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悲痛与决绝 敖子轩迷迷糊糊在嘉邺镇上转来转去,好容易在凌晨破晓时赶到南湖楼,他上 前使劲地擂门,扯着嗓子喊,可始终没人出来,他早就筋疲力尽,只得靠着门旁的 狮子坐下,等天亮。秋后已有些凉意,他双手紧抱着肩头,还是瑟瑟发抖,蒙眬中, 便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抬头看时,却是雨童走到跟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怎么,到了家门也不进,倒坐在这里了。” 敖子轩大喜过望,一个高儿蹦起,抓着她的双手说:“雨童,原来你真的没死, 害得我哭得死去活来。” 周雨童抿嘴一笑,“不是说了那是做梦吗,你还当真了?”转身就朝码头走去, 敖子轩赶忙追上去问:“你这是去哪儿?”周雨童说:“你忘了,我还要去学堂授 课呢!”脚下就是石阶,她却不踩着一节节地下,而是调皮地往下一跳,便落到船 上去。 敖子轩倒是吓得一跳,便见她抬胳膊跟自己挥挥手,那船无人划,居然就飞快 地朝远处驶去,子轩大叫道:“雨童,等等我,等等我!”可哪里还赶得上,他心 里一急,也从码头跳下水去,那河水却冰寒入骨,冻得他一个哆嗦,人便从梦中醒 过来。 睁开眼,便觉得阳光刺眼,原来已天光大亮。周家的门大开,两名穿学生装的 护卫面无表情地分列两旁,就好像没看到他这个人似的。敖子轩一骨碌站起来,闷 头就往里闯,却被他们伸手拦住,“对不起三少爷,我家主人现在什么人也不见!” 敖子轩大怒,吼道:“我要见雨童,谁敢拦着我!”但那两人就是不让道,敖 子轩破口大骂,但任凭他如何动作,两人就是不为其所动,逼到最后,他们实在耐 不过,索性将两扇大门关闭。 敖子轩气乎乎地朝门上撞着,可里面一点响动没有,正恼怒间,猛听得身后有 人骂道:“敖子轩!你个贼骨头,今天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举办赏书大会是何居心? 你是不是早就和落花宫勾结好了?” 敖子轩转过身去,只见西风堂主等几个楼主带了一帮人围上来,个个衣衫不整, 目光狠毒,不禁惊诧道:“你们胡说什么?” 千心阁主脸上沾了几块黑灰,胡子也被烧焦几处,眼睛里满是血丝,指着他喝 问:“你身为嘉邺镇的督学,怎么可以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千心阁给你用于 会展的藏书可全是精品,你伙同落花宫的人偷去倒也罢了,如何竟指使谢天那狗贼 一把火全烧了!这叫我等如何有脸面去跟祖宗和儿孙交代!”说着,便捶胸顿足, 如丧考妣。 西风堂主的帽子也戴歪了,咬牙切齿地骂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比你 死去的爷爷还阴狠,我们即便不答应你那什么狗屁公约,也不至于一把火就把书给 烧了,造孽啊,嘉邺镇如何出了你这等祸害败类!”说着,就朝着敖子轩重重地呸 了声。 敖子轩这才恍惚记起,昨晚痛苦跑出门时,隐隐见到火光,没想到各家的藏书 精品竟会被毁于一炬。太月院少主早上前一把揪住了敖子轩的衣领子,喝道:“咱 们跟这贼还废什么话,这便把他拿住,送进衙门里好好拷问!”众人齐声说好,当 下有几分年轻力壮的挽起袖子逼将来。 敖子轩一把将太月院少主甩开,喝道:“你们凭什么冤魑遥兄ぞ萋穑俊焙蟊 骋涣梗汛サ搅舜竺牛幌朊湃词切檠诘模锩嫔斐鲋皇掷匆话驯憬窘ァN 侠吹娜硕际且汇叮竺湃此婕从止厣狭恕?/p> 敖子轩被拖进门后,惊魂稍定,见是胡林带着两名护卫站在跟前,他的脸色看 起有些苍白,冲子轩点点头,说:“妹夫受惊了,我这便带你去见义父!”一声妹 夫叫得敖子轩心一酸,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 跟在胡林身后在院子里转了几道弯,才进到一座僻静的小院,屋子里光线昏暗, 一口乌黑的棺材摆在正堂,供桌上燃着香烛,堂下是两个蒲团,孔一白坐在上边闭 目沉思。