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给我看看(7) 到了楼门口,是异常的动静。保安和一个民工模样的年轻男人大声争执着什 么。几个围观者隔了距离静静地看。更多的人进进出出只是投以好奇的一眼,即 使是拧着脖子回头看,脚下的步子并不停留。民工拄着一根拐杖,有条腿是瘸的。 大概是拐杖用得还不顺手,动起来磕磕绊绊,单薄的身体倒好像成了拐杖的累赘。 民工原就是这个工地上弄伤了腿的。他想在回家之前再看一看这座高楼。好歹他 在这里扎过钢筋浇过水泥。这条伤腿,是这个城市留给他的惟一纪念。一大早, 他就来了,坐在楼门口对面的路阶,回想着是在第几层掉下来摔断腿的。谁也没 注意到他。保安却盯上他了。他让他走。他叫他走。到了后来,他就开始轰他了。 保安穿着最时新的保安服,戴的是紫红色的贝雷帽。他动作很仔细很小心地把贝 雷帽在头上压压紧,然后从腰间拔出橡皮棍,走到民工面前,指着他。民工怕了, 双手费力地撑起拐杖慢慢往起站。他的动作过于缓慢,脸上带着讨好的却是胆怯 的笑。然而在保安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挑畔。旁观者们的无言似乎 是一种嘲笑,也像是一种鼓动、一种默许、一种授权。总之,保安的怒气上来了, 手里的橡皮棍一扬,打飞了拐杖。民工正起到一半,失了支撑,摔在地上。 民工惊愕地抬头看保安。保安却根本不看他,背着手走回楼门口。民工定了 定神,再次爬起来,索性不要拐杖了。他笨拙地直起腰,那条跛腿蜷缩在好腿旁 边,身子努力不往一边斜。这种姿势是带了一种决心的,是要做对要反抗的。他 直楞楞地冲着保安跳过去,甚至有了往里硬冲的举动。但瘸腿使他心有余而力不 足。即使他不瘸,也不一定能打过壮实的保安,何况他现在这副样子。保安站在 门口根本不动,专等着他冲过来,就用橡皮棍戳着他的胸口用力把他顶开。民工 拽着橡皮棍,身体前合后仰,一副岌岌可危要摔倒的样子,最后总是松了手跳开, 再蓄了力量冲上来。几个来回,他就气喘吁吁了,鼻孔里的出气又粗又重,眼睛 里有了不能确定的仇恨,藏在一抹潮气后。他重新跳起来,却不再是扑向保安, 而是跳到了路阶上。他翘着瘸腿,颤颤巍巍地捡起拐杖,猛地向铁艺栅栏上砸过 去,嘴里喊起来,我就是想看看,难道看一看也不成吗? 他声嘶力竭地喊,凭什么不给我看?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廖书志起初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表情和心思游离着。民工嘶哑的声音, 张牙舞爪的动作,对着扑上来要制服他的保安摆出的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式,在这 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渐渐转化成为一股新鲜的却是粗野的东西,注入廖书志的心 里,像凝固剂,把那些如水流散漫的、无形无状的、沉陷已久的心绪凝成水泥般 的坚硬物质。这种物质硬硬地顶在廖书志心口,把他的人都撑展了,连他自己都 觉得好像长高了两公分,好像胸脯上有了肌肉,肩上能扛两百斤的杠铃。他的游 魂支离破碎地对在一起,脸上是古怪却又亢奋的笑。 回到家后,廖书志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醒来后,竟然已是黄昏了。他躺在床 上,意识慢慢地收拢回来。天色愈发黑了,可是他的眼里却有着从未有过的明亮。 他也不开灯,走到阳台上。对面楼有很多房间都亮着灯,时不时听见锤子电锯的 动静。如此灯火通明的景象使廖书志多多少少有一些很不对路的泄气。一股不服 气的情绪从身后的黑暗聚拢过来,压在他肩膀上。他下意识地往上顶了顶,肌肉 真的很酸呢。 下楼倒垃极的时候遇到了段丽娟。段丽娟当然还是傲慢的,准备随时给他当 头一棒的。廖书志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睡意还未散尽,却头脑清明。他带着悠 闲的兴致打量着这个女人的作态,起了胜利心似的暗暗嘲笑。段丽娟从头到脚每 个部位让他即新鲜又熟稔。