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双人床(33) 陆小冰说了一声谢谢。 男人听到这一声谢谢,一股急速的浪潮在心中涌起。他的喉头上下滚动了好 一阵,艰涩地吐出一个秘密,你不应该恨你母亲的……我……身体有病……我的 女儿是抱养的…… 陆小冰一楞,眼睛紧张地绷大,好像听到了黑夜里诡异的敲门声。 男人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也是好半天再张不开口。再有话音,反倒平静下来, 仿佛说着别人的伤痛。他看看花圃里几株开得正盛的美人蕉,缓缓说道,我和你 母亲年轻时是恋人。文革了,我们都要被赶到农村。临别前那天晚上我和你母亲 见面,被红卫兵捉住。为了让你母亲逃脱,我跟他们打起来,结果被踢坏了…… 后来我就当地一户农民家的女儿结了婚,她有癫痫…… 蝉声大噪,像一把失去遮盖物的电锯,收缩的叫声大敞开来,一下子就盘旋 到最尖利的嘶鸣。陆小冰感觉到锯齿的锋芒,撕咬在心口。她不敢相信,先是慢 慢摇着头,接着就急速地摇起来。她想叫出声来,嗓子却哑了似的只见嘴巴的开 合。 回到病房,母亲还没醒。看着她凹陷的双颊,陆小冰简直无法原谅自己。就 在昨天,她还以为该被原谅的是母亲呢,还为自己能原谅母亲而感动。一夜之间, 该被人原谅的反而是她,而她却是最最无法宽恕的! 她把那个黑漆漆的夜想了成百上千遍。每一遍,都是隔世般的荒凉。不知怎 么想到了汪晨的父母。凭着一种本能,她希望汪晨的母亲能有一个情人。那应该 是无望婚姻中的女人的感情寄托。就算真的发生过关系,因为是有感情为背景的, 似乎也是可以谅解的。那么她为什么就不能体谅自己的母亲呢。即使她后来对母 亲有了一丝体谅,也是出于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为着她奔前程做出牺牲的角度。她 到底认为,母亲和男人是纯粹的功利关系,一旦发生在婚姻外,就是最最令人不 耻的交易了。可是生活给了她当头一棒。陆小冰被打懵了,连呼吸都成了收缩成 了迟缓的小心翼翼的游丝。 汪晨母亲的有性无爱,母亲的有爱无性,任一种都是悲剧,都让人可怜,让 人压抑,让人抓狂。对比之下,陆小冰的心渐渐倾向母亲,觉得母亲更是悲剧中 的悲剧。正因为如此,就有了让人窒息的悲壮,而不是汪晨母亲那种令人无奈鄙 夷的苟且。母亲一定对男人有着真情吧,否则怎么会执着不悔于这种极端的生活。 对情爱有了切身体会的陆小冰这时再去关照母亲的内心,对母亲的敬重油然而生。 她甚至为母亲这一生感到委屈了。 可是如果男人没有病,和母亲果真有过关系,她还能有发自内心的忏悔吗? 再一这样想,陆小冰刚刚坚定的心,像春天风吹过的杨树,乱絮喧腾。人生太复 杂,完全超出陆小冰的现有经验。眼前的生活枝节蔓生,想去芜存精也无从下手。 陆小冰满脑子都是乱线头了,你缠我绕,拎起来是一把,倒出来是一团。 母亲渐渐可以下地行走了。陆小冰常陪着她到花园里散步。母女俩之间曾经 封闭的情感水流,在渐渐磨合的心灵对话中畅通了。 母亲对陆小冰说了很多发自肺腑的话,有些听上去像是对她自身的总结。她 说如果再活一次,未必还能守住这份感情。感情的寄托毕竟不能替代生活中实实 在在的依靠。其实她心里在想,幸好当时已经有了女儿陆小冰,使她的感情延续 在了孩子身上。说到底,陆小冰才是她感情的依靠。而对男人,差不多是抱着赎 罪的心去的。 对于汪晨这个人,母亲没有什么意见。这话听到陆小冰耳朵里,显得不太真 切。虽然难以启齿,她还是把那些让人耿耿于怀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她以为母亲 的态度是最真诚最重要。母亲此刻就是她的主心骨。 母亲叹着气说算了吧,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她拿自己二十年的卑寒人 生给了女儿一句忠告——感情啊,最后不得不给生活让位。陆小冰用不敢确信的 目光惊讶地望着她的嘴巴,好像她的嘴巴是个高压水枪,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心 凉,不由地打了个摆子。母亲心疼了,毕竟是她的女儿啊,心思比水晶还玲珑剔 透的女儿啊。可越是这样一个女儿,越得给她说实话说真话说狠话,得一针见血,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心地高洁本是好处,可不能过分。越高的心气越等于是把 自己往孤寒上逼。这就是为什么平常人家的女儿欢天喜地出嫁,甚至当小蜜做二 奶也是甘心情愿,而陆小冰这样的女儿家往往待字闺阁,心里收拢着惨淡愁云, 整个人锁在希望渺茫的空盼中。像她的师姐,诗词学问做到了专家,人也仿若是 李清照的现世,瘦比黄花。可惜今生却没有赵明诚,如锦如缎的人生无人欣赏, 转眼就被他人遗忘成了压箱底的陈年旧货。到了死还是个处女。师姐和她知心, 说起遗憾,便是一辈子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终了做人做鬼都是个凄凄惨惨戚戚。 师姐风鬟霜鬓演绎的一生苦情,愁和痛怎能明白道尽?怎能将息?这样的回想让 人忍不住黯然神伤。孤寒的女人是愁痛,孤寒的男人则是凄厉了。《博城文学》 的老主编在医院弥留之际,一直反复念着"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 ,直把得到病 危通知赶来的领导感动得眼泪横流。老主编终其一生献给了外国文学的研究,到 了这个时候还念念不忘莎士比亚,怎不让人肃然起敬。十来年了,人们常常提及 这一幕。终于有一天,曾经是老主编弟子的现任主编在一次例会上大家又提起的 时候说话了。他说," 啥是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莎、士、比、亚……" 现任主 编带着暗示有板有眼地又念了两遍,会场上开始有人笑了。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笑, 意味深长的笑。笑声像传染病似的,罩在会场上。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 莎士比 亚" 。现任主编很得意地掐灭烟头,总结性地说道," 对嘛,啥、是、屄、呀! ""莎士比亚" 不再是缅怀了,转眼成了调笑中的经典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