去报信,就说爷 爷累死了,现在这敖家可真真的是你在当家作主了。” 敖子书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茹月就推了他一把,轻声骂道:“快干啊!” 敖子书这才省来,手忙脚乱地去摆弄笼屉,他拉着风箱,却把握不好力度,火 苗忽大忽小。 笼屉中早冒出徐徐轻烟。他慌忙将书卷捧出,却又烫着了手,待弄好这边,灶 里的火苗又慢慢隐去,他慌忙使劲地拉起风箱。 茹月瞧着他这副狼狈相,摇了摇头,蹲下身去背起老太爷的尸身,敖子书要上 前帮忙时被她一把推开。看着爷爷的嘴角还向下淌着血,敖子书的眼里又涌出泪来, 咬着嘴唇又去拉风箱。不多会儿便听到外面传来茹月的喊声:“落花宫的人干的好 事,谢天那贼做的好事,把爷爷给累死了!”接着,是他娘撕心裂肺的哭喊:“爹!” 敖子书伸手使劲地摸了把眼泪,强打起精神来拉动风箱,控制着灶里的火势, 突然,他觉得背后有响动,一回头,便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身后,敖子书吓得一激 灵,冒出一身冷汗,待看清原来是沈芸,那颗心才悠悠地落下,颤声道:“三婶, 你怎么来了?”沈芸这一身打扮甚为奇怪,倒像传说中的侠女。 沈芸并不看他,盯着地板上的斑斑血迹,泪花在眼中打着旋儿,悲声道:“爹, 您老到底还是去了……” 敖子书心虚地把头转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爷爷……爷爷是累……累死的 ……” “累死的?”沈芸冷笑着,伸手拿起桌上的粥碗,“那这又是什么?”长叹一 声,“只怪我迟来一步!” 敖子书脑门已渗出汗来,惊慌地说:“不是我杀的,爷爷的死跟我无关……是 茹月害死的。” 沈芸盯着他,“茹月害死的?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去报官?最起码你该告诉 你爹你娘,为什么不告?”敖子书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么多年茹月和 老爷子的事你不是不知道,一碗莲子羹解决了,你是不是也乐意看到?每一次出事 从没见你先站出来承担,你总是先为自己开脱。你到底有没有做人的一点骨气!” 敖子书颤抖着声音,哀求道:“三婶,你别说了!” “事到如今,你已经对不住茹月,对不住你爷爷,对不住敖家,这么多年你更 对不起你自己,你哪里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沈芸看着这个懦弱的侄子,真是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她越说越气,泪水又涌了出来。昨天晚上解决掉风口的 问题后,她本以为风满楼的书得保,敖家总算又度过了难关,谁想老爷子没累毙, 却死在自家人手里。 敖子书适才经历了那骇人的一幕,如今又遭沈芸这般厉声质问,哪里还能禁受 得住,情急之下,身子向后便倒。沈芸赶忙伸手扶着,一试他的脉搏,知道是疲累 过度,又受了惊吓所致,也就安下心来。只是灶里的火已经熄灭,潮气依旧浓重, 若不赶紧料理,只怕这些没蒸完的书就毁了。 她细想起昨晚偷听到的老太爷跟敖子书的谈话,“这百年老房最怕的就是湿气 不除,反深入木髓……木尚如此,何况书纸呢?什么时候能见到房檐上凝聚起水滴, 那便是抽出湿气,起死回生了!”沈芸灵机一动,马上重新打起火来,出掌运功将 风箱拉满,火势平稳地烧起来。 没多会儿,她已将这笼屉书蒸好,取出放在柜中精心码好,又将一些受潮的书 放入屉中,文火相蒸,烟雾又蔓延开来,沈芸抬头望去,屋顶上的木头却一点没有 变化,又看看堆成小山般待蒸的书籍,不禁情急。突然,她眼睛一亮,俯身将旁边 大小九个屉全都抽来,码放整齐,放在灶上,将那些书盛进去,自己则盘腿坐下, 运气到掌心,平展抚开,掌过之处九屉顿时连起火来……她将风箱拉到最大,不多 时,九屉大小不一的屉中都冒出清烟,直飘楼顶。 