敖子轩一看到棺材,泪水就涌出来,几步抢到棺材前,见里面摆着鲜花, 雨童的脸色如生。他哇的就哭出声来,扒着棺材沿儿瘫到地上。 孔一白慢慢睁开眼,一脸奇特的神情,半悲半笑地看看哭得昏天黑地的敖子轩, 又看看站在旁边的胡林。胡林赶忙说:“各大书楼的人都聚到外面,要为难妹夫, 我便自作主张将他放进来了!再说,虽说妹妹如今不在了,可他也算得义父你半个 儿子……”说着眼圈便红了。 孔一白叹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下去,随手拿起几沓纸钱,丢进火盆里,看 着它慢慢烧烬。待敖子轩的哭声小下来,他说:“好了,你便是再哭上三天三夜, 雨童也活不转!我现在只问问你心里有何打算。” 敖子轩抽噎着,转头看看孔一白,脑子里一时间哪能转过弯来。孔一白瞪着他, 脸上慢慢染上怒色,喝道:“你知道谁是杀害雨童的凶手吗?是你们敖家害死了雨 童。你妈妈,你二哥,你家里人,还有落花宫,他们都是凶手。” 敖子轩慌乱地摇头:“不,我家里人怎么可能杀害雨童,肯定是搞错了……” 孔一白鼻子里哼了声,一招手,门外转进一个侍卫来,手里拿着把枪,孔一白 接过来,瞧了瞧,递给敖子轩,“看清楚了,这可是从你家后花园捡来的。”又问 门外的侍卫,“你们说,当时是谁拿的这枪?” 敖子轩听到门外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是敖家的护楼兵拿 着枪冲大小姐开的。”他身子一颤,惊恐地叫了声不,手里的枪啪的掉在地上。 孔一白脸上闪过一丝残忍,硬声道:“我知你心中还存有侥幸,不愿看着杀害 雨童的罪名落到自家人头上。其实你很清楚,昨晚上那些护楼兵在追什么人,是敖 谢天,是你的二哥。正是他偷书时被雨童发觉,她才会去敲那面鼓,才会被你们的 护楼兵杀害。他敖谢天刺杀我不着,便想找机会对雨童下手,他知道雨童是我的心 肝肉,杀了她便等于要了我半条命!老天爷,你为何不让我代替雨童去死!”他说 着,泪水又涌出来。 敖子轩的神智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痛苦地只知摇头,只会说一个不字。孔一白 的脸色涨红,一把揪住他,恶狠狠地说:“我要把你送出门去,让外面那些人把你 撕碎!那些书全让谢天给烧了,一点不剩,他们从此便跟你敖家势不两立!”他呼 哧呼哧地喘着,看着敖子轩缩成一团儿,心里感到一丝快意,好像手中折磨的是敖 少方,“谢天这一招好不狠毒,借刀杀人,连我女儿都不放过,这都是他事先算计 好的!你们敖家没一个好人,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居然会将雨童许了你?” 敖子轩喃喃地说:“不,我求您……” 孔一白这才将他的衣领子松开,任他瘫软在地上,站起身来狠狠地说:“所有 人都看见,雨童是被落花宫和你们敖家一同害死的,你给我好好记着。”他慢慢走 出门去。 屋子里静下来,敖子轩慢慢爬起来,看着棺材里的周雨童,伸手小心地摸摸她 的脸蛋,入手凉凉的,四周的蜡烛摇曳着,笼罩着静谧的气氛。他顺手将一只鲜花 拿出来,放在鼻前闻了闻,靠着棺材躺下去,轻声地:“雨童,我在你身边呢。你 听得见我说话吗?也许我真不该带你来这里,我对不起你……”他的泪水又涌出来, 哽咽着说,“雨童,你怎么忍心先走呢? 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站在院中的孔一白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长叹了声,其实他打心里边还是欣赏子 轩这孩子的,正直爽朗,聪慧刚强,若是能在他手里调教两年,必成大器,只可惜 他是敖少方的儿子。