段丽娟啊段丽娟,你这个倔驴般的头还能挺几时呢? 这样一想,他心里就很舒坦了。对手还懵然不知地自顾自溜弯呢,廖书志已经下 了决心。 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所有的声音都被刷刷的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影像被如 注的雨水模糊了。廖书志先睡了一觉,才下楼。他绕到楼后,抹了把湿脸,手挡 在眼睛上抬头看了三单元的某个阳台。头一天他在门卫处借口查楼长家的电话, 落实了段丽娟的房号。廖书志的动作很轻,依次踩踏着花架、空调架、遮雨蓬, 顺利地攀上了那个阳台。 廖书志并不打算侵犯段丽娟。他的决定,就是要看一看。对面楼的民工看了, 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看。段丽娟都给民工看了,他再多看一眼也是无妨的。他的意 愿是幼稚却又经过深思熟虑的,是有决不出格的冷静打底的。他本是一个平淡的 人,可又不甘心处在平淡的生活中。他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一样,希望但凡有些 热闹的好事都能和自己发生关系。他不甘心于被人冷落,尽管这是他时常所处的 状态。可他做人的起点又是卑微的,自己都不给自己打气,自尊都是蜷缩的。当 他的脚真正踩在阳台地面上,他立刻产生了骄傲的心情,即使没人喝彩,也足以 让他自己满足虚荣了。如果这种行为见得光明,那么廖书志一定会雄纠纠气昂昂 地说道,他妈的,我就看了!从更深的层面来看,廖书志这一举动似乎是他向自 我挑战的付诸实践,是他向所有排斥目光叫劲的冲锋陷阵。 廖书志喘得厉害,好像浑身上下都长了鼻子和嘴巴。只要一伸腿,就是卧室 了。他背着墙拼命调息。心里跳跳的,是一种作案的感觉。他对自己说,没事儿, 不就是看看吗,然后贴着墙边探出头去。 墙内是衣架,挂着一个东西。毛茸茸,黑乎乎,正好撞上了廖书志的脸。廖 书志心里一哆嗦,腿差点软下去。他伸手摸了摸,是一个假发套。他妈的,像颗 人头,真是唬死人了。廖书志产生了瞬间的迟疑,还是伸出手脚慢慢往床边靠。 床上的人看得见轮廓,侧身向里躺着。只穿着一条内裤。廖书志这时感觉到紧张 了,是那种即将有所斩获前的收敛的喜悦,一触即发。地上有张报纸被他的脚粘 住,发出" 哧啦" 一声响。廖书志立刻站住不动。床上的人翻过身。廖书志眼睁 睁地看着床头灯被扭亮。 床上的人突然啊啊叫起来。廖书志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撞在衣架上。他一 挣扎,假发被攥在手里。廖书志的手触电般地缩回来,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怪叫。 廖书志在产生不可抑制的惊愕的同时,也产生了无可挽回的溃败感。怎么可能呢? 段丽娟竟然是她?!床上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稀疏,两个乳房像面粉口袋 低低地垂着。 廖书志仿佛听到一声无比巨大的嘲弄,正顺着他的嘴巴跑出来。他想找个地 方把自己藏起来,灯光下的一切使他无地自容,又使他无比憎恨。床上的人还在 啊啊地叫着,甚至在他的眼皮子下跑出了卧室。他完全可以一把拉住她。他的力 气用来对付一个老妪,绰绰有余。可是他完全没有心思了,任凭这喊声冲上楼道。 这个意外让他无法再看清自己到底是要干什么。他的腿在发抖,脸上显现出迷茫 无辜的蠢相。他的脑袋涨晕了,身体动弹不得,眼睛四下找着出路。他看到了阳 台。他看到那片绿色的防护网。他看到防护网后像壁虎似的一动不动的民工,也 像一只拍死的苍蝇。他曾经指着他问道,看什么看。曾经他还放不下面子骂他。 现在,他不止想骂他,还想打他了。像保安收拾那个瘸腿民工一样把他掀翻在地, 反扭他的胳膊,卡住他的后颈,让他的脸贴着地,让他吃一嘴的尘土。这一刻的 廖书志阴郁而躁乱,从心里生出一种无法阻遏的暴怒。他冲上阳台,抬腿向那个 黑影扑去。 两座楼之间相隔25米。跳远世界纪录是美国名将迈克鲍威尔在1991年创造的, 8.95米。这一纪录至今尚无人打破。(2003年《红豆》第12期)