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一边的敖子书嘴里发出呻吟声,慢慢爬起来,看到这一景 象呆了,没想到往日看起来娇怯怯的三婶居然有这等本事,他本来就觉得沈芸和方 文镜、谢天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前些天关于她是落花宫的人的谣言传开时,别人以 为是无稽之谈,敖子书心里却有几成信了,而今瞧到这般情形,越发认定自己猜想 得没错。他心里倒也不惧,赶忙爬到灶前,帮着沈芸往里边加木炭,热汽越来越浓, 整个楼层都白茫茫一片。待这九屉书蒸完后,敖子书欣喜不已。 虽然身为风满楼楼主,跟落花宫的人该是水火不容之势,但对方文镜、敖谢天 这两个跟他有渊源的落花宫人尚且不反感,更何况沈芸还是他的三婶,所以敖子书 并没觉出有什么异样,还趁着歇息的时候,跟沈芸说了实话,将那碗莲子羹的来头 道个明白。沈芸听了不觉嗟叹,刚才在外面听到茹月将老爷子的死又栽到谢天和落 花宫的头上时,她本还心中有气,准备出手惩治于她,现在明了其中内情,也只能 怨老太爷咎由自取了。 第二批受潮的书又被放进笼屉里,沈芸已累得满身是汗,看着坐在一边发呆的 子书说:“爷爷死了,你怎么想?你现在已经是一楼之主了,就是敖家的顶梁柱, 切不可再像以前那样没个主意,招人耻笑。要像个男人说一不二,知道吗?” 敖子书支吾着,“三婶,我知道自己的毛病。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做?” “你呀,是只知道怨和恨,就是不懂得去想事情的因由。难道你就没发觉茹月 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敖子书沉吟着,说:“是,她确实变化很大,变得越来越有主意了。” “茹月后面一定有人,这孩子我知道,她若是没人给她撑腰,还不会这么大胆。” 敖子书颤抖着声音问:“我知道,是那个周先生。”心里酸涩难耐,像塞满了 青杏子。只是有些事实在无法启齿,更何况那周名伦又是三弟的岳父,他只得把苦 压在心底。“我就是不明白,这人为何要跟咱们敖家过不去?” 沈芸叹了口气,“很简单,他是为那个死去的孔一白讨债的。说起来,当年南 湖楼的败落,几大书楼难辞其咎,都是欠他孔家的。而风满楼作为四大书楼之首, 自然是首当其冲了。” 说到这儿,摇头苦笑,“我原本想你三弟跟周家结了这门亲后,周名伦会有所 收敛,可想不到他那般心狠,在子轩成亲那天就来下套子,用那本假《落花残卷》 便做出那么大的文章。 我之前还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处心积虑地使我在这个家立不住脚,现在总算 明白了,用意便要扶植茹月在家门里主事,好乘机兴风作浪,如今害死了老太爷, 下一步便会煽动其他书楼搞垮风满楼,便像当年南湖楼的下场一样。” 敖子书听了这番话,脸色苍白,说:“三婶,这周名伦这么厉害,我……我怎 么能斗得过他?” 沈芸盯着他说:“子书,你若斗不过,敖家和这风满楼就全完了。现在各楼都 盼着这一步呢。与人斗绝不仅仅是斗外力,更斗的是心计,你心里倒不缺智慧只是 缺了胆量。三婶相信你总会独当一面的。” 敖子书看着她信任温情的目光,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使劲地点点头。他抢先过 去拉起了风箱,虽然火势还是一会高一会低,却咬牙慢慢学着控制。沈芸用嘉许的 眼光看着他,说:“子书你不要急,用力连贯,吐纳均匀。这书是有灵气的,通人 性,你切莫着急对它。” 敖子书的手慢慢沉稳下来,终于将火势控制住了,脸上浮起笑容来。“三婶, 我听子轩说起过当今的一个读书人,他说看遍了千百年的书,从字里行间里只看出 两个字来——吃人。您说这话有道理吗?” 沈芸先是一惊,又思索起来,“子书,说这话的是个高人,将来你有机会见到 他的话,一定要拜他为师。”敖子书叹了口气,说:“我也是现在才觉出他说得好 来,一针见血。三婶,我现在瞧这书上的字都是用血写成的。” “不怨书,只怨人。”沈芸很高兴敖子书能明白这一层,不再是从前那个书呆 子模样,“如今这些藏书楼都存有这样的陋习,偷偷藏藏,一点也不光明磊落。