雨童在的时候他还有所顾忌,还盼着女儿能一辈子幸福,如今 可不用操这心了,他可以放手去干,让当年害过他南湖孔家的人都领受惩罚!想到 此,他脸上浮出一丝狰狞,大步走出小院。 他还没走到客厅,就听到里边一片喧哗,显然那几个楼主等得心焦了。孔一白 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一声,这才迈进门去。胡林正在应承他们,心烦得不行,瞧见义 父出来才舒了口气。西风堂主等都冲着孔一白抱拳,“周先生!”“周先生,你可 千万给我们作主啊!” 孔一白面对众人,红肿着眼睛一脸沉痛,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说了,先是长叹 一口气,这才正色道:“周某已然查清,小女此次不幸遇难,完全是落花宫和敖家 串通一气,当晚假借赏书为名,偷将各楼的藏书运了出去。而小女侥幸发觉,坏了 他们的事,才遭致毒手。你们也知道,自从查出落花宫跟风满楼原是一脉同宗后, 我周家与他敖家便起了隔阂,可在下总觉得既然已和他们攀亲,成为亲家,总还会 有几分情面。却不想他们狼子野心,顽固之极,竟不顾周某一让再让,终酿成此桩 惨剧……”说到这里,他语气哽咽,竟是说不下去了。 西风堂主上前拱手道:“先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和您一样悲痛。大小姐 是为我们各家书楼死的,我们绝不会放过敖家!” 太月院少主咬牙切齿地说:“对!他们和落花宫串通一气,已经害死我爹爹, 现在又做出这样无耻之事,绝不饶他们!” 众人都喊起来,孔一白赶忙用手压了压:“各位,周某在此不言谢了。” 千心阁主站了出来,朗声道:“老夫倒有一言,想说出来跟大家商议。现在没 有了那些百年珍藏的书,我们几大书楼已是名不副实,我看倒不如立个誓,谁要替 各大书楼找回藏书,我们几家除了重金赏他外,从此几家书楼的藏书随他翻阅!如 何?” 众人又叫起好来。西风堂主和千心阁主对视一眼,上前道:“现在恐怕也只有 周先生能帮我们了。我等便唯先生马首是瞻怎么样?” 孔一白沉吟道:“钱倒是其次,何况你们修楼修书的钱不也是我周家出的?周 某想跟那落花宫斗由来日久,可这人海茫茫,又能上哪儿去寻他们呢!”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西风堂主问:“那先生的意思是……” 孔一白环视众人,大声道:“为今之际,我们必须将各楼的护楼兵集合起来, 拧成一股绳,供一人调遣,方可集众人之力找出落花宫的贼来!如果是这样,周某 或可帮着找一找那些被盗的藏书!” 众人听了这话都静下来,相互交换个眼神。西风堂主干咳两声,说:“这就是 了。周先生大仁大义,我们自是感激不尽。先生刚才所说也极中肯。那落花宫闹到 现在这个地步,绝不是我们一家两家能对付得了的。我看……我们几大书楼便听从 周先生调遣吧!” 孔一白点下头,说:“我也是丧女之痛,对落花宫的人恨之入骨。你们中的哪 一个又能比得了我的仇深似海?从今日起,周某就不再自谦了。各楼的兵丁都来这 里报到,发枪发粮,成立团练,所有的费用都由我周家负担。” 胡林瞧着义父的神色,忙插口说:“俗话说,雁无头不行,人无头不兴!各位 既然愿意听从我义父的调遣,何不便奉他老人家为总楼主,大家一脉同枝,荣辱与 共,才是长久之计,何况,我义父德望之高诸位有目共睹,嘉邺镇又唯有他连登三 楼,我看他老人家做这总楼主之位是名至实归啊!”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鸦雀无声,千心阁主皱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西风堂主一 把拽住,又咽了回去。孔一白见胡林适时提出此话头,心中一喜,面上表情却是淡 淡的,道:“这件事便容后再议吧!周某原本想将小女送回上海去,可又想她是为 嘉邺镇的藏书而死,若活着想是也舍不得离开。