前 人们留下的文泽,为的惠嘉后世,他们却将其异化了,在他们眼里,这书已不是书, 而是地位是权力,争来夺去,便什么卑鄙的手段都使出来了!都说落花宫是个祸害, 其实这些收藏书的还不是一样?” 敖子书听她提到落花宫,不觉多看了一眼,沈芸神色如常,伸出双手在胸前画 个圆圈,慢慢推向笼屉,九股蒸气先是直直向上腾起,然后在半空又束成了一股烟 柱,冲向西北角的木梁。她身上汗出如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真气已经损耗很大, 却咬着牙坚持。不多时,书页和书柜间都蒸起一股湿气,沈芸的手臂也哆嗦起来。 敖子书拉风箱的速度也慢下了,嘴唇发紫,眼圈发黑,喃喃地道:“三婶,我 喘不矗贩⒃危倚乜诿频没拧?/p> 沈芸担心地扭头看看他,说:“子书,湿气慢慢出来了,书在这楼中藏了百年, 里面有阴毒之气,你快些躺下。” 敖子书又拼力拉了两下风箱,终于承受不住了,咕咚倒在旁边。沈芸却不敢有 怠,凝神坚持着,让火势始终保持旺盛。此时已到了紧要关头,毒气也慢慢侵入她 的体内,眼前金星乱冒,精神也有些恍惚,不觉火势便缓缓弱下去,蒸气也一点点 散开。沈芸一咬牙,深吸一口气,运掌抵住,九股蒸气又升腾起来,重新汇到一处。 蓦然,她听到了响动,有人正悄声走近她身后。沈芸心中一凛,隐隐听到那人 的呼吸声,她冷笑一下,说:“茹月,你不要以为我看不见你。” 茹月慢慢转到她的左边,跪在了敖子书的身旁,突然哭起来,“三婶,我活不 成了。” 沈芸眼神又有些蒙眬了,虚弱地说,“你不是好好的吗?” 茹月抽泣着,“敖家已经不容我了,周先生也不要我,我委实无路可去了。三 婶,茹月做的那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尽是那周先生逼的啊。” 沈芸心里一动,却并不接话。茹月哽咽着:“茹月一个弱女子,哪儿会有什么 想法,就说这次回来挤兑了你,也是周先生从中安排的,您从小对茹月好,我就是 再没良心,也不至于害您呢!” 沈芸叹了声,“茹月,你下去吧。子书醒了我会对他说,留住你,再怎么说也 夫妻一场,老爷子的死也算是……只要你以后能改过,敖家便容得你。” 茹月却摇头说,“不,茹月想帮三奶奶,怎么着也要让风满楼过这一关。您歇 会,茹月帮你拉拉风箱。” 沈芸也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了,弱声道:“也好,子书已经支撑不住了,你在 一边坐着,把要蒸的书接递一下。” 茹月答应着,乖乖坐在一旁,看着蒸气在沈芸真气的催动下,像条白龙似的在 房梁上晃动,心下暗暗吃惊,没想到她还有这等本事,看来说她是落花宫的人一点 不冤枉。 烟雾缭绕中,两人都觉得全身燥热,不多会茹月也便支持不住了,头耷拉下去, 昏昏欲睡。 沈芸更是熬到了极限,她喘息着收回一只手来抹把脸,突然,一滴水轻轻打在 额头上,沈芸一愣,慢慢抬起头,见那屋顶上已再次渗出水滴。那些水珠越聚越多, 正缓缓往下滴答,她脸上不禁绽开了笑容。水珠也打在茹月的额头上,她恍惚地醒 来,看看沈芸,又看看房顶,惊喜道:“三婶!书都救成了!” 沈芸笑容很憔悴,喃喃地说:“这下好了,风满楼终于有救了。” 茹月一骨碌爬起来,拍着手:“三婶,你真是好本事,风满楼多亏了您!”转 到她的身后说,“瞧您,头发都乱了。我还是小的时候看见我娘给您梳过头呢。” 沈芸无力地说声是啊!茹月说:“您现在是咱敖家的大功臣,这个样子下去可 有失威仪,让我给您梳理一下吧!” 沈芸却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身子摇晃着,茹月拔下簪子,给她一下下梳着, 说:“三婶,茹月梳的好吗?”沈芸神情恍惚,茹月叹了声,“小时候我娘给您梳 头,现在我给您梳头,两辈的人都伺候您,您说公平吗?”猛地用簪子狠狠地往下 一扎,沈芸只觉得头皮一麻,很快就全身僵硬,意识也渐渐地散去,只听得茹月尖 笑声在耳边响起,“您不是常嘱咐我,切不可轻信他人的话,如何自己也忘了……” 眼前天旋地转,她觉得整个人迅速地坠入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