因而特意运来棺椁,要将小女停放 三日,为的是警示世人,切不可再让此类惨剧重演。三日后周某便将小女安葬在西 山之上,让她眺望此地,魂魄得以安享。” 众人听了一片唏嘘声,太月院少主吆喝着:“咱们还犹豫什么,周先生一片诚 心,只要能找回书来,我太月院先听周先生调遣!”千心阁主和西风堂主虽然对那 个总楼主的提法存有异议,当此情形下也不好反驳什么,更何况那些书若找不回来, 他们这楼主也坐得无味,还不如放手叫周名伦去跟落花宫搏一搏呢,于是也纷纷赞 成。 孔一白低眉扫视,长叹一声,转身走出大厅。余下的事自有胡林去料理。 他在曲廊里慢慢走着,自言自语地道:“雨童,三天内,我定将杀害你的凶手 挖出来,碎尸万段!敖谢天,你没几天好活了……”猛地记起什么,孔一白驻脚略 想了想,便掉头朝西边的客房走去。从昨晚回来到现在,茹月就没露过面,而他正 有一步好棋要用她。 在院中巡视的护卫见了他,纷纷行礼,孔一白问起茹月时,被告知她关在屋里 始终没出来过。孔一白冷笑一声,到得茹月屋前推门就迈进去。茹月正半躺在床上 看什么东西,听到门响见是孔一白,吓得赶忙跳起身,顺手将东西藏在枕头底下。 孔一白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桌上的盘子碗筷上,那里的饭菜半点没动, 他皱下眉头,“怎么又不吃饭?” 茹月低头轻轻说:“周家哪里还有我吃饭的份儿,我知道,先生已经把落花宫 的人都抓绝了,嘉邺镇的人谁不感激啊。今后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就不待见 茹月了。”说着,便轻轻抽泣起来。 孔一白冷眼看着她,心说这女人确是个做戏子的好料。只见她委委屈屈地又说 :“茹月这就走,不再给先生添麻烦。茹月只想劝您一句,要想收服那些书楼的人 容易得很,可要收敖家人的心,那真是难上加难。尤其那个敖子书,不是先生稍费 点力就能解决的。茹月这便告辞。” 孔一白突然狂笑起来,满屋子回响,茹月惊恐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她从心里 怕孔一白正是因为总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而他却把她的骨子看穿了。孔一白笑着笑 着便戛然而止,瞪着茹月说:“你错了,说我把落花宫的人都抓绝了,其实还漏了 个敖谢天;说那敖子书难以解决,我倒觉得敖谢天才是块难啃的骨头。”他围着茹 月转个圈子,叹道,“你为何偏偏故意漏掉你的情郎?” 茹月有些慌了,讪讪地说:“先生知道的,我跟谢天早断了,他死也好活也好, 我一点也不挂心上。” “是吗?”孔一白冷笑,“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爱自作聪明。”把手伸到茹月 面前。茹月眨眨眼睛,问:“先生……”孔一白不说话,只冷冷地瞥了枕头一眼。 茹月无奈,只好将刚才藏在枕头底下的东西拿出来,哆嗦着放在他的手心。 孔一白展开一看,却是半块烧残的苏绣,上面绣的是两只蝴蝶,但半边翅膀都 烧得残了。他问:“这是谁绣的?” 茹月看着孔一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十多年前绣的。”孔一白便嘿 嘿笑了,“原来是绣给情郎的,不知是敖谢天呢还是敖子书?” 茹月低头不语。原来,这半块苏绣来得还当真有些蹊跷,昨天在敖家后花园, 孔一白那当众的一耳光真叫她连死的心都有,捂着脸跑出大门,跳进船后,便发疯 似的划桨,直到靠了偏静的一角,她才放声痛哭起来。原来,自己在孔一白眼里当 真是连条狗都不如,用她时摸弄两下给块肉吃,不用了就一脚踢开。 这一哭便是昏天黑地,心像被剁烂了,疼入骨髓。别看她近段时日做事狠到极 处,简直没半点廉耻,一逮到机会就在人前耀武扬威,其实正是因为心虚自卑,素 常又被欺压得狠了,有些绝望,才反叛起来。这一滑便越陷越深,才没了良知。 昨天在芦苇荡里,茹月明白自己恶事做尽,终于报应当头了。嘉邺镇上没人把 她当人待,唯有这死路可走,下辈子再重新做人。便在她绝望想寻死时,这半块苏 绣奇迹般地出现了。它像是被一阵风吹进了她手里,她泪水涟涟的,入手绵软后还 以为是旁边有人递了手绢来,擦了一下才觉出有异,四下并无他人,但手里的东西 却真实存在的,竟是半块苏绣,只可惜两只蝴蝶的半边翅膀都烧残,似再也飞不高 远了。 好像在黑暗中处得太久,突然透进了阳光,她冰凉的心顿时为之一热,慌忙站 起来四下寻找。这块苏绣正是她十多年前送给谢天的,当年绣它的时候,正情窦初 开,甜蜜中有羞意,朦胧中有渴望,多想自己跟二少爷能像那两只蝴蝶一样,在花 丛中翩翩飞舞,共生共死呢!没想到过了这许多年,他还珍藏着这东西,茹月的泪 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她颤声叫着天哥,天哥。但芦苇荡里白花摇曳, 并没人应,她哽咽地对着苇丛叙说,到后来终是禁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 那寻死的念头也就淡了。谢天心里还装着她,这让她燃起了生的欲望。 那天谢天始终没有露面,可能是早走了。茹月不死心,又赶去酒窖,赶去敖家 祖宅,一个人也没见到,想是都去了赏书大会,这颗心才冷下来。漫无目标地游荡 了阵,她只得又回到周家,却再也茶饭不思,总在看那半块苏绣,想从前的事,浪 漫而旖旎,谢天总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直待孔一白闯了进来,才猛然清醒。 如今,看到孔一白脸上浮着怪异的笑容,她心下惴惴不安。最终,他的手掌慢 慢翻过来 ,那苏绣便像断了翅膀的蝴蝶,轻轻落到地上。这一刻,茹月猛地冒出想上去 跟他拼命的冲动,却又硬生生地克制住,强忍着不去看地上那像朵枯花般的苏绣, 赌气说:“敖谢天虽然可恨,更可怕的却是他背后的那个女人,您对谁都心狠,就 对她软心肠,也不准手下对她开枪,她武功那么好,跟鬼似的今天到这儿明天到那 儿,迟早坏了您的大事!” 孔一白冷笑道:“任让她去折腾,只要我手中攥着她的命根子,她就不敢轻举 妄动。”转头看着茹月,“知道谁是她的命根子吗,就是我那好女婿敖子轩,他今 天一早就送上门来了,如今各大书楼都在找他算账,他唯有躲在周家才能逃得性命, 更何况,雨童这一死,他对敖家也种了恨,沈芸就算想叫儿子回去,也是枉然。” 茹月小声道:“没错,如今这敖家算是给先生搞臭了,不知道您下一步是否还 要做那个总楼主。不过,管那些穷读书的能有什么赚头?我看还不如继续经您的商 来得实惠。” 孔一白微微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钱是什么东西?身外之物,世俗之人 才会看重。我要的是千古名声。”见茹月一脸的诧异,他神秘地一笑,“来,我带 你去个地方。”他转身就朝门外走去,抬脚落下时,正好踩在那半块苏绣上。茹月 心一疼,却又不敢回身去捡,出去后忙把门关上了。 他们沿着曲廊,径直去到南湖楼,护卫开了门后,孔一白带着茹月走进一间密 室里,光线很暗,他点上蜡烛后,她才瞧清里面空荡荡的,除了正中有一块蒙着红 绸布的庞然大物外,再没其他东西。正自诧异,孔一白上前一把掀开那盖在上面的 红布,却是一块巨大的石碑矗立在那里。 孔一白得意地站在一旁欣赏着,说:“看看吧,今后嘉邺镇留给世人的便只有 这块碑了。多年之后,各楼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真本都会藏在南湖楼中,只有孔某 人能名垂青史!”茹月走近仔细观瞧,见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一时间也领会不 出什么意思,问:“这碑上刻的是什么?茹月怎么读不懂。” 孔一白秉灯看着,神情越来越兴奋:“这碑上说,我才是读书人里的圣人,藏 书的鼻祖,各楼主动归为一统,全是我孔一白的功劳,让后世记着,所有的学问前 史都是经我孔一白的手传下去的。你说,这不比三皇五帝还要厉害吗?” 茹月呆呆地看着,默默说:“是啊,他们再厉害,也得让后人知道才成,没有 了书,后人又如何知道呢?”孔一白欣然点头:“没错,从此以后,这嘉邺镇的藏 书史便由孔一白一人来改写了。” 茹月沉吟着,“先生,可您这样一来,那几大书楼百年来的书便算是白藏了, 别说现在,以后他们的祖脉也要断了。” “你说的没错。”孔一白狂笑起来,“你以为我在他们书楼里花费那么多钱, 当真是无偿捐赠的?不过是让他们好好给我看着那些珍本,待得时机一成熟,所有 的书都是我的,管它风满楼、西风堂、千心阁、太月院都将不复存在,我南湖楼才 是古今第一藏书重地,我孔一白才是中国藏书史上最功德隆重的藏书家!”茹月看 到他的脸在灯光下变得扭曲,不觉打了个寒噤。 “不过,为今之计是应该铲除异己,只有把那些祸害全清除掉,我才可以安心 地谋划我的大业!”他转身盯着茹月,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知道,你如 今心里定是恨我当众打了你一记耳光。不过,我那样做可是有深意的,唯有此,谢 天才会相信你被我抛弃,已是走投无路。这样的话,他便会主动接近你,你杀他的 机会也就到了!” 茹月惊恐地看着孔一白,心说他不是人,是个魔鬼,哆嗦着说:“不可能,谢 天对我恨之入骨,上次就想杀了我,如何还会跟我亲……近!” 孔一白冷笑起来,“茹月啊茹月,枉自你也算是个风月老手,如何会不知爱之 深,恨之切这句话。我是太了解敖谢天这种人了,只要情怀一开,便会一根筋到底, 他从前恨你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如今见你被我抛弃,心里怎不怜香惜玉?你只要 对他稍加温存,他便乖乖地就范了。” 茹月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就算孔一白不说她也清楚,如今谢天心 里还有她,但正因为这样,她才更不忍心去害他,忙摇头说:“我是知道谢天脾性 的,正像您说的,一根筋到底,他要认定我是个坏女人,便不会再顾惜我,哪怕跪 在地上求他也没用。” 孔一白盯着茹月的神色,无声地笑了,“好了,我答应你,此事一成,你便是 南湖楼的女主人了!”他说着,便抬手摸摸她的脸蛋,那手指冰凉,茹月给他这一 摸,竟有些毛骨悚然,颤声说,“先生,您让我做什么事都成,唯独这一桩,便放 过月儿吧!我要是去见了谢天,只怕连命也保不住了。”如今,她对孔一白产生的 感觉是,混合着憎恶、厌恨和恐怖,内心唯一的一点余烬早就在那当众的一耳光后 死灭。 孔一白见她如此搪塞,脸色沉下来,冷笑道:“你放心,他杀不了你的!”从 口袋里掏出一把勃郎宁手枪,硬塞进茹月的手里,“拿着,弹匣里的子弹是满的, 跟谢天见面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 茹月的手哆嗦着,还想说什么,便见孔一白神色狰狞,厉声道:“你别忘了, 当初是谁把你从太湖边救回来的!你往常总把这恩情挂在嘴头上,说是我的人,那 好,杀了谢天我自然也会给你个交代!” 事已至此,也不由得茹月不答应,只能含泪点头。孔一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 将她一把拉进怀里,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像抚弄一只猫似的,“这才是我乖乖的月 儿,说句实话,我也不忍心看你去冒险,但除了你,没有谁能去敖家酒坊递这个话 儿。见了敖少秋那醉鬼,你只要哭上两声,他就一准能把信儿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